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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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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林阑梦将茶具一件件拿出,工工整整摆放于桌面上,“我受困于牢狱,实无长物可谢,便请你吃盏茶吧。”
龙团茶一点点碾碎,茶碾在林阑梦手下来回碾压,淡淡茶香溢出。
霍殊垂眸时不经意间瞧见那双芊芊玉手于朦胧灯火下用力碾着茶,只觉不妥,视线再朝下转去时,便见地上那掩于灰尘中的凤簪,又见林阑梦似是还披散着一半的头发,更觉不妥。
“这是太子给姑娘的信,要我一定亲手交给姑娘。”霍殊从腰间取出信件,抬手递给林阑梦。
茶已彻底碾碎,林阑梦绕过那封信,开始熁(xie)盏,茶盏逐渐温热时,林阑梦才接过信,打开时心下不禁多了几分期盼和胆怯,“不知他可有话让你带来。”
“太子事多,难以脱身,并未多言。”林阑梦食指间的墨迹已干,霍殊说话间,她已展开了信。
太子赵暄于信中言,陛下震怒,却不忍赶尽杀绝,三司会审前会赐鸩酒于她与祖父,二人只可活其一。
林阑梦死,林太师则会在三司会审后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其兄亦可官复原职;林太师和李侍郎死,林阑梦便可以侧妃之位入东宫。
赵暄自知林阑梦不会顾及一己之身,甘愿赴死,但他实难割舍心爱之人,故安排霍殊带来杯假鸩酒,设假死计,暂居城外庄子。如此一来,林太师可回家乡颐养天年,而她亦可与赵暄长久地在一起。
茶盏温度渐高,空气逐渐焦灼,霍殊剑眉微蹙,瞧着林阑梦眉眼见从期许到不解,再到愤怒,他似是从那双微微上扬的杏眼中看到了决绝。
还未开口,霍殊就明白了她的答案。
却不想,林阑梦并未发火,看完后随手将信放至一旁,握起茶盏,引水入盏,击拂有力。
霍殊瞧着那细长的玉腕将茶碗击打得格外用力,剑眉不自觉弯了几分,心下竟有几分期待这盏茶会有怎样的滋味了。
茶末渐起,点茶毕,林阑梦额间微汗,双手将茶盏奉于霍殊眼前,“请。”
霍殊双手恭敬接过茶盏,茶香扑面而来,入口甘甜,心下却多了几分酸涩,“姑娘可有回信需我转交?”
“林氏满门清流,我又怎敢苟且偷生。”林阑梦微微摇头,说话间眼眶中浸满热泪。
林太师桃李满天下,配享太庙,其女乃天子发妻德惠皇后,其子是沣朝最年轻的知府,养子亦入翰林,门生无数。
茶水愈发苦涩,霍殊剑眉拧紧,斟酌再三,“林太师年岁已高,怕是受不住如此打击的。”
出身寒门,一日七迁,入内阁,为太子师,祖父当年该是何等的风光。
“祖父知晓后,定会夸我的。”林阑梦垂眸,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斟茶的手轻颤,“将军,还请给我杯真的鸩酒吧。”
“嚓嗒。”茶盏嗑到桌边,一分为二,一半还在霍殊手中,另一半却已摔落在地,未饮尽的茶顺着盏底漫湿指尖。
林阑梦一惊,抬眼向霍殊看去,没想到霍殊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对之际,霍殊只觉指尖越发得烫,蔓延至心头亦似火烧。
“祖父常说江南的春日最是温婉多情,可惜我从未去过。”林阑梦止了泪,心绪愈发冷静,“霍将军,不知可是真的?”
沣朝南北两边皆有敌扰,北方多苦寒,且蛮夷凶悍,一旦打仗必是凶多吉少。而南方却不同,多是民间起义,很快便能被镇压,所以文不成的公子哥都会去南边混两年军功再回汴京,得个官衔名头也不算是污了自家门楣。
霍殊气笑,林阑梦把他当成了从南边混了军功回来,如今又想攀太子狗腿的纨绔,将手中那一半的茶盏淡淡放于桌面,
“听闻太子下半年要下江南平乱,姑娘到时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话脱了口,他才觉不妙。
“将军既从北面大胜而归,想来心胸抱负非我一小女子可比拟的。”林阑梦将破碎的茶盏一块块拾起,“我只知道今日我若假死脱身,明日我爹爹便真成了亡城的元凶。”
碎盏陈于掌心,茶渍于手缝中流出,烛火昏暗,霍殊却瞧见了碎盏尖的暗红。
“清贵世家名声是最要紧的。”
霍殊眼瞧着林阑梦将碎盏与其余茶盏一一擦拭干净,收入木盒中,繁琐动作间,他只想看看林阑梦手间的伤口如何了。
奈何木盒扣紧递于霍殊身前时他也未曾看清,抬眸思忖间,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爷,有人来了,快些走罢!”
耳尖微动,霍殊起身便走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林阑梦还于心底反复念着霍殊起身时那微不可闻的两字——“明日。”
明日再说?
还是明日将鸩酒送来?
林阑梦琢磨不清,她将袖中本要传递给太子赵暄的纸条烧了,瞧着烛火乍亮,林阑梦心下定了几分,无论鸩酒是真是假,她都不会走出这间牢房的。
吹灭烛火,大理寺牢狱再无一点光亮,黑暗中,林阑梦双手交握却无一丝暖意。
入大理寺时天已渐黑,如今蜡烛已将燃尽,应当是快到丑时了,她估摸着自己还剩一个时辰。
她死后祖父和兄长会怎样呢?
祖父虽已年迈但却从不服输,江南又民乱不休,祖父定不会放任不管,时局纷乱,该如何自保?而兄长留在京中,翰林院虽不参与党争但难免不会被林氏曾经的政敌刁难,怕是步履维艰。
难道这就是林氏的结局吗?
十五年前悬壁、安北两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爹爹又做了什么?
林阑梦一遍遍推敲着着李成荫和霍殊说的每一句话,身体冰冷,眼神却愈发坚毅起来。
“赵、月、云。”林阑梦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我可以救你。”
隐在暗处的赵月云轻倚着囚柱,嘲讽道:“泥菩萨过江的人了,还在这里放什么狗屁?”
林阑梦心下缓缓松了口气,鱼儿上钩了。
赵月云见林阑梦并未立刻接话,心下更是不屑,“怎么?刚刚和那小郎君不是挺会说的吗?到我这儿被骂了句便张不开嘴了?他们会被你一张脸骗了我可不会!”
“你既一心求死,那就带着所有的不明白下地狱去吧!”赵月云恶狠狠诅咒着。
林阑梦缓缓擦拭着手心冷汗,缓缓开口回忆道,“听闻诚安王骁勇善战,与王妃也是恩爱非常,一生从未纳妾。”
“住口!你也配提我父亲!”赵月云惊声吼道。
“又听说当年贤太妃宠冠六宫,风光无限,可惜先帝崩逝后她便病了,我还从未见过她呢。”林阑梦说得随意,姿态也肆意了些。
赵月云疾言厉色,“闭嘴!!!”
祖母是她流干了泪不敢提的伤疤。
贤太妃乃诚安王生母,赵月云的祖母,诚安王驻守边关要塞,妻子生育后随军同行,而赵月云便被养在了贤太妃身边,祖孙两人感情甚笃。
三个月前,贤太妃于宫中殁了,贴身宫女于灵前撞柱自尽,这本该是段主仆佳话,但因其死前痛诉皇后心毒,贤太妃死得冤屈,一时间物议如沸,陛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但谁也没想到,贤太妃唯一的孙女,诚安王唯一的血脉,竟会是凶手。
证据确凿。
朝野震惊。
但陛下感念其兄战死,不忍赶尽杀绝,于月前判了流放。
指尖刺入囚柱,赵月云怒火再也压不住,“你以为你护住了你祖父,很骄傲是不是?我告诉你,都得死!你们都逃不了!”
林阑梦抑制住想要抓住赵月云问个清楚的冲动,只静静地朝她看去,漆黑的牢狱里无人瞧见那双杏眸中透出的彻骨寒意。
“我不过是想活下去!”僵持中,赵月云终是绷不住了,哽咽声传来,“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赵暄那么喜欢你…也是助力…我真的没想到…”
囫囵话语越发含糊,林阑梦这才缓缓起身朝发声处走去,她赌对了,那封信另有隐情,赵月云是赵暄送给她的希望,但她不会顺着赵暄给的路走下去。
她要将赵月云活着送出去。
感受到林阑梦走至身前,赵月云伸手抓住她的领襟,用力摇晃着,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话,“等时机到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林阑梦看清了赵月云的脸,疯癫,病态,混乱,却很干净,相比于自己满手的茶渍和墨水,赵月云反而更像是才来的。
大理寺牢狱本就守卫森严,此番就连霍殊这般身份都不能停留太久,想来太子和林家政敌的眼睛盯得太紧了,只怕是想飞进只苍蝇都难,更遑论让她这件牢狱中真多出来具女尸,并让她瞒天过海地出去。
而赵暄此时还要用赵月云向她施压、作保,只要他登上帝位,林氏的污名会被洗清,一切阴霾都会过去,他对她矢志不渝。
真是叫人恶心!
林阑梦气极反笑:“赵暄口蜜腹剑,你不过是与虎谋皮,自寻死路而已。”
“若我假死之事败露,人人都会说林氏门风不正,不用三司会审,当年之事也会被盖棺定论。到时陛下感念兄弟之情,想必会下旨接你回京。”
林阑梦字字句句,真真切切地落到了赵月云耳朵里,
“你猜,赵暄能赶在刑部之前将你安全送至西北吗?”
“他会冒着欺君罔上、目无法纪、不忠不孝的罪名护你一条命,还是会将你除之而后快?”
“怎会败露!霍殊都来了!”赵月云自幼在宫中长大,见多了得势时的人人攀附,如今皇后亲弟弟都来替赵暄办这种事,“朝堂局势已然分明,大理寺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找赵暄麻烦呢?!”
“是啊,大理寺只会先天下忧而忧,尽快除掉未来天子的绊脚石。”林阑梦俯身,在赵月云耳侧喃喃道,语气清冷得不似将要赴死之人,
“若这颗绊脚石还能替死,岂不是瞒天过海,死得其所了?”
赵月云忽得松了攥紧林阑梦衣襟的手,赵暄薄情寡恩,眼里只有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或许对林阑梦还有一丝心软,但对她可是毫无怜悯之情,无论怎样自己都只会是死路一条。
可她一步步走到如今,还有得选吗?
“你能有什么法子?”
林阑梦反握住赵月云下落的手,坚定不移道:“我保你一命,换一个真相。”
“好。我还有很多封信。”赵月云纠结了一阵,终是露出了自己的底牌,“当年之事盘根错节,你要想查清只能靠我。但我现在不能说,要等出去后……”
话声渐小,赵月云探究得看向林阑梦,她将赴死,此时的承诺无人知道,林阑梦会信自己吗?
若换成她是林阑梦,赵月云觉得自己肯定是不会相信这个曾为了自己活下来而导致自己全家锒铛入狱的人的,她要死都要拉一个垫背的。
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狼子野心的赵暄,“林阑梦,你要信我!”
林阑梦回握住赵月云温热的手,“我祖父虽已年老,但还能主事,你要信他!”
“我会的!”赵月云眼神坚定,于黑暗中迸发出火光。
此是唯一破局之法,亦是赵月云唯一的生路,生死交易,赌的便是双方皆无路可退,所以林阑梦信她。
饮尽一盏茶时,赵月云心绪已然平复,望着依旧优雅地收拾着茶盏的林阑梦,她内心颇为担忧,“你等会儿不会就准备像之前那般对着霍小将军撒娇,求他救我一命吧?”
刚喝完茶,正在边收拾茶盏,边整理思绪的林阑梦被问得有些恍惚,“啊?”
“那可不行!霍小将军,虽与我父亲比还差了一截,但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战功必是个杀神,你对男人那套必定是不管用的!”
赵月云越想越觉得不妥,她的生死可都系在林阑梦身上了,
“你需得将你刚刚对我的那套强势做派拿出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