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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陆.

      [描凤眼,点丹唇。媚眼秋波转,榴花开欲燃。]

      邢颐松和花永年师兄弟,因为近年在京中逐渐声名鹊起的缘故,买房置地的钱也有一笔,故京中一处不算极好却也不次的宅院成了他们平日所居,这宅子虽不算大但却精巧别致,庭院花草自成一景,不失为一处安逸的所在,再加上请来的一个佣人吴妈,凡事都毋须多操心。
      休息不唱的时候邢颐松就在家,读书品茶。可最近以来最烦心的,还是张奕欣跟瘟神一样不断地造访邢颐松和花永年的宅子——也不知他是打哪儿打听到他们的住处的,或许又是梁老板引他来的——来的原因,不外乎就是还钱。
      这钱是一笔两笔的,有多有少,来了三次,拢共还了一半。葬礼本也耗费不了多少钱,张奕欣这个债也背得不是很重,邢颐松一开始还阻拦,但后来也就罢了,他不愿意跟张奕欣多费口舌——只是暗地里,也还是会奇怪,之前还是个分文都没有的穷光蛋何以突然就能拿出钱来。
      邢颐松也没时间想这么多,在这些天里,他开始一有空闲的时间,就造访那幢或许是邢思尧工作所在的华春楼。只是他每次去都被老鸨告知说是邢思尧要么被人包了,要么不愿意见客,他知道她在躲着他。他知道那个天真无邪笑容干净的小小少女,那个自己最珍爱的妹妹,早就被自己遗失在十八岁的冬日。念及往事,心下更加酸楚,他想见但见不着她,可他听闻她是乐意见到张奕欣的——这让邢颐松愈发恼火,因为这让他又开始想要去求张奕欣了。

      那之后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左右,是傍晚,天色清澈然而却依旧寒冷,节气时近大雪,隆冬气息正逐渐地侵袭。
      晚间吃过饭后,有人敲响了院门。
      想是旁的什么人也罢了,因着天色已晚,无事也不会叨扰到此,邢颐松在里间放着留声机,微是听见了些响动,也不作他想,由着外间默诵戏文的师弟阿年出去开了门。
      邢颐松只听见门开了又合,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师哥,”花永年在外面敲门,“我要出去一会儿。”
      邢颐松即刻就把门打开,“都这个时辰了,出去干什么?”微是责怪。
      “是段师弟从天津回来了……我要去瞧瞧。”脸上全是兴奋。
      “那你待会儿回来该多晚了?凑什么热闹,咱们哥几个也就是你跟姓段的合得来——”
      “师哥你管得也太宽了,不就是见个旧友,你也不许我去。”花永年挑起眉毛作不耐。
      “是是是我许你去许你去,不准喝酒,时辰要晚了我会去接你。”邢颐松语气温和关切。“你们几个小的,疯起来都不知道节制——”
      “知道知道。”花永年挥了挥手,然后弯起嘴角和精致的眉眼对他的师哥笑,而后转身离去——
      “哎等等,你打哪儿知道的段师弟回来了?”邢颐松又抬高声音。
      “刚刚梁老板派人来通知的,还有,说是段师弟这段日子,也让‘满庭芳’雇下了,那就天天见得着了……”说着话,那清丽的人影已经迤逦而去,消失在院门外,踏上了等在外头的黄包车。
      邢颐松微是担心地看着,忽而笑了,摇着头又走进了室内。

      远方的华春楼灯火辉煌。
      女儿家十六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而邢颐松不知道的一件事是,这燕君姑娘——也就是邢思尧——就在今日,她的初夜即将被当作华春楼最大的噱头明目张胆地被老鸨卖给出价最高的客人。
      今日这里格外热闹,所有带着钱的没带钱的有色心没色胆的还有志在必得的,都聚集在了这里。
      老鸨和几位平日的头牌姑娘照应着,吆喝着,这件属于少女的神圣的事情又因了身份性质的缘故多了悲哀无奈以及庸俗污秽。
      燕君,或者邢思尧,正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房里,听着楼下的喧嚣,心中却是一片安详的宁静。今日是个多重要的日子,她阖了眼睑,当初少女时代还在想着嫁人的那日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却又如何能料到今日的凄凉,嫁人不是梦想,而是妄想了,成了此生唯一仅有的命运和寄托了——或许一辈子沦落也未可知呢?
      这热闹一直在持续着,楼下老鸨的笑声尖厉刺耳却也洋溢着喜悦。
      无论如何邢颐松也想不到,邢思尧竟还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这件事邢颐松不知道,可张奕欣知道。
      张奕欣知道自己或许内心已经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可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想要尽力救她一救。
      他站在傍晚的华春楼前,攥紧了拳头。转身去向一个他这几日一直光顾的地方。
      知道自己坏的人,其实坏不到哪里去——只可惜是邢颐松不明白这个道理。

      门再次被敲响是在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一开始声音微弱没怎么听见,还是吴妈耳朵灵,急忙就奔到里间叫了邢颐松。
      邢颐松心里诧异,花永年不该这么快就回来,但还是跟着吴妈披着外衣,踱到了院子里,踏着一院的月光之下的树影,开了门。
      开门之后就瞧见一个人影跌了进来,重重落地,邢颐松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砸在地上,闷闷的一声响。
      “哎呀怎么这么多血!”吴妈先行就惊叫起来。“这是谁啊?”
      邢颐松定睛一看,却是发现那人已是头破血流。心下疑惑,弯下身就要将那人翻过来,“我也不知——”
      表情和声音一起僵住。
      那张头破血流的状况凄惨的脸,赫然就是张奕欣。
      “你认识?”吴妈惊讶地看着邢颐松骇然震惊的表情。

      十分钟之后。
      邢颐松本不想和这人多扯上关系的,他是个聪明人,只是总选择去做一些不聪明的事。
      他也明白扯上了关系再断就是一场避无可避的麻烦,然而——
      “你去哪儿了?”他问得冷淡。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不顾及儿时情谊——毕竟刚刚看来张奕欣像是马上要死掉的样子——见死不救不是他的习惯,以德报怨只为对得起良心罢了。
      “赌场。”张奕欣声音微弱——他也想要坚决,但是伤口实在痛得令他喘气都疼。
      吴妈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听见这个水盆子都晃了一晃。
      邢颐松又惊又怒差点跳起来,“你去那里干什么?!”——他又输了,他为什么要管他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邢颐松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恼火。“你们家的传统美德吗?”不忘记冷淡的加上一句。
      “欠债还钱。还有救人。”张奕欣说的时候表情显得很痛苦,他的伤口不深但是很大,流血不止,痛得揪人。
      “还……”邢颐松一下子眼前都要发黑了,“你还我的钱,居然是赌来的?!”他脾气再如何温和也几乎暴怒了。
      “不然您以为呢?”张奕欣声音越来越虚,这时吴妈已经把水盆放下了,“我上哪儿找钱去?……还有,您能不能,给我喝口水呗?”他皱了皱眉。
      邢颐松别开头去——他又输了,因为他几乎在下一秒就站起身准备去倒水——“你也不问问,我去救什么人?”张奕欣一句话又让他停下了,“我去倒。”吴妈轻声说,转身离开。
      “没兴趣知道。”邢颐松淡淡答,然后坐下来。他让自己不要去看张奕欣的脸,因为那除了头破血流之外还楚楚可怜,同记忆里的某个时刻重合起来——却绝不是前几日那副嚣张跋扈没良心的样子。他命令自己铭记仇恨,却从没想过自己本身如此善良。
      “邢思尧,”张奕欣不再像先前时候那样拿事情要挟别人,他看着邢颐松头顶的一小片天花板,他此时即便浑身是刺也毫无威胁的力量,“我想把人赎出来的时候,那帮混蛋在卖她的……初夜。”张奕欣声音开始颤抖。
      那种声音的变化让邢颐松惊讶,惊讶得甚至超过了他对于张奕欣所说话的内容本身,“你要救她?”邢颐松豁然站了起来。“她人在哪里?”
      “没办法了。我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已经一锤定音。你也看见了,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张奕欣疲倦地合上眼睛。邢颐松这才看见张奕欣除了头破血流脸上还带着些许的乌青。
      邢颐松转过了身,闭了闭眼。邢思尧……那真的是邢思尧吗?那果真是邢思尧的话——
      “一锤定音是什么意思?”邢颐松的声音也有些变了。
      “就是没希望了。”张奕欣闭着眼睛说。“给人卖走了……她原本还是清白的。”他说得绝望。
      吴妈端着水杯进来了。却是径直递给邢颐松。
      邢颐松怔在原地。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他低着声音,语气质问。
      “……可是在你眼里,她清不清白都不重要了,早就,”张奕欣的语气第一次如此真实而恳切,却也充满鄙夷,“我知道的,你自从知道她在那个地方之后,你就对她下了定义做了评价了——就算你一直想要把她认回来,你心底也是嫌弃的。我不怕得罪你,因为你已经够恨我了。”张奕欣艰难地说,今日的他却这样不同。一次说这么多话,他又疼得喘气了。
      “我不恨你,你不值得,还有,你没资格说这样的话。”邢颐松别开头,看着手里的水杯。
      张奕欣只能无奈又痛苦地叹气,“我自作孽。可邢思尧是无辜的——”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居然……想要救我妹妹?”邢颐松让自己不要转身,他终于让自己问出了这句话,“我们家跟你没关系。”或许这是为求否定的肯定。
      “是没关系。我想救邢思尧跟她是你妹妹没关系,跟你们家更没关系。”张奕欣咬着牙冷冷说,唇齿间皆因为疼痛而吸进凉气——他在这一刻终于显得像个弱者。
      “邢老板,你们别斗嘴了——”吴妈终于看不下去,在张奕欣躺的椅子旁边坐下来,拧干了水盆里的毛巾,开始细致地给张奕欣擦脸上的血迹——血不再大量的流出,可血迹依然触目惊心,“哎哟,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谢谢您,这没事儿的,”张奕欣却突然礼貌得让人陌生了,他几乎在腼腆地笑,这会让邢颐松大跌眼镜的,“……我赌输了,没东西还,给人揍了一顿,我活该。”话说得可怜,吴妈连连叹气。
      邢颐松不再准备听下去,他走过来重重放下了水杯。“我去华春楼。”
      “没用的,邢老板。”张奕欣冷冷说。
      而那边的吴妈对着一盆红红的血水和浸润血水的毛巾,无奈地皱眉,终于还是起身准备去换水。
      “你管不着。血止住了你就走吧,”邢颐松说,开始找自己的大衣。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张奕欣奄奄一息的样子,“自己去医院。”他的声音低下来,自觉有些过分。
      “我是管不着。可是你想想你的身份,你去了能怎么样,不过是明儿一早北平城里多了件名人的笑料谈资,你无能为力,人家是出了钱的——”张奕欣第一次苦口婆心。
      “我能出更多的钱。”邢颐松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
      张奕欣只得冷笑了。“那随您自便。”他伸手去拿那杯为他准备的水。
      邢颐松不语,披上了大衣。
      噼里啪啦。
      瓷器碎裂的尖锐的声音三个人都惊住了。邢颐松猛地转过身,吴妈飞快地跑进来,张奕欣好笑又无奈地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
      邢颐松再次输了。
      他以一种不能说是慢的速度回到张奕欣的旁边,皱眉注视着他,直到自己的眼睛里再次从刚刚的不知所措变成了怒气。“吴妈,再倒一杯来。”他一字一顿。
      张奕欣转开目光,不再看邢颐松。
      “真是的,邢老板真是的,明明关心得要死还吵架。”吴妈碎碎念着出去倒水,她说话带着微微的口音,亲切可人。
      “你是在抗议你这样子不能自己去医院了么?”邢颐松语气不再尖锐却还是冷淡。
      “在下从没有过这样的意思。”张奕欣只得无奈了,虽伤口疼痛,可依然得咬牙竖起林立的刀枪对付邢颐松,“抱歉摔了您的杯子,以后一并赔吧。”他说得不卑不亢。
      冷场片刻。
      “邢老板不去华春楼了么。可惜明儿又没笑话可说了。”张奕欣盯着地面的碎片。
      吴妈进来了,又将水杯放到了邢颐松的手上。
      “哎呀怎么办啊,”吴妈看着碎片,皱眉,“你们谁也不要动啊,会划了手,等我来扫……”她急切地说着,她似乎只要有事可忙就很高兴。很明显的,吴妈根本不把他们二人的对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仅就是一般的置气和矛盾,别扭一阵也就过去了——相比下人,跟随花永年邢颐松多年的吴妈更像是母亲般的人物。
      邢颐松看着水杯。又看了看再次因为疼痛和疲倦而合眼的张奕欣。终于走过去——
      “睁眼,张嘴。”邢颐松淡淡的说。
      张奕欣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条件反射地照着邢颐松的话做。
      邢颐松一只手把水杯凑到张奕欣的嘴边,水却因为掌握不当而从嘴角流下来一些,张奕欣将右手抬起来要扶,却似乎是右手也受了伤,抬到一半就蓦地重重垂下去。
      邢颐松懊恼着自己,然后伸出手去托出张奕欣的脑袋。这水才算是喂进去不少。
      “和好了你们?”吴妈笑盈盈拿着笤帚走进来。“不要嫌我老太婆多事,既然是朋友就好好处,伤成这样子,我们还是送他去医院。”她说,她说话用的是那种在北平待久了的外地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但很舒服。
      “你本来就多事。”邢颐松对吴妈都有些嗔怪。因为她的话让他们两个霎时非常尴尬,邢颐松甚至有想把水杯扔掉的冲动。
      “多事多事,关心人怎么叫多事。”吴妈笑眯眯说。
      “谢谢。”张奕欣开口,却明显是主要对吴妈说的,话语带了些温度竟让人觉得陌生。

      此时的吴妈在外间给最近的医院打电话——毕竟现在已经很晚了,得让人家有个准备。
      “欠了多少?”邢颐松在一片安静里蓦然开口。不辨语气。
      张奕欣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发黑,又听不清楚,只得勉力睁眼辨着邢颐松的口型,“欠……欠什么?”
      “你不是去赌场么?欠了人家多少?”邢颐松压抑下喉头涌起的不由自主的关切,声音依然平和得淡漠。
      张奕欣听了不免苦笑,“小太爷从来只赚不赔不亏不欠的——”
      “流了我家一地的血,你还觉得你赚了。”邢颐松没好气地别开脸。
      “……关心则乱,邢思尧算是我半个亲妹子,大爷的,看着她那副因为你自甘堕落的鬼样子,我真他妈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咳咳……”激动起来说得自己一阵呛咳。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奕欣已经实在没力气说话了,可是在不愿在邢颐松面前变得软弱,尽管他在他面前永远会软弱——“你不知道她以前多想见你,可是她以前有多想见你现在就有多怕见你——她天天白痴一样跑到戏园子听你唱戏,可是现在她连看你的机会都被我的自私夺走了。”
      “……我很有兴趣知道你自私的另一个方面。”邢颐松漠然说。
      “为了张萱卿的葬礼我让你知道了邢思尧所在的地方,就这么多。所以她以后都不敢再来戏园子了,怕丢你的脸。她那天见你的时候突然什么都想明白了,所以突然就下决心一直变坏,她觉得她不配当你妹子。”张奕欣苦笑,“我没有办法。你更不会有。”他说不动了,便停下来,痛苦地闭上眼睛,因为心情也因为伤口。
      邢颐松说不出话来。目光有些凝滞。
      片刻。
      头顶的灯光在微微的闪烁,安静里只余了隔壁的吴妈在对电话那边说着“那就麻烦你咯杨医生都这么晚了”之类之类的话,隔了一道门所以声音显得沉闷。
      “……我这几天赢太多了,输了今天这一次那帮孙子就把我往死里打——所以我不该着人家什么,你也甭担心人打上门来。”张奕欣勉力开口,声音沙哑,血腥味在一股一股地漫过喉咙,他开始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右脸的血又开始流——那是某个赌徒莽夫一拳过来导致的结果。“还有,我被……打成这样,你一定很解气。”他抬起微带血丝的双眼,目光里竟有绝望一闪即逝——人在极端的条件下会变得更加接近本性本心。
      邢颐松震了一下,“……非常,非常解气。”他最终说,可是他不再忍心让自己用那么冷漠的语调说话。
      又是安静,吴妈那边没了响动,估计是搁了电话。
      “可是你被打了,为什么想到要来我家?”这句丝毫不带质问语气的质问句子里竟有不可思议的忐忑。邢颐松握紧了五指又松开。
      “我只想告诉你邢思尧的事,别无它求,我只觉得这是你当哥的该知道的。我这就走。”说着扶着椅子就艰难站了起来,踉跄着居然走出了几步。
      邢颐松惊呆了。他条件反射地抢步过去,伸出手要扶人的那一秒才僵住动作——他明白他再一次输了。他装不出不共戴天,就只好冷漠疏离——可现在连冷漠也因他的不忠所以弃他而去,只剩经年留下的牵挂担心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张奕欣注意到他的动作和他的犹豫,还想用力冷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终于因心间的无奈而惟余苦楚。力量全失,终于腿一软重重摔下去,闷闷的一声响——
      “哦哟这是怎么说来的!这个样子还生顶硬扛,小伙子不要命咯不要命咯……”吴妈进来看见摔倒的张奕欣就连连惊叫,“邢老板今天你们闹什么嘛!”老太太跺脚,她是真的急得要死。
      这边张奕欣差点摔昏过去,他摔得可着实不轻。
      而后有人把他扶了起来——那人绝不是吴妈。
      “收起你那见鬼的自尊,上医院。”邢颐松的语调开始带有怒气。
      “对噢,邢老板说得是,我去叫车夫带你上医院——可不能再闹了……”吴妈絮絮说着,又急急地步出屋外——她好像对这些在她看来是小孩子的事漠不关心。
      “我早就没了自尊。我开口找你要钱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跟你谈自尊。”张奕欣吃力地用手撑地,挣扎出邢颐松扶他的手臂。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这个样子出去,是准备死在我的家门口吗?”邢颐松失败地将这话说得如此平淡,因为他已不再试图让自己生气,“一个不要脸或者早就没脸的人,有必要为争一口气就送命吗?”话说得没好气,但他已经架起了张奕欣,走出门外,并小心不碰到他的伤处,“张奕欣,你该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才对。”
      张奕欣苦笑不已,“你恨死我了。”他下定义。
      邢颐松将他放到人力车后座上,“是的,”邢颐松不在乎地抹了抹身上沾上的血迹,“我恨死你了——”这么久一来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和他对视,目光有了不易觉察的温度,那是经年的无奈和压抑的怜惜——竟绝无仇恨,“——如果你非要这样想。”邢颐松低着声音,有些懊恼但也微微释然。
      张奕欣愣住,随即别开头——那使得他的伤口更痛了,可他即便痛也不愿接触邢颐松的目光——那让他觉得无名愧疚,却也诱惑。
      某些东西开始在心中沸反盈天,往事突然这么近那么远。
      黑夜里人力车夫蹬得用力,两辆车没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
      邢思尧怔怔地看了那开着的门一眼,然后挂上了毫无感情的笑容——那十六岁的脸上早就没了稚嫩,只成熟妖艳得让人心动如斯,却也触目惊心。
      “李长官,我就猜是您。”她的声音娇滴滴,婉转如歌。
      那长相庸俗身材平平的男人兴奋得满脸放光,“你还能猜是谁,你对谁不是说这话——小妖精。”那人宠溺却也情色地笑,走过去就搂住了那年轻的身体。
      “不知您的夫人——”
      “她远在广州,管不了这么多。”那男人急忙说。
      “李长官还不晓得我要说什么,就接口了,急甚么,”邢思尧娇嗔,“我说,不知您的夫人有几位了?”
      “好端端怎么说起这个来?”男人不解。
      邢思尧纤手扶上那人的面庞,“您若不是喜新厌旧,便是用心不专。”她声音软糯,这话被她说得如同撒娇,让人丝毫听不出犀利来。
      “小小年纪,竟懂得这许多!”那男人爱不过来一样地看着邢思尧俏丽聪慧的脸,“我的那些婆娘,有你一半伶俐倒好了。”
      “长官,燕君这是骂您呢,竟反倒夸起来了……”邢思尧就掩口笑,嫣然无方。
      “怪不得你们孙妈妈给那么高的价,今儿来还遇上几个不识相的,出不起价又想占便宜,坏我的好事——”
      邢思尧蒙了他的嘴,“不是都让您比下去了么,李长官最是厉害。”她笑着说。
      “这以后就好了,我又常年不回广州,有时间就把你赎出来。”男人说着已经腾出一只手来解自己的衣扣。
      邢思尧看着那人的动作,头皮一紧,然后就彻底麻木了,便又笑吟吟地伸手去帮忙,“赎出来……您有这番美意,孙妈妈又怎么肯放我走……想必这样的人以后是多了——”邢思尧扬起脸蛋,尖尖的下巴娇媚动人。
      “……在赎你出来之前——毕竟你才十六,有事儿,记得来找我。”那男人慨然说,然后色迷迷地笑着就把邢思尧横抱起来,直朝床走去——
      ——燕君姑娘,今年有十六了吧?
      ——我不管你是燕君还是思尧,有事儿,记得来找哥。
      那声音,却如同魔咒一般温柔致密也锋利地,砸向了心房,让邢思尧痛得霎时无法呼吸。
      邢思尧终于不甘,但她却不悔。
      哥。此时我已无颜当你的妹妹。
      哥。我错了。
      哥。我不该离开你的。
      ……八年前我本不该的。今天这样的你,无论如何是这样出色,不该有我这样的妹妹。
      当从没有过邢思尧这个人,有的只是燕君,是的,华春楼的燕君姑娘。
      ——……你不是思尧,那也当我是你哥。
      那声音又来了。她的回忆让自己心碎。
      她几乎是被扔到床上去的。
      床板的吱嘎作响声让她恐惧得一瞬间攥紧了身下的被单。
      那男人在昏暗里几乎面目不清,然后那身躯压上来,让她难以呼吸。
      邢思尧别过头去,一滴眼泪迅速地顺着脸颊滑落进了香软的枕头。

      花永年随着梁老板叫来的人力车到了地。
      那是一个不热闹却也并不冷清的酒楼,说是不热闹,可光看那华丽雄伟的门楼就知道平日里定是人来人往的——想是今日有贵客在此,寻常人等才不能打扰。花永年跟着梁老板手下人的指引,进了门就顺着楼梯上了雅间。
      花永年微翘起轮廓完美的嘴角,微是诧异又好笑地想起,这最小的段师弟何时也讲起如此的排场来了……
      然后有人为花永年推开了一间雅间的门。
      门一开就有人迎了出来,还没等花永年看清,那人就拽着花永年到了旁的走廊——
      “阿年,你可算是来了。”那梁老板今日却是难得的满面红光,笑得不无亲切。
      “……来了就是来了,什么叫可算,”花永年蹙眉,那张脸孔除却阴柔娇美却也是带着丝丝英气的,眉宇因微蹙而显得越发动人,他的这种漂亮绝不是女气,而是依旧留有不羁的俊朗——故所谓尤物,“梁老板,怎么堵着不让人进了么。”
      “让进,哈哈,让进。”梁氏急忙就赔着笑,“阿年待会儿别不懂事。”他又切切地加上一句。
      花永年没听见,他已然大步迈进了那间屋子。

      觥筹交错,灯火辉煌。
      花永年环视了一圈,终于有些心慌——哪里有什么段师弟的影子,有的,不过全都是些官宦模样的老爷罢了。
      “梁老板,我段师弟呢?不是他要来的么?”花永年压低了声音。
      而那边的一桌显然出身非常的人物看见进来的他,已然停下些咀嚼喝酒与谈话,目光直直过来了。
      梁老板一进来就冲那边赔笑,听到了之后转过来,精明如他,转过脸来摆上一副玩味的表情——“甚么段师弟?……哦,阿年你说你那同门段立延?嗨,他的确是要来满庭芳一阵子的……也就是几天里的事儿。”他笑吟吟。
      花永年的脸色慢慢地冷下来。
      “来来来,阿年,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就是咱们这北平城里头一号的名人,潘三爷……说是今儿三爷实在是慷慨,满庭芳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无论如何也得让阿年你来撑撑场面……在这旦角里边儿出彩儿的阿年数不上一也是二……”梁老板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话说得很满,不容回旋余地。他的这“拿得出手”,怕净是指脸蛋漂亮的花旦青衣了,谁让官老爷们就好这口。
      而后一个二十五六的男子便开口了——他的年纪怕较邢颐松也差不到哪里去,“你姓梁的莫要信口胡说,你那满庭芳是人才济济,不怕糟践了别人改明儿人就跳了槽令你哭都无处去哭。”那人生就一副漠然冷峻的面孔,却也不失英俊,不易觉察的是椅背上挂着他的军装外套,白色的衬衣锃亮的皮带下面是军装裤和军靴——军人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么?“三爷可也是顶欣赏你们那儿的几个武生净角儿的,莫不是瞧不起三爷的眼光?”
      “不敢,不敢不敢,”梁氏立刻卑躬屈膝,“魏大少,魏长官,您说什么是什么……”赔笑又转脸,“三爷,这就是花永年,在小的那儿做事,不懂事儿您也别见怪……阿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三爷您……瞅瞅?”他一把就将生杵在那儿的花永年拽到跟前来。
      花永年早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这潘三爷,就是梁氏嘴里的“那位爷”。
      花永年被拉过来的一刹那,那边姓魏的年轻男子,也看清他的长相——看清的一瞬间,就惊呆了——虽也遇上过无数美貌女子,又行伍多年,可这么漂亮的男人却是第一次见到。
      “梁正东,你还真舍得?这么样的孩子……”却是一个温文淡然的声音,已然年过五十了。
      花永年怔怔抬头,他的样子必定稚嫩又惶恐得犹如受惊的小兽。看见一只戴了玉扳指的手伸了过来,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
      花永年厌恶地想要避开但是那手已经移开。
      “……舍得?三爷看中那是好事儿!……我高兴还来不及——”
      “是啊,你什么不得巴巴儿的都奉上,梁正东是学得越发世故了。”那三爷悠悠摇晃着酒杯。
      “哈哈,三爷说笑,三爷说笑,”梁氏腆着脸皮,“小的是个粗人,不会说场面话,三爷要是看中,就给……抬举抬举?”他满脸堆笑。
      那姓魏的军官却转开头去了。席间其余人都漠漠然带着玩笑态度。
      花永年捏紧了拳头,可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对于梁正东蓄意的欺骗的愤怒,在此时已经变成了夜深的此刻的某种不易言表的恐惧。
      “你就是花永年?”三爷转而扬声问了。
      “是。”花永年茫然地答,突然想到自己的师哥说过要来接自己的话,心下又慌。
      “以后要加上‘回三爷’。”梁氏在一边严厉教导。
      一个年轻的男孩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之后便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不见得是个伶俐的主儿,”三爷一句话说得梁正东心下一凉,而后——“不过我倒是听他唱过几句,嗓子是不错的,功底也有……长得,倒是强似那冯若数倍,身段儿也显利落,可造之材。”三爷说得悠然。
      梁氏喜形于色,“三爷可是……愿意提拔了?”
      “嗯。”潘三爷转了脸。
      “还不快着些,带人下去——三爷今儿就住这儿。”旁边的一人早就耐不住,笑笑地吆喝起来。
      “是,是,听几位爷的,这就带人下去。”梁氏拽过花永年,也并不全是因为梁氏用力太大,而是惊诧恐惧的花永年腿脚都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几乎一个踉跄——
      “慢着点儿,这往后可是三爷的人,姓梁的你小子想活不想活了?!不好生护着点儿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那边好事的一人又叫骂出声。
      “行了行了,咋呼什么,坏了三爷的雅兴。”姓魏的男子看不惯,出声。

      楼梯上推推搡搡,花永年几次想甩过那梁氏的嘴巴,却无奈那男人力气太大,光听他在那儿叫唤:“你别以为你现在就算是红了,这是机会!机会你懂吗?你以为你这默默无名的跟我这儿混,混得出什么名堂来?要不是因为你这张皮囊,老子早把你踢出去!把你和你师哥留下,当初是看你们师傅的面子,眼下——”
      “我要回去,我师哥在等我!”花永年与梁正东怒目而视。
      “哎,甭提你那师哥,你以为他又算个什么啦?他除了武生的一身功夫,其实什么都没有!你以为,没了人捧着,座儿会睬你?这都是捧出来的!你今儿的这件事儿,要不办好了,你师哥一样遭殃……但你要是办妥了,你师哥和你可就是全北平最最——你干什么去?!回来!”
      梁氏几步就追上去,而后几乎是和花永年扭打着,极其狼狈地将人逼上了楼。
      ……
      梁氏重重关上了门,而后叫上人来锁了——也不顾里面的敲敲打打,他今儿这桩“美事”他可是为潘三爷凑定了。

      几乎漫长的半个时辰之后的花永年,靠着门框软软地滑坐下去。
      他不甘就这样被利用了,而且是蹂躏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的方式。
      他于绝望中这样轻易就想起了邢颐松。埋头于双臂,心下一片凉意和痛楚。
      是的,时至今日他的确算个角儿,每每唱罢座儿也总会喝彩,下人帮工和梁氏叫他一句“花老板”是给他的面子。可这京中唱得好的太多了,角儿也太多了,那真正的人中龙凤自己还差得远,还不算是一呼百应的主儿。
      所以这样的事,特别于他这样年轻漂亮的旦角——性别已经无法作为好色之徒的障碍的情况下——可谓是避无可避。先前不是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事,可是都在师傅师兄周旋之下安然化解——那也决定了他花永年必须靠实力取胜。今夜的事,在旁人看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花永年或许就此能够成为名副其实名满京华的花老板,可是——
      可是这屈辱难道是男儿能受的吗。
      花永年几乎咬破了轮廓美好的唇,他这样年轻,他所有的依靠所有的信仰就是他的师哥,他的师哥几年来,或者从学戏开始,就几乎是他的世界——而花永年还来不及爱他想爱的那个人,尊严却就要被撕碎。

      而后再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专为贵客准备的房间里的电话——这更加表明此间旅店的主人为这个屋子所下心思之重,在那个时候,电话不是普通人能装得上的稀罕玩意儿。
      他几步就奔了过去,拎起听筒,拨动了转盘。
      那些枯燥的声响几乎是他所有的希望和寄托。
      师哥,师哥,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而后相隔可以说非常远的一处无人的幽静小院里,响起了电话铃。
      却一直一直无人来接。
      宅子的主人已经随着人力车远去到前方的某个诊所。电话铃声显得孤单彷徨。
      电话的那一头,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在渴切得等待回音,却终因时间过长而终于黯然,乃至陷入茫茫然无边的绝望里来。
      远方的人又拨了一次。
      这电话铃一声接一声单调执拗地响着,黑夜里像是无助的呻吟与绝望的嘶喊,惊心动魄。
      没人应答这迫切的呼救。
      待他再要打的时候,门边已经响起了渐次的脚步声,花永年连忙将电话放了回去——也放掉自己最后一丝的希望。

      与此同时。
      这里算是一个小型的医院,虽然是私人的诊所,却也五脏俱全。
      “……怎么现在才送来!伤很久了吧!?”穿白大褂的西医皱着眉头,开始清洗张奕欣的伤口,手臂上的,额头上的,肚腹上的,腿上的,大多是磕的碰的拳头与棍子打的,好在是没有利器划伤的,否则张奕欣也小命不保了——不过他这遍体鳞伤的样子,在那些疯狂的赌徒中间,已经算是好的了。
      吴妈在病床旁边站着不言语。
      邢颐松看了她一眼,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是他……回家晚了。我们也才知道。”他这样说,目光免不了地看向张奕欣因为消毒水擦过伤口的疼痛而龇牙咧嘴的脸。
      回家?张奕欣却唯独只捕捉到这个词。
      “邢老板,我们是熟人,我也不好说你……这是你的——?”那医生询问地望过来。
      “我……”邢颐松居然一时找不出词来。
      “邢老板的朋友,杨医生我和你说,别扭死了他们两个……不然早送来了。”吴妈皱紧了眉头用谈论家长里短的口气跟那医生说。
      “既然是朋友,我但说无妨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磕磕碰碰……你朋友惹了什么人了?”杨医生一边忙活着酒精棉球一边问着邢颐松。张奕欣听得想笑。
      “他自己作孽。”邢颐松淡淡说。
      “我作孽是为了我自己吗?”张奕欣却猛地闭着眼睛开口,吓了医生一跳。
      “可你难道是为了我吗?”邢颐松不愿再争锋相对,语气也显得像是有意无意的纵容周旋。
      “你看,杨医生,他们两个就这样子斗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吴妈恨铁不成钢。
      杨医生只得摇头笑了,继续处理伤口,然后又去取来绷带和药——因为护士已经早就下班,所以都必须自己来做。

      “这个药膏是治内伤的,这几天就住在诊所里,要换药也方便……而且这个样子,走路也不是好走的。得慢慢来。好在骨头也没断,只有外头流血流得厉害所以看起来严重……否则这里又没有手术条件,只好等死。”杨医生絮叨地说着,那男人三四十上下,戴着眼镜,老到的样子,“以后不要惹事,北平什么人都有……”他像是过早老去,或许医生对患者都有这样的通病。
      “谢谢医生。”张奕欣忽而认真说。
      “邢老板,今天也晚了,我弄完这里就送你们回去。”
      “啊,不用不用,先付了医药费,我和吴妈叫车回去就成——而且这个人伤成这样,我们还不定回不回去。”邢颐松立刻站起身,伸手到大衣里去准备掏钱——
      “算我欠你的。”那边的那个人又带着些不甘,梗着脖子出声。
      邢颐松听见了,不免有些动怒又有些好笑,“又欠?你欠多少了?”
      “我就……活该这么一直无边无际的欠着你吗?”张奕欣说得倒是货真价实的咬牙切齿,不如说是自问。
      邢颐松不理他,“杨医生,得付多少?”
      “找我夫人就成……不过她今儿是早早睡下了,邢老板明日再来付也是可以的。”杨医生倒是很好脾气。
      “那怎么成,这里的,您先拿着,不够我明儿又添。”邢颐松将钱递过去。
      杨医生推拒,“不用——”
      “杨医生您拿着,您不拿着邢老板怎么能放心呢?”吴妈在一边笑眯眯。
      杨医生才勉强接过。

      被忽视的张奕欣倒是兀自闭上眼睛。
      邢颐松转过目光来。
      像是感觉到有人的注视,张奕欣又慢慢张开眼。
      在邢颐松看来,那样子像是毫无防备的少年时光呼啸而至了——
      “我就是要你一直这么欠着,欠得昏天黑地,欠得你永远还不起,我让你还敢去那种地方,净干些败家的事。”邢颐松慢慢地说着。
      张奕欣希望自己能够对邢颐松怒目而视,但他发现此刻他竟是想要笑——他都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邢老板,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们从没嫌隙一样。”他不看他,所以说得平淡。
      吴妈不在乎,正在收拾纱布的杨医生倒是有些愣住。
      “我不会跟一个没嫌隙的人这样说话的。”刚刚似乎准备离去的邢颐松却突然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所以不用担心,这不代表我原谅你。”
      张奕欣愣了一下,而后又苦笑了,“你还是恨死我了。”他再次重复。
      “你也恨死我了。”邢颐松说。“看得出来。”
      他们两个人的语气终于都软下来。

      “哦哟,邢老板被这个小伙子搞得神神叨叨的……他原来不这样的。”两个人走到外面的走廊,吴妈皱眉小声给杨医生说。
      杨医生也看得发懵,他暂时无法理解这两人的关系。片刻,“怎么……吴妈,你们准备在这里住?都这么晚了,邢老板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他有些疑惑。
      “哎呀我管他们两个唷,我倒是还要回去,看看阿年那个孩子回来了没有……现在这个时辰,该回来了。”吴妈急着就要走。
      “邢老板……哎呀,这可真难办,也不好就让邢老板在病房里那么将就呀,我得赶紧的去把另外那张病床收拾出来去——”杨医生说着,也是一副急着去忙的样子。“那吴妈,您先去吧,我去给邢老板说一声。”
      “哎,我去了我去了。”吴妈迭声应着,就匆匆地出了诊所黑夜里亮着微弱灯光的走廊。

      “吴妈呢?”邢颐松披着大衣走过去。
      “她……先走了,说是要回去看看您的师弟回来了没有。”杨医生忙着铺那边的病床。
      “……阿年。”邢颐松懊恼的突然想起,“这都什么时辰了——”
      “邢老板也不用担心,吴妈先回去了,您师弟若是回来有她在照顾就行……这里的这位年轻人,伤势也不轻。”杨医生先前还希望邢颐松先回去,可未免还是觉得若是就留张奕欣一个人在这里也太可怜,就这么扔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邢颐松想想,有些拿捏不定,却也是想着花永年毕竟只是出去一趟,所以也就不大放在心上。“我也不想留在这儿。”他又说。
      杨医生急忙向张奕欣那边看了一眼,那边像是睡着的样子,但是保不齐会突然睁开眼来,“伤重的患者,都必须有亲属陪伴的,发生什么事才好叫医生,”杨医生凭直觉料定邢颐松和张奕欣不会像表面那么死对头似的,“邢老板,说句不好听的话,今天您已经非常打扰我了——”
      邢颐松突然扬了扬眉毛,其实他刚刚那句话并无他意,只是因为事关张奕欣而自然生出的不经意的抵触,“杨医生,我——”
      “——您难道是想我一个晚上都守在您的朋友旁边生怕他出事不好跟您交代么?”杨医生虽是对邢颐松恭恭敬敬,却明显的比邢颐松要大五六岁的样子,所以说话就自然劝诫而直接。
      “我也明白,所以只是不想留,没说不留。”邢颐松苦笑,“真的太麻烦医生您了,您快些去休息罢。”
      而后远远地传来了电话铃声。
      杨医生飞快地跑去接了——生怕把妻子吵醒。
      邢颐松复又走到张奕欣的床边坐下来。
      “真是难为您了。”张奕欣淡淡开口。
      “你居然还知道你在难为别人。”邢颐松揉了揉太阳穴。
      半天无话。
      片刻之后,杨医生快步地回来了。
      “邢老板,吴妈说您师弟还没回来——”
      邢颐松几乎立刻就站了起来。
      “——但是说是梁老板打来了个电话,说您师弟,跟他的朋友段什么的在那人的住处歇下了,因为太晚了所以也就不回来。”杨医生说。
      “……什么?”邢颐松反应不过来,“怎么,弄得跟小孩子时候一样,说不回来就不回来,”邢颐松撑不住笑,“以前就老是这个样子,这帮小的。”只得笑着摇头叹气。来不及起疑,因为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事后回想起来,那时就该打一个电话去问梁正东的。
      “……邢老板,那边的床已经铺好,您累了就歇,有事儿叫我。我先上楼了。”杨医生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就出了门。

      “名唤阿年的那人可着实是好福气,”张奕欣在那边扬声,“邢老板无微不至呵护的掌上明珠啊——”
      “你什么时候能说句好话。”邢颐松又坐下来,似是有些疲累。
      “我明天就要走。”张奕欣转过头来,睁眼看着邢颐松。
      邢颐松片刻才反应过来,“走去哪里?”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范畴,因为你甚至连我从哪里来,我以何谋生,都没问过。”张奕欣冷淡地说。
      “因为我也没打算知道。”邢颐松站起来,脱掉了大衣,挂在椅背。“还是你觉得我像一个追债追遍全中国的人?”
      张奕欣愣了一下,然后叹气,“我们的对话其实不该这么轻松的。”
      “好,那就说不轻松的,”邢颐松看着张奕欣的脸,还有在黑夜里的发亮的眸子,还有额头绷带上渗出的淡淡血迹,继续偏开头,“你明天如果要走——无论你走去哪里——都会死在路上,因为你当你的这身伤是假的。”
      张奕欣终于没有说话。
      已经是冬天,窗外响着北风里树木枝叶哗啦哗啦的声音。北平已是非常寒冷。
      张奕欣偏头看着邢颐松。他看他的目光变得纯粹而茫然,因为彼时邢颐松的表情正变得纯粹而茫然。
      邢颐松站在那里,怔怔的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现在,无法不使人想起一些已经刻意想要去忽略的重要的东西。
      刻意想要去忽略的重要的东西有很多,比如仇恨,比如嫌隙,比如过往。
      但是现在,在这安静而绝望的黑夜里,只意味着同一件事。
      邢思尧。
      “明天我不走了,既然我会死的话,”张奕欣语气又带了微微嘲讽,却真挚,他缓缓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看邢思尧。”
      邢颐松蓦地怔了一下,他的目光蓦地黯淡下去。“思尧……不会见我们吧。”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不会,她最想见的就是你,其次或许大概是我。”张奕欣不带感情地说,他漠然看着邢颐松一直以来压抑的某种痛苦正在缓慢地流露。
      邢颐松的声音里开始难受,“思尧她现在——”
      “别去想她的现在,”张奕欣立刻制止,“你如果真在乎她就别想——我已经这个样子了,不需要再加一个你。”
      他们在这个似乎奇妙的瞬间像是站在了同一立场——那个立场意味着邢思尧的两个哥哥,和同样的保护她的欲望。
      邢颐松望了他一眼,终究沉默。
      “没能力保护想保护的,原来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想不到还有你。”张奕欣试图把话说得幸灾乐祸,然而后来他发现他不过在无奈地呻吟。
      “劝你适可而止,张奕欣。”邢颐松闭了闭眼,“当然你可以继续说下去——如果那能够让你很好受的话。”邢颐松闭着眼,他咽下胸中的无名怨怒——那是因为张奕欣言中了事实。
      张奕欣哑然了——因为他也发现他说得其实很难过,“那就说最后一句。明天……我要去会会那个买她的人。”
      邢颐松愣了一下,“……惹是生非可以,等伤好了。”无奈地说,“下次我绝不会付医药费。”
      “我随便说说。”张奕欣只得好笑了。
      “……那就明天去看她吧,”邢颐松忧愁但是无奈,那个叫做燕君的女子已不是当年的邢思尧了,这让他欣慰但是更加痛楚,“——当然如果你能下地的话。”
      树枝在啪啪地响着,想是在敲着二楼的窗棂。这里位于小诊所的一楼。张奕欣闭了闭眼。他突然为这种突兀的久违而感到心酸,“你这个恨死我的人,在关心我?”
      “如果你非要这样想的话。算是。”邢颐松揉了揉脸,走到那边的病床旁边,掀开被子的一角,坐下。
      “什么叫我非要这样想,是你非要跟我作对。”张奕欣声音有些尖锐。
      “我已经说了,算是关心了。你不能要求一个恨死你的人不跟你作对的。”邢颐松语气竟然变得如此纵容——或许这才真正是他想要对张奕欣的真正的态度——而绝不是先前几日的冷漠疏离。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你终于承认你恨我。”张奕欣亦并不像先前那样牙尖嘴利的伤透人心,他此刻的言语更像是乐在其中的饶舌——完全是个满头满身是伤的贱兮兮的小孩。
      “我早就承认了,而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跟谁作对。”邢颐松说,他的语意甚至带了微末的温暖。他脱掉鞋子,并不盖被子,只躺到床上去。
      “这里很冷。”张奕欣突然说,无关任何情绪。
      “你冷?”
      “我是说有被子你为什么不盖上。”张奕欣淡淡的说,微微的悲哀,眼睛空洞地望天花板。他为自己的关心而懊恼,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还能和邢颐松这样说话。
      ——他其实太知道这一切了,所以输给了这一切。
      “……谢谢。”邢颐松客套得生分,并非因为排斥,而是因为不习惯——那种与张奕欣有关的并和他相同的突然而至的,经年的悲哀。
      于是张奕欣有些快乐也有些寂然地说,“邢颐松,我恨死你了。”
      “我也是。”邢颐松淡淡说。“你满意了?”
      “非常满意。”张奕欣在隔壁的病床上说。
      黑夜这样深。这渐次缓和的气氛之中,谁也无法想象到之后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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