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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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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
沈逸听着朦胧的雨声,难得感到安心。
他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这个地方很温暖,包裹着他,为他遮住了风雨。
他动了动,意识到自己正以蛇的形态盘绕在什么东西上。腹下触感柔软,沈逸挪动一段距离,意图顺着身下的东西绕出去,看看自己到底在哪儿。
“别闹。”
上方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沈逸被不轻不重的力道压在原地不能动弹。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盘在一人的腕上,刚走错方向,险些钻进衣袖深处。
所以这人是谁?他为什么会以幼蛇的形态盘绕在此人的腕上?
几根手指拎起细长的身躯,沈逸被揪出宽大的袖袍。雨声一瞬清晰,轻风拂过,带来淡淡的青竹幽香。
沈逸扭身想要看清捉他的人,入目的却只有一抹刺眼的纯白。
那人轻轻道:“我们回去吧。”
……
疼。
如同被活生生劈开般的疼。
头痛欲裂。
沈逸从梦中醒来,第一反应就是忍着痛苦去抓脑海里残留的画面,然而遗忘的速度更快。和此前无数次一样,他什么都没能记住。一点声音,一丝气味,什么都没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他所拥有的依旧是一片无波无澜的空茫。
“少主。”门外的侍卫没听到回答,又叫了声。
“嗯。”沈逸揉着额角,沉声应道。
不等侍卫再说话,门被推开了。来者一袭玄色劲装,身量颀长,面容称得上清秀,不过一道自眉骨划过眼皮落到唇角的狰狞伤疤,将他从白面书生劈成了阴郁恶徒。
此人唇角常年挂着抹若有似无的笑,像是在无声嘲讽着什么,熟悉的人知道他就是这个臭屁的样子,不熟的人对他的第一印象绝对是:这货在装什么?
瞧见茶案上的酒盅,郁景彻眉梢微扬:“小狐狸说过你不宜饮酒吧?要听医师的话啊。”
说着,侧身摆手,让门口的侍从进来将酒盅全部收走。
沈逸对其自作主张的行为已见怪不怪,他揉着难以展开的眉心:“你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些过去的事。”
“看到有什么用,不还是记不住。”郁景彻轻嗤,不留情面道,“沉湎于过去于你而言毫无益处。”
沈逸不欲多争,他放下手,呼了口气,问:“如何?”
侍卫已退出房间,关上了门。郁景彻推开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域,他淡淡道:“船舱底下关着十几条鲛人,全是饵,看来这次碧落舫势必要捉到那个‘珍品’。”
清凉的海风卷走屋内沉闷,头疼有所缓解,修长的手指在茶案上点了点,沈逸沉吟道:“这次来的人不少,能应付吗?”
“其他人问题不大,有两个探不出底的,需格外留意。”
郁景彻是魔尊亲手培养出来的探子,他都摸不准的,要么是身上有专门遮掩气息的仙品法器,要么是自身实力深不可测。而整个修真界不靠法器就能让郁景彻摸不准的人,恐怕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沈逸目光微寒:“我来应付,人必须要在我们手里。”
“人?”郁景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意应了句“知道了”,便探身出窗,旋即轻轻松松翻上檐,消失不见。
挂在檐下的风铃碰撞出细碎悦耳的声响,碧落舫舫主大手笔,挂在窗口的风铃都有清心安神之效。沈逸缓过剧烈的头疼,走到窗边。
进入海域深处后,便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了,行船犹如一座孤独的岛屿,无依无靠,随时会被风浪吞噬。
这是一艘驶往南鸣海深处的画舫,通体漆青碧色,名“碧落”,意在比肩碧霞满空的上仙界白玉京。名头叫得响亮,实际就是个做鲛人生意的黑船,背后舫主靠此发家,渐渐有了名气,在黑市里也能排得上号。
此次出海,便是舫主放出消息,说在南鸣海域见到一鲛人,其尾如霓,绮丽非常。传闻,只有接近化仙成神的鲛人,才会拥有彩尾。而鲛人的鲛珠可以移作金丹,让凡夫俗子改头换面,成为修士,跻身修真行列;亦可直接融入金丹,助普通修士修为大增。
这接近化仙修为的鲛人鲛珠,百年难得一见,若是剖出来收为己用,或能一步登天,自然有无数人眼热。
算算时辰,应当快到地方了。楼下传来嘈杂声,房门再次被敲响,沈逸合上窗,摘下碍事的帽兜,露出一张古铜肤色的脸。雪白长睫微垂,投落的阴影半遮住惹人注意的金褐色眼眸。
拢起与眼睫同色的发丝,随意束了个高马尾,沈逸按了按腰侧的短刃,挺拔身姿,抬步走出房间。
画舫一层厅堂聚集了不少人,此行登上碧落舫的人员复杂,其中不乏名门正派人士为了遮掩身份刻意伪装成妖族。沈逸明显异于常人的肤色发色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郁景彻回到沈逸身边,用眼神示意他注意楼下西南角的黑袍人:“那两个探不出底的,一个确认是舫主,多半身上带了东西遮掩实力;另一个是楼下那位。”
“不是说舫主很久不跟船了吗?”沈逸看过去,楼下的黑袍人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一丝气息不泄露,的确难辨深浅。他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倒是能看出实力不俗。
这三个人正在说话。
不待沈逸再细打量,黑袍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往沈逸的方向偏了偏头。
沈逸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
“这次的‘货’特殊,要是真那么好抓,也轮不到我们得到消息。现在凑了这么一船虎视眈眈的恶徒,舫主不出马,谁来镇场?”郁景彻回答沈逸的问题。
“你做你的恶徒,可别捎上我。”沈逸道。
郁景彻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撇过头翻了个白眼。
海风渐起,天色稍有阴沉。画舫内的宫灯渐次亮起,映得满室生辉。上船时侍僮介绍过,这些灯都是鲛人脂炼制的鲛人灯,灯芯天暗自燃,火光遇风不摇,千年不灭。
众人一一落座后,替舫主传话的舫使走出,拱了拱手,道:“碧落舫已驶入霓尾鲛人常出没海域,还请诸位稍安勿躁,舫主已备好诱饵,引其现身。”
语毕,舫使摆摆手,两名船工推出只罩着黑布的笼子,到甲板上掀开布,巨大的铁笼内关着三个尚在昏迷中的鲛人,看尾鳞的色泽,也是碧落舫“上品货”了。
船工将三个鲛人分别吊起来悬挂在船外,一位大腹便便、富商打扮的人不解道:“这么挂着就能引出那条鲛人了?”
“自然不是。”舫使微微一笑,一名侍僮适时端着托盘上前。沈逸瞟了眼,托盘上放着一排做工精致的飞镖。
舫使拿起枚飞镖,看也不看地掷出去。飞镖贴着一名鲛人的尾侧划过,只带落了几片鳞,似乎是掷空了。未待众人做出反应,鲜红的血液自鲛人伤口处喷涌而出,看血量,应是舫使有意划伤了鲛人的重要经脉。
淌落的血染红薄纱般轻盈的尾鳍,融入汪洋,一瞬失去颜色。鲛人在疼痛中转醒,发觉自己被吊在半空中,惊恐地扭动起身躯,伤口霎时涌出更多的血液。
“鲛人血的气味与鲛人的惨叫声,会吸引来它们的同类,不出片刻霓尾鲛人自会现身。”舫使拍拍手,一溜侍僮走出,在每桌前放下盘飞镖,舫使愉快道,“一点小小的开场游戏,诸位请自便。”
沈逸没动,郁景彻倒是拿起枚飞镖,颇感兴趣地摸了摸上面的纹路。
周围很快有爱凑热闹的人向悬挂在外的三条鲛人投掷飞镖,不一会儿,另外两个鲛人也被身上源源不断产生的伤口惊醒。
血色渐渐染红碧落舫的边缘,又被涌起的浪潮冲洗干净。
黑袍人的位置恰巧在沈逸的视野内,他留意到黑袍人身边的女修似乎有一瞬想站起来,但被身旁的男修拉住了。
沈逸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再放下时顺手抽出腰侧的短刃,拿在手里抛了两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郁景彻见状扔开飞镖,微笑着看他,目中隐含警告。
很快鲛人们忍不住了,被咬出血的唇边开始溢出痛呼。第一声惨叫喊出来时,碧落舫上的喧嚣起哄声停了停。
鲛人发出的声音不算刺耳,但足够凄厉,这听起来不大的声音,可以顺着海浪传去很远很远。
风不知何时停下,翻涌的浪潮也渐落,海面陷入一瞬诡异的静止。腥咸的湿气在空气中弥漫,沈逸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异样,他骤然起身走上甲板。
一抹亮色在视野尽头的海面上闪过。
大厅里的人陆续围过来。那抹亮色在海中快速移动,最终停在了离碧落舫不远不近的地方。
乌云几乎压在头顶,空气沉得发闷。
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一股暗潮。仅仅一次呼吸间,数丈高的海浪翻涌而起,直直冲向碧落舫,没防备的人当即滚倒在地,狼狈不堪。
沈逸握住栏杆,避开冲上船的海水,他的目光凝向不远处悄无声息浮现的身影。
一双乌沉的眼眸正静静望着碧落舫,眼底只有冰冷。
“那边!快看!真的是霓尾的鲛人!!”有人喊道。
鲛人重新沉入水中,又向前游了一段,泛着霓光的珠白色鱼尾划破海浪,高扬的尾鳍如纱幔散开,迤逦绮丽。
当鲛人再次浮出海面时,距离碧落舫已经很近了。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苍白的肩头,阴沉天色也难掩其妖艳容貌。
那是最纯粹的视觉冲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鲛人所吸引。鲛人则瞥了眼被挂在船外的同类,很快移开目光,继续在人群中巡睃。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沈逸不确定当下是不是出手的好时机,他看了看身侧的郁景彻,对方轻轻摇头,随后抬了抬下巴。顺方向看过去,一扇螺钿屏风后走出一人。郁景彻低声提醒:“是舫主。”
沈逸看着眼前那张毫无记忆点、扔进人群中立马就会被忘记的脸,眉梢微扬。
这人居然就是碧落舫背后的舫主?
他原以为做这种血腥生意的人面相会更凶残些,结果此人不仅样貌平平无奇,身形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果然没人会把“我是坏人”四个字写在脸上。
这位神秘的舫主一路走上甲板,站在人前,远处那鲛人的目光立即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看起来是旧相识。
“之前我就在想,鲛人族里还有谁会这么凶,接连掀翻我两艘船。”舫主脸上的笑意称得上一句如沐春风,“原来真的是你啊,丹青。还能在海里见到你,我很高兴。”
对面的鲛人显然没有和舫主扯闲话的意思,他一声不吭地入水,一个沉浮,已经快游到船前了。
“乖乖,我看也别用鲛人当诱饵了,舫主你才是真诱饵啊,怎么?这鲛人是你姘头?”有人揶揄。沈逸看过去,说话的是在大厅里问怎么诱鲛人出来的富商,他刚被海浪扑倒了,此时正抹着脸上的海水。
舫主没有回答,只扬了扬手,下一刻,船舱底下关着的鲛人都被推了出来,其中还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孩子。
船工们训练有素地将鲛人吊在船外,他们随身携带着特制的飞镖,准头也不比舫使差。很快新吊出去的鲛人身上都被开了口子,当一枚飞镖向着最小的那名鲛人飞去时,沈逸动作比脑子快的掷出手里的短刃。
短刃和一柄长剑同时撞上飞镖,飞镖失了准头,深深嵌入船体。沈逸一挥手,短刃又回到手中,长剑也飞回了它主人处。
抬眼看去,出手的正是黑袍人身边的女修。女修神色尚有些冰冷,接住剑后和沈逸对视了一眼。
三人中领头的明显是那名黑袍人,但黑袍人的注意力完全在海中的霓尾鲛人身上,对女修自作主张的行为没什么表示。
沈逸收回目光,接着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倒是对他的行为很有意见。
郁景彻就差把“你是白痴吗”这五个字啐到沈逸脸上了。
“……”
沈逸默默转头,将短刃别回腰间。
霓尾鲛人才是今日的重头戏,这点小插曲没几个人注意,船工也没再多事地补上一镖。
“丹青,我还有些事想问你。你再往前,你曾经拼命保护的族人,可都要因你而死了。”舫主笑道。
名为“丹青”的鲛人被逼停在碧落舫一里外,他仰头看着满船的人和那些被吊着的鲛人,面如寒霜。
舫主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你被剖丹后应该已经成了个废人吧?你是怎么恢复的?”
鲛人不答。
舫主叹气:“唉,丹青,你还是这样的不讨喜。让我猜猜,近几年南鸣海灵力四溢,这件事,与你的恢复有关,对吗?”
见鲛人还是不说话,舫主笑了笑:“……看来你的确有些不小的奇遇。”
沈逸听着舫主在那边自问自答,面色稍有凝重。他侧过头轻声问:“能看出那个鲛人的修为吗?”
郁景彻摇头。
沈逸心中一定。
那看来他们这趟是来对了。
“舫主,叙旧的话就别说了吧?你叫我们过来是做生意 ,还是让我们帮你和旧情人死灰复燃啊?”富商拧干袍摆上的水,正了正领口,站直道,“碧落舫的人要不上,我的人可就上了。”
霓尾鲛人已接近化仙,实力不容小觑。登船前有契约约定,鲛人出现后由提供消息的碧落舫先出手,若是能捉住,还是按照以往的规矩进行竞拍;若是捉不住,上了船的诸位就各凭本事了。
“丹青,你也听到了,大家都对你丹田里的那颗珠子很感兴趣呢。”舫主摆手,船工手里又多了一批飞镖,对准船外悬着的鲛人,“你放心,只要你乖乖过来,不做多余的事,我就放这些鲛人离开。你知道的,我一向信守承诺。”
霓尾鲛人冷笑一声,说出了他现身后的第一句话:“你的承诺,只会让人恶心。”
话音未落,一里的距离,鲛人转瞬便贴了上来。这比他之前两次靠近的速度快了不止一星半点,眨眼间鲛人已在舫主面前高高跃起,遮天蔽日的巨大浪潮紧随其身后。
狭长的眼眸垂落,霓尾鲛人居高临下望着面前的舫主,突然,他的丹田处爆发出一抹强光。
沈逸暗道一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