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若长生

11、珍珠

　　他们出海不算久，但一来一回，加上中间搜寻耗费的工夫，等再回到碎星岛，已过去大半个时辰。一阵风将天上的乌云彻底吹散，冷清的月光洒落在静谧无声的小岛上，腥咸海风里掺杂上了血的气味。

　　沈逸无声落在树上，向下看去，地上的篝火全灭了，守夜的人瘫倒在地，身下是一滩半干涸的血迹。
　　四周只余一两声寂寥虫鸣，听不到活人的动静。

　　身旁的树冠晃了晃，一道白色身影轻轻飘落在地。沈逸跟着跳下树，随裴梓清一同前往修士们暂避风雨的山洞。甫一进洞，潮闷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沈逸从储物戒中翻出颗夜明珠，朦胧光线驱散黑暗，眼前的一幕让二人同时停步。

　　数具伤痕累累的尸体交错重叠，堆积在山洞内，伤口处流出的血水汇聚成溪，蔓延到裴梓清脚下。沈逸下意识拉了一身雪白的仙尊一把，仙尊大人立马皱起好看的眉头，于是沈逸又松了手，语气无辜道：“我是怕你踩到。”

　　裴梓清后退一步，没回话，沈逸自讨没趣地耸了耸肩。

　　后方传来脚步声，秦玉颖和郁景彻跟了过来。看到石壁上四溅的血迹和地上死状惨烈的尸体，秦玉颖顿了顿，道：“外面也发现了尸体，李纯先去其它地方探查了。”
　　郁景彻同样表示：“侍卫也在外搜寻。”

　　手中的短刃再次变换形态，成了根长棍，沈逸用棍子戳了戳离得最近的尸体，将人翻了个面。

　　裴梓清转眸瞧了眼沈逸手中的武器，沈逸以为他会好奇询问，结果对方又平平淡淡地收回目光，沈逸到了嘴边的介绍咽了回去。

　　注意力回到死者身上，辨认了片刻，的确是岛上的修士，就是死状有些惨不忍睹，身上全是乱七八糟的抓伤，肉被剜掉了不少，脸也划烂了，脸上的神情还停留在满是惊恐的一瞬。这些伤口都不致命，尸体身上唯一一处致命伤在心口。
　　凶手像是将人玩够了，才下的杀手。

　　秦玉颖上前查看，每个人的死相大差不差。奇怪的是，洞内没有太多反击的痕迹，这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按理说岛上的人修为已有所恢复，不至于如此被动等死。

　　“师尊。”秦玉颖突然声音一紧。

　　沈逸跟着看过去，只见秦玉颖用剑划开了一名修士的衣领，死者胸口五个指状的破洞边缘，隐有荧蓝色痕迹，像是中毒的症状。

　　沈逸手里的长棍又变回短刃，他上前用刀刃在伤口处沾取些许血迹，凑近闻了闻，难以分辨是什么毒，干脆反刀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道。

　　秦玉颖惊讶：“你干什么？！”

　　裴梓清正俯身观察尸体，听到声音也转头看向沈逸，毒素入侵，沈逸深色的皮肤很快泛起一线妖异荧光，一抹蓝顺着血脉快速蔓延至手肘处，忽又停下。

　　不一会儿莹蓝色的纹路慢慢褪回伤口处，沈逸甩了甩发麻的手臂，道：“是鲛人指甲上的毒，不致命，只起到麻痹作用，放一会儿就消退了。”

　　“万一是致命的毒怎么办？”秦玉颖咋舌。

　　沈逸笑了笑，没回答。他划开另外几具尸体的衣衫。有些尸体上的伤口有蓝色，有些则没有，是留下伤口的时间不同。既然毒素还有残留，说明鲛人离开的时间不久。
　　不过也没必要去找了，鲛人为自己的族人复仇，合情合理，他们也管不着。

　　“你对毒理很熟悉？”裴梓清忽然出声问道。

　　沈逸看他：“以前在苗疆小住过，学到了不少。这次来南鸣海，专门了解过鲛人。”

　　裴梓清微微颔首，片刻后竟又出言提醒了一句：“以身试毒风险不小，应谨慎以待。”

　　沈逸本想随便笑笑敷衍过去，但看着裴梓清的眼眸，他鬼使神差地乖乖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仙尊大人。”

　　裴梓清一顿，很快又去洞中翻检其余尸体。

　　秦玉颖从方才起就像是在想事情，她犹豫再三，才看向裴梓清道：“师尊，这些伤，和七年前的那次，很像。”

　　裴梓清没说话，秦玉颖抿了抿唇，再次开口：“鲛人族的那个小姑娘说，司族长和颜丹青曾经被碧落舫舫主追杀，二人逃至一小村落，后被村子里的人出卖……那以后司族长就恨上了岸上的人。七年前，正是颜丹青被剖珠扔回海中的那年，当初那件事，会不会是——”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裴梓清淡声打断。

　　“可……”秦玉颖看裴梓清连头都没回，一时语塞。半晌后，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微垂下眼眸。

　　沈逸等了片刻，见裴梓清走远，上前小声打探：“秦姑娘，你刚在和瑶光仙尊说什么？七年前有什么事和鲛人族有关吗？”

　　秦玉颖摇摇头，沈逸又问了一遍，她想了想，解释说：“七年前有一偏僻村落的人一夜之间都死了，那些人身上的伤口和这些修士很像，也留有蓝色的痕迹，后来那些痕迹就消失了。当时几番探查无果，此事被定性为魔修作乱报复，现在看来……说不定是鲛人族的报复。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沈逸看出中间应当还有别的事牵扯其中，秦玉颖和裴梓清都不想提，他也不便再多问，只道：“大多毒素即使在人死后也会留存体内，并不会褪色。鲛人族指甲上的毒特殊，没什么危害，只起到麻痹和吓唬人的作用。如果确定原先有蓝色痕迹，后来又消散了，那很可能就是鲛人动的手。”

　　秦玉颖闻言神色有所变化，须臾后道：“第一个发现村子里的人死完了的是我师弟，当时只有他一人，他说他在尸体上看到了蓝色的痕迹，可我们去检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沈逸恍然：“然后他就被误会说谎了？”

　　“嗯。”秦玉颖怅然道，“师弟性子执拗较真，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翻了很多古籍，还亲自试了不少毒，差点儿因此丢掉性命，所以师尊方才才会提醒你此举危险。不过，那时谁都没想到这个毒会来自海域。”

　　“鲛人指甲上的毒因没有直接危害，的确鲜有文字记载，我也是偶然间才得知。”沈逸拍了拍秦玉颖的肩膀道，“没关系，我看李公子也不像是受到了此事的影响，现在知道真相也不晚，往后若再有人提及，亦可还他清白。”

　　秦玉颖闻言一怔，半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其它。

　　清点过洞内尸体，尸身上的蓝光也散完了，等沈逸他们出去，李纯正带着两名侍卫回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罗盘兄一看到沈逸，立马眼泪鼻涕一脸地扑上来，哭道：“好兄弟，咱们好歹也算不打不相识，你跑路怎么都不叫我一声，枉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逸一个侧身闪开，心想这位怎么还是个自来熟，他道：“什么跑路，我们只是出去了一趟，谁想到回来就变成了这样，岛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是那些鲛人……那些鲛人回来了！我们正睡得好好的，那些鲛人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就杀过来，我们正要动手，却发现体内的法力又消失了！一定是那些鲛人重新启用了岛上的大阵，想把我们都除掉！”

　　沈逸上下看了看，奇道：“那你怎么没事？”

　　罗盘兄怒了：“你想我有什么事！？”

　　李纯在一旁解释道：“这位公子是我在沈公子你们之前休息的山洞内发现的。”

　　沈逸更奇了：“你还真想跑过去找我救命啊？”

　　罗盘兄脸色涨红：“怎么了！我磨破嘴皮说了两个时辰的仙门秘辛难道不值得你出手相救吗！”

　　在场的三位仙门中人看向沈逸，沈逸捂住罗盘兄的嘴，哄道：“好好好，下次一定救你。”

　　幸存下来的人屈指可数，从仅剩的这几人口中，沈逸他们拼凑出了离岛后发生的事。

　　一个时辰前，有人上岛故意引开沈逸和裴梓清等人，随后岛上的阵法被重新启动，阵法只压制了修士们的法力，却不影响鲛人。

　　“那些鲛人刚开始围住我们想要慢慢折磨，爪子挠来挠去的先给人放血，后来那位鲛人族族长说什么，‘时间不够了，快点解决’，鲛人才动手杀人。”

　　修士们被逼急了联手冲出一条路四散而逃，无奈法力尽失，根本跑不掉，不少人死在半路上，藏起来也被鲛人轻松找到。

　　“那你们几人是如何活下来的？”秦玉颖问。

　　一人沉默了片刻，道：“或许是因为……我们在碧落舫上没有对那些鲛人扔飞镖。”

　　他说原本有条鲛人都已经找到他藏身的地方了，但另一个声音说他在船上没有扔飞镖，后来也没有在海里抓鲛人，可以不杀，之后两条鲛人就离开了。

　　罗盘兄不可思议道：“这算什么？难不成我们还得感谢他们不杀之恩了？”

　　郁景彻嗤笑一声：“捡回了条命还嫌弃上了，不然我再把你扔回给鲛人，让他们杀了痛快？”

　　罗盘兄说不出话了。

　　沈逸看向垂眸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瑶光仙尊，问：“仙尊大人当真不认识引我们出海的那人？”

　　裴梓清抬眼看他，眼底并无犹疑：“不识。”

　　沈逸笑了一声：“那便奇怪了。按照颜丹青的说法，岛上的阵法是神秘人布下的，有人登岛时便会触发，一段时间后效果自会减弱，连颜丹青都不会操纵的法阵，引我们出海这人却能随意使用。若他不是那位和颜丹青认识的布阵之人，此刻还有谁会来帮鲛人族夜袭呢？”

　　裴梓清回视沈逸怀疑的目光，道：“我可以肯定今夜出现的人，不会是布阵之人。这个阵法只要学过，谁都可以使用。”

　　“仙尊的意思是，当初这岛上除了神秘人和颜丹青，还有第三个人？”见裴梓清没说话，沈逸又道，“我就直问了吧，将鲛珠交给颜丹青的那位神秘人，是不是白玉京的人？是不是仙尊您认识的人？”

　　裴梓清看了沈逸片刻，转眼道：“阁下既已猜到，何须再问。”

　　裴梓清说罢，便带着他的两个徒弟离开了。沈逸凝望着对方的背影直至消失，心中思绪转了几转，理不出个所以然。

　　郁景彻问他：“你觉得那位仙尊的话可信？”

　　沈逸摇了摇头。理智告诉他此事疑点颇多，不该轻信任何一方的说辞，但只有沈逸自己知道，每当裴梓清一开口，他心中的一杆秤自会有所偏向。
　　沈逸越来越好奇自己失忆前会和裴梓清是什么关系了。

　　他的潜意识似乎很信任这位仙尊大人。

　　长夜已过大半，岛上仅存的几位修士都不敢再睡，寻了个地方打坐调养生息。
　　这些人也不全是被鲛人放过一马的，沈逸留意到某位眼熟的富商心口处有五个小洞，明显被鲛人攻击过，人却依旧生龙活虎，只是身边的几名高手都死了。想来此人自有保命的本领。

　　鲛人族那位小族长敏感多疑，性子却太急，杀人都不知道补刀，等他成熟怕还要一阵子。他这一通复仇，是理所应当，却也体现出了对瑶光仙尊的不信任。
　　不知道今夜过后，瑶光仙尊先前答应颜丹青的事还做不做数。

　　沈逸又在小岛上走了走，试图找到第三个人存在的痕迹，自是没什么发现。他不自觉到了先前鲛人族族长和颜丹青待过的地方，坐在洞口望着海岸，任由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是魔尊忽冷忽热的面孔，一会儿是鲛人族悲戚的哭容，最后所有的所有，都化作了一道白色的身影、一双平静的眼眸。

　　沈逸觉得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魔域少主，大约是终于找到了入魔的窍门。

　　收敛心神，沈逸欲要离开，一抹珠光却在余光中闪过。他停下迈出的脚步，又站回去低头仔细找了找，在石头缝里发现了一颗莹润无比的珍珠。

　　细腻的光泽赋予了一颗小小的珍珠惊人的光彩，这样一颗珠子带去岸上怕是有市无价，多少人抢破头都抢不到。上一个将这种珠子交易出去的，还是一位渔夫，换取到的财富够他几世无忧。

　　这便是鲛人泪，比鲛人灯要难得许多。这颗动人心魄的珠子，是一个鲛人悲痛至极时才会落下的泪珠，一生都不一定能有一滴。

　　微微凉意浸入肌理，沈逸在月光下看着这颗极美的珍珠，良久后，去了海边，将珠子放在了岸边。
　　很快，冲上岸的海水卷走了这一滴泪。

　　翌日，海水中的灵力波动彻底平息，碎星岛上的法阵也失去了效力，沈逸在察觉到的瞬间便和郁景彻赶到颜丹青扔下鲛珠的地点，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察觉到由远及近的气息，瑶光仙尊的目光自海面转向二人。
　　郁景彻已经做出了攻击的准备，沈逸看着眼前的人。

　　瑶光仙尊回望二人，平淡道：“鲛珠已经被人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