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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柒.

      [此地一为别,北风暂时歇。]

      不日会有个盛大的活动——我是听我周围那些嬷嬷们一边剔着牙一边说的——说是张家的某个老不死的离死又更近了一些,简而言之就是某位张姓老头子的诞辰在即,据说是八十大寿,张家要热热闹闹地请宾客办酒席。
      这虽然好像大概是我家的事,但你若以为那跟我有关系就错了。
      我周围的人突然就变成忙碌的一群了,无论是前些日子与我同住的低等的下人或者嬷嬷,还是地位高些的丫头、管家,像以往一样漠视我存在的同时,看我的目光却也有些奇怪。
      最近最让我心底发寒的是,那日我正好溜达出门,渴望着呼吸隔了整整一年的北平的空气的时候,一个路过的不知该称作舅母还是什么玩意儿的美妇人,突然温婉地跟我笑了一下——我被吓得不轻,立刻转身逃出了门外。之后我遇到一个老女人——据说是张萱卿的母亲——她看见我时的脸色非常勉强,我踌躇了半天,傻傻地愣在那里,也没有对她行礼,因为平时几乎他们都只当我不存在的。“奕欣。”那老女人突然就苦涩着难听的嗓子,开口了。我再次被吓跑。
      你不知道对于一个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地位的人,那些突然变得关注起你的目光,有多么的让人心底发虚并由衷地恐惧。
      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想要去搞懂,十岁的人该学会想很多事情,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哥呢?”这是我时隔一年后,见到五岁的邢思尧时的第一句话。
      “你问我哥做什么?”——这个丫头没礼貌很久了,每当邢颐松不在的时候,我从不记得她称呼过我“哥”。
      丫头漂亮的眼睛和微翘的小嘴,让我看得没脾气:“我找不到他,所以问你。”我简单地说。
      “你这么久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很真挚,孩童的真挚,“我想你带我玩儿。”
      “我不记得带你玩过。”我有些不耐烦。“我没你哥那个耐心。”
      “……哥很久没回来,你也很久不来,只有娘和我,我问过她你们去哪里了。”她说得有些寂寞——良久没有玩伴的小孩子都会寂寞,可是你必须要对邢思尧在那样小的年纪就把话说得头头是道而惊诧。
      “她怎么说?”我环视着这座略有些破败的房子,压低了声音——彼时的张萱卿见我来,一言不发地就进去做菜,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或者她根本没想见我。
      “‘思尧的哥哥和哥哥一起逃走了,不要思尧了,只有娘在这里陪着思尧’,她这么说的。”
      “你编的吧。”我无奈地看着那个小鬼头。
      她就很可爱地咧嘴笑,细碎的小牙齿在光线里发亮。“你可以陪我玩了吧?”
      “陪你玩个屁,告诉我你哥去哪儿了,我去逮他回来陪你玩。”我迅速地说。我想问题似乎很简单,但心底依然有隐隐的焦躁不安,并全数化作对一个幼童的不耐。
      “娘说,哥不可以随便回来。”她咬了咬下嘴唇,像要哭的样子,看得我心疼,“我很想我哥。你们都那么久没来和思尧一起玩,”她突然抬起白皙粉嫩的小小的手,难受地用手背堵住了眼睛,“我想我哥……”哭声不响但却伤心,属于一个孩童的,纯粹的思念。
      我愣了一下。“我也想他啊。”我轻声地说。
      张萱卿听见邢思尧的哭声,急忙从里间出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你欺负妹妹了?”她急急地说。
      她好像把我当作这个家庭一员的样子。我怔怔地摇头。
      张萱卿抱起邢思尧,拍着女儿的脊背,无不爱怜——那时我都微有些嫉恨地以为,张萱卿是极爱这个女儿的。

      日复一日,张萱卿对邢颐松学戏的地方从未吐露只言片语,我也只得每日从张家悻悻地走出,又悻悻地归去。
      而后那个老不死的早就该死的德高望重的张家老头,迎来了他的生辰宴。
      本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那日我被禁足——确切地说,我不被允许出府。最令我奇怪的是,张家的几个嬷嬷找来了孩子穿的体面衣服——说是体面,不过就是我表哥表姐们穿剩下的东西。而后我就被家仆领着,领到了一个我自生下来开始,就从未踏进去过的端庄美丽的屋子——后来我知道那是张萱卿曾经的闺房。
      一个老女人坐在里面等我。那是张萱卿的母亲。
      我的脚有些发抖,我生平十年来遭遇过的来自张家的目光里,绝对不包含此刻那女人望过来的慈爱——即便那只是假意或是做戏。我由衷地害怕虚伪,因为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冷漠得异常真实。
      “奕欣,”得了得了,她又叫唤了,嘶哑的声音让我作呕,“奕欣。”居然还叫两次。
      “我叫张奕欣。”我只得冷冷地纠正。
      “哦,行,张奕欣,”她忽而笑了,笑里是冷漠和嘲讽——于是我终于觉得她是那个十年来绝对没有对我说超过十句话的老女人,或者说,外婆。“那你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吗?”
      “不知道。”我不卑不亢——我这个年龄的张家的孩子,早被送去了私塾。
      “张家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姓错了姓氏,生错了时辰。”她悠悠地说,她不管对方是否是个小孩子,她就是要说——因为她打定了主意,这个傻乎乎的瘦麦秆儿似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错了。“我没想姓张,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
      “可是,张奕欣,你是离开了,可是你每次都回来。”她笑了,我不明白这个老女人为何觉得同一个孩子斗嘴是有趣的事。张家的人心里嘴里太多的弯弯绕,我继承了这一点。
      我闷声不语。
      “回来就对喽,”她说,自我赞许般点点头,“有件好事儿,大好事儿,就看你这条小贱命消受得起消受不起,”她站起身来,抚抚袍角,然后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我立刻厌恶地弹开几步——“哟喂,还不让碰了——今儿你得好好听着嬷嬷们的话,让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听话了懂事了,自有好的前程。”她说,说得丝毫感情也无,说得让我感到害怕——或者她根本就是为了吓我,可是她的眼睛里有跟她的冷淡不相符的,不甘的勉强。她打量我的目光里,透露出严重的不满——我十年的疏于管教,又怎么能同张家的其他孩子比呢。
      我太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了,所以我的好奇压倒了一切,我决定看到最后。
      “是。”我懒懒散散答。

      我从来就不知道张家有多少人,可是这次大规模的家宴让我知晓,张家着实庞大,人数众多,那一片吵嚷里热闹非凡,但因为张家人生来一颗冷漠的心,那热闹便也显得虚无。
      ——我以为我会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冷漠。可事实证明,我从来不能幸免于难。
      席间似乎有个客人比那个老头子还要重要——我坐在很角落很角落的角落,观望着这陌生的一切,唯一关心的是,我的整整十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那个客人据周围下人的闲谈说,是姓魏,高官,大人物,现在正跟老爷子侃侃而谈,我看见张萱卿的母亲坐在那人的下手,最可怖的是,有几次,那个明显尊贵的客人,专门打量了我这边几眼。所以那么好吃的菜,因为我的心惊胆战而味同嚼蜡。
      我一边吃着的时候,瞥见站在我背后服侍的一个丫头极其地不满——她们平时都从不拿正眼看我的,突然要把我当作一个真真正正的张家少爷对待,让她们不习惯得想要吐出来。
      我以为我会被派上什么大用场——我以为。可是到最后都没有。
      然后一边吃着喝着,就有叮叮当当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那边离我实在远,想是张家为庆祝老头子的生辰而特地请来的戏班子,从老爷子那个角度看过去倒是正好,可是我却必须伸长了脖子才能看清那些生旦净丑凤冠霞帔,京胡的声音遥远哀怆——我本就食之无味,然后发现我从没学会听戏。
      张家的花花大少和小姐们在嘻嘻哈哈地指点着台子上的戏子们——我有些愤怒,因为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张家突然裹上这身戏服般的好衣服给我,想让我演什么戏。我不该如此受到重视的。
      我该继续去邢家,继续我未竟的事业,继续找邢颐松,我的挚友,我的玩伴,我的兄长。
      而后我离席——没人阻拦我,这让我欣慰又有些微的失望,不过你能期待这个家庭给你什么呢,除了失望以外。

      我信步走在张家那大得令人咋舌的很可能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一帮人在忙乱——但那些人并不脸熟,不是张家的下人,他们是另外的人。
      我避开了,转向张家那漂亮精致的亭台楼阁。那里有一池清澈的碧水,假山环绕,转廊隐约。我踏着栏杆翻进去,顺着走廊往下走——我以为张家就是个死气沉沉的棺材,可想不到这个棺材还这么漂亮——你要知道我从小到大就一直在那个发霉的天井里过活的。我可能溜达过大半个北平城,可甚至连张家的四分之一地界都没摸熟过——毕竟我从不对棺材感兴趣。
      而后我的路线转了一个弯,踏着阶梯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一段绮丽的衣袖,忽而飘忽从眼前闪过。我惊呆了,然后缓步下去,想去寻得那衣袖的主人。
      我仔细地转着,然后看见一个身影清丽丽站在不远的石桌上,那人身上的戏服说不出地好看,斑斓的颜色和飘忽的袖子,察觉有人,便停下了舞姿,却也不看我。
      “你是谁。张家的吗?”声音微微细弱。
      他缓缓地抬起头,我吸了一口凉气——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孩子。“是……是的。”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从不知道男孩子可以长得那么漂亮。
      “你们张家欺负人。”他冷冷地说。
      漂亮,是的,但我不喜欢。我察觉到他语意的尖锐:“什么叫‘你们张家’,张家欺负谁了?”我平静地看过去。
      “欺负我们,欺负师傅,欺负所有人。”他随即从石桌上跳下来,施施然地,戏服被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他太美了,可是让我觉得寒意四起——然后我发现他站在地上的时候,只比我略高一点点,该与我年纪相仿的。
      “张家都是没良心的这没错,可你就这么当着我说这些话,不要饭碗了吗?”我说,十岁孩子不该有的冷静。我知道他的身份,他必定是跟着这个戏班子一起来的,但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开始让我觉得反感,任何一个对我有敌意的人,我不可能不对他反感。
      “我就是在骂你,骂你们所有人。”他怔怔地说。
      “张家杀了你全家吗。”我觉得我似乎遇上了一个疯子。
      “你们看不起我们……付给师傅那么少的钱,让我们唱那么多场……”
      “这是抬举你们。”我开始发怒,这人真的是疯子。
      “……只因为师傅不把师姐们卖给你们一晚,就这样糟践我们……”他听起来快要哭了。
      “什么你们你们的,发疯也不要在这里!滚出去!”我有些惊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我也开始有些明白,他或许只是个被现实打击到绝望的孩子——跟我一样的绝望的孩子。
      他猛地扬起头,目光茫然,然后是仇恨——他看着我,却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张家那一家子禽兽不如的烂货。在他年轻的精致的脸庞上,那样的目光让我发毛,然后我就嘲讽地开口了:“戏子,你就是个戏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用了最鄙夷的目光,我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十岁该是不谙世事的,“戏子,”我加重了咬字的力度,漠然说着严重的话,“没人看得起戏子,所以你这样的人,都不配跟我说话。”我眼看着那个漂亮的男孩脸色霎时苍白如斯,他已无话可说,他的骄傲无以为继。我不屑于再看他,正要往前走——

      很多年后我都以为,这是上天跟我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
      我恨张家,因为身体里的它的血脉,让小小的我没学会爱就先学会了伤害。

      ——我不知道的是,邢颐松彼时正站在我背后几步之外的地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师哥。”于是那男孩突然叫道,带了哭音。
      我因为他的这声呼唤而转过身来。
      然后我看见了邢颐松。
      他走过来,没有看我,尽管我正殷切而欢喜地看着他。他甚至漠然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毫无觉察——你不能要求一个十岁的孩子体察他所说的话有多么严重的。
      “阿年,我们走。”他说。这个熟悉的声音,我一年未曾听见了。
      我张口:“邢——”
      “我希望这是你的年少不知事。”邢颐松迅速地打断我,他牵过那个欲落泪的男孩的手,声音强自冷淡地对我说——我如果那时再大一些,我应该能听出他的深切的难过。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我从他的眼里看到痛心。
      “哥。”我哑着嗓子,我很想对他说这一年我很想他,可是我的眼睛被他安抚地牵着那人的那只手所刺痛。
      “……我本来就不是你哥。你可以叫,但这里是张家,不好。”邢颐松冷静地说,我突然才惊觉,他已经十五岁。
      “你怎么了?”我疑惑,疑惑得很伤心。一个十岁孩童的疑惑和伤心,无关那些刚刚被他践踏过一遍的他人的自尊。
      ……
      “阿年,师傅刚刚找过你……别难过,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我不难过……师哥我只是——”
      “没有只是,不许只是,好好的,才能唱好,别让师傅失望。”
      “是,师哥。”
      ……
      没人在听我说话,没人回答我。
      邢颐松牵着那男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当他的师哥,他做他的师弟。
      那么我呢。
      我久违的嫉妒被风干许久了,所以此刻一经点燃就开始疯狂地燃烧,我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嫉妒像要烧化我的心脏。
      张奕欣又回来了,他从那个疑似拥有自己兄长妹妹娘亲的梦里醒过来,周围寒风萧瑟。

      已经好多个时辰过去。
      我在这里迷路了。这个棺材一般美丽的张家花园里,这个棺材一般凄清的我的家里,迷路了。
      天色已晚。我坐在某个也许荒废已久又也许刚刚兴建的,我所陌生的小亭子里,看北平的天空从蓝泛白泛红泛黄泛黑泛成深紫泛成绝望。我仰头,没有云,更别提风筝——一年来我仰头最想看见的就是风筝。
      “……我从不知道你们家这么大,更没想到你在这里。”一个声音在背后,有些气喘吁吁地,却熟悉温暖。
      我的心里一动,想要立刻转过身去,然而却强自抑住这股冲动——我还没忘记他那时的冷漠,我涩涩地开口了,“干什么,你要拉我去跟人道歉吗?”
      “怎么不叫哥。”他在我的身边坐下了,跟我一起看那五颜六色的斑斓天空,他的声音寂然而微微愧疚,
      “你本来就不是我哥。再说这里是张家,不好。”我学着他那会儿的话。
      “干嘛记这么清楚。”他的语气里有不可察的心疼,缓缓地一字一字吐露。
      “因为很难过,所以清楚。”我也一字一字地说,我始终没有转头看他。
      “……我那时没想那么多,我现在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自己,”他停下来,许久:“可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会懂那么多……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张奕欣,对不对。”他缓缓地说。
      “不对。我就是那样的人。”我执拗地说。
      “……对不起。”邢颐松说得干巴巴地,“只是张家对我师傅和我们——”
      “张家就是一帮子贱人,禽兽窝子。”我说得淡然,“可是张家对你们如何,跟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质问。
      他愣了一下,一开始以为我在嘲讽,然后明白我在申辩。
      “我还要回去,”他说着已经站起身,“晚上还要帮着师傅们准备一场。”他说。
      我终于转过头。终于看见我一年未见的邢颐松,而不是刚刚冷漠的少年,“就走啊?”我失望地嘟囔着。
      “别生我的气。这一年我过得乱七八糟,张奕欣,你想不到的,你哥变了。”邢颐松苦笑,“戏子,你说得对,没人看得起戏子。”
      “我没在说你!”我有些急了,急急地站起身。
      “我知道你没说我,但你也不能说别人。人和人一样的。”他淡淡地说,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感到一种温和而持久的温度,却带着无可奈何的心酸。
      我张口,这样的邢颐松让我陌生又心悸:“哥,我跟你——”
      而后我被搂到一个宽广的怀抱里——那提醒我,在这世上,我还有一个人没有失去。
      我听见心跳,感觉到隔着布料的温热胸膛,以及有力的手臂。
      “我走了。好好过你的少爷日子。”邢颐松放开我,大步地跑向了那边已经开始咿呀开场的戏台,隐隐灯光闪烁。
      我还迷失在那怀抱的温度里。尽管周围寒冷。
      ——哥你不知道,我才不是什么少爷,我在张家苟活还不如流浪街头,我还不如戏子。
      ——我想说,哥我跟你一起走吧。

      我始终未能得偿所愿——我自出生伊始好像从来就没什么事情得偿所愿过。
      我在奔跑的时候突然被一双有力地手臂扯住,那双拽我的手臂力气如此之大以致我几乎一个跟头摔翻在地——
      “跑什么跑什么嘛!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那个尖利的声音从我旁边传来。
      “……我以为你们从来看不见我的。”我转过身,仇恨地看向我的外婆——说真的,她的脸色无时不刻都像尸体。
      “你说什么?”她微微弯下身,似乎是忍住了才不冷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威胁恐吓以及鄙夷。
      “……我说什么来着?”我不卑不亢地看回去。“您老了,耳朵不好使吧。”我挑衅地说。
      愠怒在她的脸上一闪即逝,不过她立刻恢复了她的姿态,她直起身子,“奕欣,我承认以前对你不够好,”她在勉强自己对我笑,“今天随便你怎么说,也没有人罚你——就像你过去十年也从没受过罚一样。孩子,我希望你明白的一点是,我也不想你继续待在这里——就像你做梦都像离开这里一样。”她说得温和慈祥。
      我瞪大了眼睛——这个恶毒的老太婆,到底要送我去干什么?
      而后在我没有反应的时候,我被迅速地扯起胳膊,向人声喧闹的地方前进。
      她突然停住,“奕欣,待会儿表现得有教养些。”她尽量平和地说。
      我呸。“十年来没人教我什么叫教养——而且你们这些人教得来吗?”
      “放肆!”她转过脸来就要甩巴掌。
      我挑衅地看着她。
      然后她的面色变得僵硬而冰冷了,她不再说话,然后她牵起我的手——做出一副疼爱外孙的外婆的样子。
      那个老女人的手又湿又黏,我几次想抽手出来,她都复又紧紧攥住——我快要吐出来了。
      她一直带着我,将我带到了人多的地方,那里灯火通明得让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台上已经开场,亭亭玉立的花旦在吟婉约的唱词——邢颐松在哪里呢?
      ——我又试着挣脱出那老女人的手,可是失败了。我叹气,心想我至少得知道这个戏班子住在哪儿吧。
      于是在我还在琢磨着怎样逃脱去跟踪邢颐松的时候,我的外婆已经将我带到了前排——那个老不死的死老头和姓魏的著名人士所在的地方。
      “老爷,人带来了。”我的外婆恭敬地对那个老头子说。接着将我拉到前面来。
      我怔怔地,手足无措,微有些戒备地看着那两个我所陌生的人。
      “奕欣来啦?”老爷子笑眯眯地说。——由此我明白张家从老到小都是一帮子贱货伪君子。
      我呆呆地不知道作何反应。
      “这就是……张奕欣?”那边姓魏的,立刻殷切地开口。
      “是的是的,这就是我们家奕欣。”还在牵着我手的外婆又将手放到我的脑袋上,假意揉了两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开了,“我不是你们家的。”我用尽我毕生最大的勇气,维持十岁的我所知的我所有的尊严。
      所有人都愣了。我确信连戏台子的声音都显得远了些。我看着那个离死不远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脸色变差,而后他又开口,“唉,你当然不是我家的……这么些年,早该告诉你。”老头子一副心疼的样子。
      ——我真的要吐了。你不能强求一个早就看透世间最冰冷的真实的十岁孩子,能够应对这样的虚伪。
      “难道你们没告诉他?”那人问。
      “我们都以为——”
      “以为魏家不管这个孩子了是吗?”姓魏的语气有些冷。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您怎么会这样觉得呢?……唉,这个孩子是可怜啊——”我的外婆立刻开口。
      我开始觉得有些不明白。我可怜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弟弟生前,最记挂的就是他们母子俩。”那姓魏的不无叹息。
      “听到没有,奕欣,他们家记挂着你们。”我的外婆尽量殷切地说,然而她不可控制地让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丝丝的嘲讽。
      我太不明白了。魏家是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这与我有关吗。记挂我,需要吗,我由衷地畏惧这些光辉的大世家——因为他们一般没有良心。
      我一言不发,没有权力开口,更没有必要开口。
      “孩子,过来,”那人却冲我开口了,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他——他有着端正的五官和凛冽的姿态——他却正对我温言启口。“过来让我看看。”
      我没过去——但我一个踉跄几乎一头跌过去——我是被我的外婆推过去的。
      那人仔细地看我,我别开头去——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你该姓魏的,你知道吗,孩子。”那人淡淡地说。
      什么?
      姓魏?
      为什么?
      我瞬时如遭雷击。我立刻转过头来,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就是当初,弃张萱卿和我而去的混蛋吗?——我似乎脑筋转得很快。
      他只仔细看我。
      “……这孩子有灵气,跟家言倒是挺像。”那人转而向老爷子和我的外婆开口了。
      “奕欣最是聪明伶俐的。”我的外婆喜滋滋的说。
      ——我笨得无可救药,但我没时间反驳,“我跟……谁像?”我鼓起勇气对他开口。我的心里逐渐地生出不可避免的畏惧。
      “你的父亲。魏家言。也是我的弟弟。”他郑重地对我说。然后停下来,给我足够的时间反应——惊喜,或是痛哭。
      但是我明显让他失望,我只木然地呆立在那里。我从来对“父亲”这个词没有任何的概念——因为母亲已经够糟糕,所以父亲只会更糟糕。
      “他死之前,告诉我你的事情,他没有成亲,一直没有,我想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他平和而淡漠地对我说。他大概对自己的弟弟没有多少感情。
      这一切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都是张萱卿自己造的孽,虽然我是她造的孽当中重中之重的一部分——可我注意到那个人,并没有着重提我的母亲。魏家言,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并且被人劈头盖脸地告诉我,这人会是我失踪多年的王八蛋父亲……等等,他死了?
      “他死了?”我就这么样问出来——我相信我那样子呆得可以。
      那人愣了一下,微有责备神色——因为我的不恭,“是的,你的父亲死了,年前得了急病。很抱歉之前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我来接你回去,在你该在的家,尽你的孝心。”那人对一个孩子能够这样郑重对待实属不易——因为他显然是身份显赫的。
      我不确定我能否相信一个我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可是张家,恶贯满盈的张家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扔出去,像扔一个包袱,像摈弃一段耻辱,“可是,我娘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这个——或许我急于证实我的确是我爹娘相爱的产物——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尴尬玩意儿。
      “你娘,当然同你一道,进魏家的门……唉,迟了迟了,让你们受苦了。”那人叹气,摸摸我的脑袋。
      我又想避开——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转向我的外婆,“太太,您刚说,令媛在府上吧?她还安好?”
      “好好好,她一切都好。”我的外婆说。
      在府上个屁,安好个屁。我眯起了眼,我忍无可忍,“我娘不是被你们嫁人了吗?”
      ——然后我看见所有人的脸上都在顷刻间结上了寒霜,那魏家的兄长,惊讶地看向我。
      “而且她正在守寡,她男人一年前死了。”我继续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清楚我罪孽深重,可尚不及张家一星星。我的外婆站在那里,她杀气腾腾,我毫不怀疑她会冲过来将我那生着一张犯贱的嘴巴的脑袋揪下来。
      魏家的兄长没有说什么。
      片刻。
      “我是魏家辉,你的大伯。”他淡淡地说,“你该姓魏的,孩子。你和你父亲,简直像极了——听你讲话,我再不怀疑你会不是他的儿子。”他脸色复又变得冷漠——好吧,他是指我那挨千刀的爹也是这么样贱人贱嘴,最后落得一个“人贱必有天收”的报应两腿一蹬悠然西游。
      我必须说明一点,我的嘴再贱,都极有可能是与张家一脉相承的,跟我那王八蛋爹没关系。我没有傻到立刻叫他大伯。
      可是我竟然傻到以为他会将早已嫁作人妇的张萱卿,接回那不会比张家更道德洁癖的魏家——尽管很可能他们自己从来不知道世界上道德为何物。
      “魏长官,你别听小孩子胡扯……”那边两个老的,在苟延残喘。
      “我什么时候带孩子回去?”魏家辉在征询意见,可明显他并不需要意见,“三天吧,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收拾好一切,然后我带人走。”——他始终不说,他将如何处置张萱卿。他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或许是因为张家对于张萱卿的安排让他极为不满——尽管他并未显露。比起这些个老骗子,他更愿意相信我这个十岁的小孩。
      然后我稀里糊涂地就被带了下去。

      我终于了解了一切,明白了我为何突然从那发霉的天井刑满释放,明白了从来没地位的我为什么获准参加家宴,明白了这些混蛋为什么突然对我如此关注。
      想是张家这帮势利眼,从未想到过他们连名字都不晓得的张萱卿的相好,竟然会是一个出身大家的少爷,并且竟然会一直记得张萱卿,死前还会知道来找儿子。
      魏家辉想是军官一类的人物,我看到的人都在对他俯首帖耳——或者更多的是对他腰间的枪俯首帖耳。而我,一个张家从没想过他们鄙夷至此的私生子,会突然之间能够昂首挺胸站在他们面前,被一个足够撑起他全部骄傲的人接走——
      ——可我不骄傲,一点也不,我垂头丧气,一点也不昂首挺胸,我被送到人群之外,然后拖着脚步离开。
      魏?姓魏?我该姓魏?
      我无奈地想着这个无聊的问题,魏奕欣?难听到不堪,听起来像是胃药。
      我吃吃地笑了。我明白我绝对不会跟那个人走的。
      他可以接走张萱卿,但是邢思尧怎么办,邢颐松怎么办,她已经是邢家的女人,她没必要再为张家的恶贯满盈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当然更可以接走我,代我的父亲给我我该有的,可是我希望有人知道,我是打心眼里不想走——我做梦都想离开张家,但那不意味着我什么地方都能够待得下去。
      北平多好啊。北平有糖葫芦,北平有风筝,北平有戏班子,有邢颐松,勉为其难地,北平还有我的母亲,和她的女儿我的和邢颐松的妹妹邢思尧。
      我在黑暗里停住脚步。
      我才发现我的世界那么小。

      “这位少爷,哟喂这是您来的地儿么?快回去快回去!”一个帮工模样的大人看见我,看见我穿的一身好的,急忙就大惊小怪地要把我轰出去——彼时我已经来到他们戏班临时的后台。
      “我找人。”我皱眉,少爷?有人对你说这两个字,就代表了你的高高在上和无能为力,以及你必须妥协的现实。
      “您——”
      我一下推开他试图阻拦我的手臂,闯进去了。

      “邢颐松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我疾步走到正在帮忙搬东西的邢颐松的身后,他弯下腰似乎正准备去撤换台上的道具——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想是听见我的声音而惊诧的缘故,他转过身,皱眉了,“你怎么来这——”
      “我要和你说件事,邢颐松,但不是在这里。”我急切地说。
      他愣了一下。
      “叫哥,否则哪儿也不去。”他忽而严厉了神色。
      于是我被逗笑了——尽管我此时莫名其妙地心急如焚,“哥,跟我出去一会儿。”
      “我跟师傅说——”
      “不用不用。”我扯着他就出去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拉着邢颐松在走。
      然后我的步履加快,邢颐松也只得跟上。
      接着我们在小跑了。
      再后来等我们已经在狂奔的时候,邢颐松才在我背后开口:“张奕欣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没应他,我一直拉着他,跑出了张家那偌大一个府宅。我和他已经站在张家大门外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气喘吁吁,“我……我跟你……说件……说件事……”我快乐地对他说,尽管上气不接下气。
      邢颐松没脾气地看着我,无奈地喘着气,“……说啊,谁有你这么多规矩……说件事还要先疯跑的。”
      我就突然踌躇了。低下头,抹了抹出汗的额头,安静下来。
      邢颐松看着我,然后他走过来,探头看我的表情——“说啊。”他轻轻地扶住我的肩膀——他长得很高,必须弯腰才能和我齐平。
      “有人要带我走,可是我不想走,我跟你一起走吧。哥。”好吧,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并且及时补上一个“哥”字。
      邢颐松便好笑,“跟我?你跟我走?”
      “是啊。”我认真地回答。
      “你想上哪儿去?戏班子?那不是你待的地方。”他说,声音有些落寞但是却也微微嘲讽。
      “哥,我想让你带我走,上哪儿都行。”我急切地抬头。十岁和十五岁的男孩,这两个年龄会造成相当严重的身高差距——我必须仰视邢颐松,所以他很容易就会被当作依靠。
      邢颐松就不说话了。
      我只执着地盯着他。
      十岁的那个给予十五岁的那个那样多的信任和依赖。
      良久。
      我感觉到他双手扶在我的脸颊两边——
      “张奕欣,你太小了,”他微微地叹气,“太小了。”
      “说得你自己像个老头子一样。”我有些生气,拂掉他的手。
      “我如果能够养家糊口,一定答应你,随便你这个小麻烦精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他就笑了。
      “可是。你要说‘可是’了,是吗。”我平静地说。
      他蹲下来,在我的面前蹲下来,然后他只比我矮了小半头,“我从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孩子。而现在你跟我走,我除了带着你去饿死别无选择。”他抬头看着我,我看见月光之下他的目光,澄澈而令我难忘。我忘记去揣测他的心情。
      “我不管。”我绝望地看着他。我不指望我的神情能够打动他,因为我发现现时的邢颐松成熟得让我陌生,他几乎是提前就长大了。
      “你很聪明,但是很幼稚,张奕欣,我说过你还是太小了。”他捏了捏我的细胳膊。
      我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我长大才可以吗,是不是一切要等到我长大你才能信任我?”
      “不是信不信,而是该不该。”邢颐松说,苦笑着。
      ——那时我还不能明白邢颐松的别无选择。
      “你不带我,我自己走。”我挣脱了他的手臂,“无论饿死还是怎么死,我确信我都会死得很快——”我迅速地说,然后转身还是沿着街道跑。“——因为你不管我。”
      “我——”
      然后我就开跑了。
      接着我就后悔了——因为邢颐松没有追上来。我在街角,眼看着他,低着头,走进了府宅。
      好吧,好吧,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流浪了。
      我愤恨地想着,想起张家和姓魏的就怒气冲冲,但是想起邢颐松就觉得委屈到想哭。
      可是,长夜漫漫,万籁俱寂——
      我该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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