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良辰》莫若千颜

12、12

　　除夕夜，我爸妈正襟危坐，对着热闹的晚会一脸严肃，丝毫不像是在放松。我窝在沙发的一角，觉得看他们的表情比看晚会精彩多了。我爸妈是严肃惯了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严肃了才当的高级教师，还是当了高级教师才严肃的。总之，他们很正经，正经的一塌糊涂。我正看着他们的脸吃吃的笑，手机又响了。
　　“良辰，新年快乐！”苏小凡的祝福短信如此简单。苏小凡是我大学同学，长了一张妖孽的脸，跟何夕有的一拼。从进大学那天开始后面就排满了追求的人，奈何人家就是不拿正眼看他们，冲着博士研究生狂奔而去。拿着文学硕士学位，即将成为文学博士的人发起短信来干巴巴的。不过我喜欢这样的短信，最起码她肯耐心打我的名字，比那些群发短信来的安慰多了。
　　“小凡，新年快乐！”
　　信息刚刚显示发送成功，手机就开始震动了，还没看清发送者的名字，居然又有新消息。这样震动了五分钟左右，终于停下来。
　　我爸拿眼睨我，“谁呀？”
　　“学生。”我一边回复，一边回答。
　　可能刚才信号有些弱，很早就发过来的短信到现在才收到。我逐条打开，再逐条回复。
　　“谢谢，祝你新的一年学习进步。”
　　“祝你越来越漂亮。”
　　……
　　每一条短信我都会认真的回复，哪怕有些人是群发。
　　“别整天玩手机，小心辐射。”我爸说。
　　“我知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铃响。
　　“去开门。”我爸指使我。
　　“我在发信息呢。”我给的理由如此充足。
　　“那你去。”我爸又指使我妈了。
　　“你不会自己去啊？”我妈嘟囔，没动。
　　“我在看晚会。”
　　“我也在看啊。”
　　“你怎么这么多话？”
　　“你话比我还多呢。”我妈嘀咕着便去开门。
　　“大姐，新年快乐！”我听见我姨夫的声音了。赶紧从沙发上爬起来，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冲他笑得灿烂，甜甜的喊了一声：“姨夫，新年快乐！”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自己支持高傲去北京，让家里的长辈跟着着急是我的责任。所以，我现在一看到我姨夫，心里就发憷，生怕他突然又抡着拳头来揍我。
　　“嗯，你也新年快乐。”我姨夫冲我点头。
　　话说，为什么这年代，老师说话都这么干巴巴的。
　　“大姨，新年快乐，我想死你了。”
　　高傲的声音？我趿着拖鞋往玄关处跑。正好看到他给了我妈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冲我眨了眨眼睛。
　　“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指着他，结结巴巴的问。不是去北京了吗？
　　高傲没回答我的问题，松开我妈，问：“大姨，我带姐去看烟花行不？”
　　“去吧，别跑太远。”我妈点头。
　　“走吧。”高傲看着我说。
　　虽然是很细微的变化，但是我看到了。高傲跟我妈说话时，脸上有浅浅的笑容，但是看着我时，笑容消失了。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注视着我。
　　一路步行到离小区不远的彩虹桥，那里有穿城而过的望月河，被烟火照亮的河水会很漂亮。往年的除夕，我们都会来这里看烟火。但奇怪的是，高傲今天居然一句话都不说，只低着头走路。
　　“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彩虹桥上，扒着栏杆看被烟火照亮的河水，我问。
　　“元旦。”高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回来一个月了？”我惊讶，“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啊？”
　　“被软禁了。没收了手机和钱。我爸还说，我要是来找你，下次就真得揍你了。”
　　高包公？！我愣了愣，不会讨厌我到这种地步了吧？
　　“你在北京混得怎么样？有没有在冗长的通道里吼？”我笑着问。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放的嘛。那些桀骜的青年，抱着吉他玩行为艺术。
　　“混得很不好，”高傲叹口气，“一点也不好。”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绝望了，扭头去望他。今天晚上，他一直低着头，没有月亮的夜晚，遥远的灯光，微小的烟火，怎么也照不亮他的表情。
　　“怎么了？”我问。
　　“小弘……死了。”
　　我张着嘴巴，有什么要呼之而出，却是没有一个音节。
　　“他父母去了北京。你知道的，他们家很有钱，那辆奔驰停在我们破旧的吉他面前，我觉得他妈真是一场讽刺。然后他被塞到车子里。”
　　为什么像那年的我？在火车站被逮住的我，被强行塞到面包车里。
　　“然后，那辆疾驰的奔驰车，有一个黑色的物体掉下来，被后面的车子碾得粉碎……”
　　我的呼吸窒住，要把自己活活憋死。
　　“小弘跳车了，他妈的，后面的车子居然这么配合的赶上去！”
　　“那……小宸呢？”半天，我终于能说话了，声音在冬季的风里开始颤抖。
　　“消失了。”
　　“什么叫消失了？”
　　“就是找不到了。像是跟小弘一起去了。”
　　“……”
　　周围安静下来，烟花像是被放光了。漆黑的河水变成了巨大的洞，我站在彩虹桥上，觉得有巨大的引力要把我吸下去。
　　小弘死了，小宸消失了。那么，他们的爱情，便没有了吧。一个张扬如高傲的小宸，一个羞涩如女生的小宸，他们的爱情就这样死了吧。
　　眼泪开始往外涌，我大口呼着冷冽的空气，连着心脏都被这空气包围着。
　　“手机响了。”高傲拐了拐我的胳膊。我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裴羡阳。
　　“喂？”
　　“良辰？你感冒了？”裴羡阳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不是啊。”我揉揉鼻子，笑了一下，“跟我表弟在外面看烟花呢。”
　　“这样啊。”他的声音又温柔起来。
　　“你吃过年夜饭了？”我不想自己的情绪感染到他，便开始找话。
　　“嗯，喝了一点酒。”
　　“没喝多吧？以后别喝了，你又不是那种能喝酒的人。能推就推吧。”
　　“我知道的。不过，家里人怎么都不能推的吧？”他笑了一下。轻笑声在电话那端响起，好像他就在我面前。
　　巨大的光亮突然出现，我迷蒙的双眼被刺激的睁大。上升的七彩烟火在我头顶绚烂了夜空。然后下落，消失。如此短暂的瞬间，却让漆黑的河水看上去美丽异常。
　　“羡阳，我想你了。”我说。
　　“我会很快就回去的。”
　　他说“回去”。在他的老家青岛，他说来我所在的城市时用“回去”。裴羡阳，为什么你这么有能力让我像烟火消失后的夜空一样死寂的心瞬间温暖起来？
　　在新年到来之前，三厦的管理软家开发尚未结束，裴羡阳说要到三月份才能彻底完成。在回青岛的时候，他在机场给我打电话。他说：“良辰，给我一年时间。我会尽快把业务都转到这边来。”
　　“可是，”我觉得不合适，“你爸爸会答应吗？还有，这边是你的业务适合发展的地方吗？”也只有像三厦那样大的购物中心才肯设计管理软件吧？听说还是因为上一辈的交情，秦天才跟他合作的。
　　“……”他没说话。
　　我也觉得自己说的太悲观，傻乎乎的笑了一下，说：“如果是你，我可以给一辈子的。”
　　如果是你裴羡阳，别说一年，就是一辈子我也可以等的。你知道的，我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你谈恋爱了？”高傲看我挂了电话，慢慢开了口。
　　“嗯。”
　　“姐。”高傲忽然认真起来的语气真让我不适应。现在他认真的看我，让我觉得很不适应。他朝我很苦涩的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来抱我。熟悉的人，陌生的怀抱，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我头顶想起，“姐，还好，我身边还有你是幸福的。”
　　说完这句话，高傲松开我，“姐，陪我去大楼吧。”
　　高傲说的大楼就是他们曾经玩音乐的大楼。他们走的时候，每个人只背了一把吉他，其他的乐器还放在那里。所以，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去北京玩音乐的，倒像是背着吉他去流浪。
　　黑暗的空间，只有路灯的光从高高的窗户过滤进来。要不是高傲的心情异常的差，我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在这里待一秒。
　　厚重的灰尘像是要把整个呼吸系统都堵塞起来，每呼吸一次都会变得艰难。
　　“姐，你怕黑，就站在门口吧。”高傲松开一直牵着我的手，径自朝着一个角落走去。然后有熟悉的吉他声。
　　“这是我们留在这里最后一把吉他。”高傲在遥远的黑暗里说。我只能看见他的身形轮廓。
　　“要不要听我唱歌？”高傲问。
　　我点头。然后发现高傲根本看不见，便开口说：“好！”
　　“Dressed in lilac
　　with a scarf wrapped round your head
　　All that beauty fading in the head
　　Hope and youth they wither come the grey”
　　居然不是高傲他们自己写的歌，而是The Concretetes的《Grey Days》。
　　“Maybe you have to leave this town”
　　……
　　“Love the city
　　Yet you stay in that old house
　　Mother’s song’s the only noise you know
　　Doing what she loves the most,not you”

　　“Maybe you have to leave this town
　　Maybe you have to leave this town
　　Maybe you have to leave for good
　　Maybe you have to leave for good”
　　音乐声全部消失的时候，我突然热泪盈眶。
　　所有的美都在黑暗中消逝，希望和青春也随阴霾的来临而凋零……
　　这歌词是不是为高傲他们而写的？我的脑子开始转不过来弯了。刺耳的撞击声惊得我回过神。木质的吉他在高傲的手里一下下撞击着坚硬的墙壁。
　　“高傲，你干什么？”我冲过去拉他。可是他的力气一向大，只轻轻用胳膊碰了我一下，我便有些站不稳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大声吼。他最宝贵的吉他，省了两个月的早点饭前买来的吉他就这样摔了？
　　“坏了。”高傲停止动作，回头冲我笑着说话。那样寂寥的笑，听起来像是利器。
　　“走吧，姐！”他过来牵我的手，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回头，朝着那个黑暗的角落望。什么都看不见。
　　站在路边等出租的时候，高傲回头看了一眼大楼，“听说，这大楼真的要拆了。”
　　大楼很早以前就被划入了拆迁区，听说是开发商的资金问题，停止了动作。
　　“拆了也好，我终于不用看见我惨淡的青春了。”
　　“惨淡？”我瞪大眼睛问。
　　“是的，惨淡。我把自己的青春经营的如此失败，不是惨淡是什么？”
　　“你们有梦想的……”
　　“什么是梦想？赌上两个人的命，赌上两家人的幸福，这样的梦想不要也罢。”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回去念书。我很庆幸，我爸没有跟我一样冲动。他托人帮我办了休学，以后我会好好学习。再过一年毕业了，找个正经的工作，正经的恋爱，正经的结婚，一辈子就这么过吧。”
　　“你会后悔吗？”
　　“不会！”高傲回答的如此迅速与坚定。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显得苍白与无力。
　　曾经我们以为自己的青春可以肆意张扬，可是，是谁说的，十七岁开始苍老，那些消逝的消失的生命与梦想已经斑白了双鬓，我们已经开始垂垂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