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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73 东海未晞倒裳衣(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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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扇木门紧闭着,门梁上有咸湿的海风雕刻出来的斑纹,乱七八糟地像是孩童信手画成的沙画。
我和宇文沂煊面面相觑,良久,还是他先反应过来,愣愣开口:“怎么回事?”
我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出声,然后又耐着性子继续敲起门来,一边朗声说着:“老人家,我们走错了官道,路过贵村,然而此处距江研尚有一日之程,村上又无旅店,实乃无奈才叨扰了您,还望您老人家能开个门,让我们暂借一宿。”
那门内沉默良久,终于又响起老迈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传来:“老朽家中有事,今日不便待客。”
我闻言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宇文沂煊却已是怒上心头,立马撩了袖子作势要拆房:“这白胡子老头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待我将他这间烂草房拆个稀巴烂!”
我连忙拉住他,循循善诱道:“这可不成,你要学会尊敬老人,况且你这会将他房子拆了,便是将这整村的人都给得罪了,一会咱们还上哪儿借宿去?”
“那……”宇文沂煊极不情愿地收回手,压着火气道:“现下怎么办?”
我抬起头来,见他站在那儿怒气无处可抒,神情郁郁,那模样甚是委屈,瞧得我暗觉好笑,便温声劝他:“这老先生许是真有不便,咱们去敲下家便是。”
他似是还气着,我只得拉着他走到其他房屋之前,挨个敲起门来。
谁知这渔村中的居民一个个地见了我们都如同见了鬼一般,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开了门再给恶声轰出去,一连数户下来,我们简直吃尽了闭门羹,宇文沂煊更是气急败坏,直欲点把火将这整个村子都给烧成灰烬。
我心中也颇为不耐,直想拂袖而去,但若是今儿个没找到宿处,恐怕我们一行人便要露宿海边了,白日里兴许还好,海风拂拂,吹得人身上作暖,然而海边昼夜温差巨大,到了晚上,恐怕便是寒风大作,恶涛扑面,岂不是全都要给冻成冰雕?
尤其是锦凉还昏着呐,可不能再让她病着。我沉下心来,不顾宇文沂煊的一万分不情愿,咬牙拖着他继续朝着村落深处走去。
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正当我们都快绝望了的时候,忽见一个少女正站在自己院落中晒着渔网,我心中一喜,连忙丢下宇文沂煊,几步并作一步地奔上前去,朝那少女喊道:“小姑娘……”
那少女大约十四五岁,着一身平常渔女的青色灯笼袖袍,她身材矮胖,大抵是常年渔作,被海风熏染得肤色黝黑,一排龅牙似海蚌开壳般露出唇来。她听见我说话,转过头来瞄了我一眼,二话不说将那渔网一扯,卷了几卷草草收回怀中,迈开小碎步便逃难似的朝着前方跑去。
我早有准备,一把抓住挂在她身后的渔网,那少女果然怕将渔网扯坏,只得停下脚步,一双绿豆小眼警惕又气恼地盯着我,粗声问道:“干什么?”
我将那渔网紧紧握在手中,几根未编好的铁丝自那网中穿出,割得我掌心生疼,我忍着痛,朝那少女笑道:“小姑娘,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迷了路,想找一处房屋借住……”
那少女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使着她那豁不住风的嘴答道:“阿爹说了,外面的人都很坏,什么偷蒙拐骗、奸\淫掳掠的,都是你们干出来的,不能让你们住在俺家。”
敢情这渔村还是处世外桃源?我哑然失笑,将钱袋掰开,对那少女道:“你瞧,我自己带足了银子,偷蒙拐骗自是不会干了,况且那奸\淫掳掠之事,我又不是男人,我哪里能……”
我本想说我不是男人,没有“奸\淫掳掠”这个功能,转念又一想,这小姑娘说得出这番话,怕也是长居村中,还未谙事,便把余下的话收回去了。
那少女却朝我身后努了努嘴,道:“你不能,他能呗。”
他?我疑惑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原来宇文沂煊已经跟了上来,正站在我身后,他听见那少女说自己,立时激动不已,俊眉横挑,指着她怒道:“你说什么?我……我奸\淫掳掠……你?!”
那少女轻嗤一声,抬手拢了拢额前一缕被咸湿的海风吹乱的刘海,露出油光发亮的额头,“阿爹说了,外面的人可不像俺村里一样,越是模样儿瞧着好看的,越是心肠黑了个透的,尤其是你身后那人,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若是他对俺有什么非分之想,俺的清白可不就毁了?”
“我……我毁你的清白?!”宇文沂煊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奈何对方又是一名女子,发作不得,只得强压着火气嘀咕道:“你真当我瞎眼了不成……”
哎呀!怎么能说这样伤人家姑娘自尊心的话呢?我连忙拉住他的手,示意他莫要再说,可是这边的宇文沂煊是忍气吞声了下来,那少女却“哇”地一声哭了。
我和宇文沂煊皆是一愣,转头一看,那少女泪如雨下,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你……你竟然嫌俺不好看,俺还没……还没嫌你面无须、发无冠呢,村里喜欢俺的人多得很,不差……不差你一个……”
这小姑娘究竟在说些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听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宇文沂煊却是大骇,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吓得他连连摆手,紧张万分地劝那姑娘道:“你别哭!你别哭!我没说你长得不好看,哎,我是说你……”
“你才瞎了眼!”那少女忽然止了哭声,卷了灯笼袖指着他鼻子骂道:“本姑娘可是俺们安家村中出了名的一枝花,你竟然看不上俺,那你不是喜欢你身旁这个狐狸精,就是你有断袖之癖!”
她话音一落,便狠狠甩手转身离去,才迈开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跨回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渔网,随即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这一系列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潇洒利落,气势十足,将我震得愣了许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宇文沂煊眉拧成了结,脸上的神情又是幽怨又是尴尬,他气无可抒,只得在一旁握拳吸气,强自镇定。
我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就这样,我们出师不利,住处没找着不说,宇文沂煊更是窝了一肚子的邪火,我一路忍着笑,同他慢悠悠地走回了马车旁。
苏锦凉却是已经醒了,正满脸失落地坐在海边上,利奥西斯金发飞扬,单腿屈膝坐在她身旁,碧瞳凝视着大海的另一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着话。见我们回来,锦凉连忙站起身来问我们道:“夏之,顾临予他们还没找来吗?”
我一愣,心知那二人还未回来之前,她是不会安下心来的,便柔声劝她道:“你放心,灼然和顾公子绝非等闲之辈,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的眸子瞬间就暗了下去,垂头丧气道:“……我知道,奥利奥已经劝了我好一会了。”
那顾临予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人追杀他?你平常同他在一起也是常常遇见这些险事的吗?其实我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疑问,直欲问个明白,奈何锦凉现在已是忧心忡忡,我也不便多说,只好岔开话题,道:“……什么奥利奥?你怎么乱给别人取外号?”
利奥西斯站起身来,随手拂掉些沾在衣袖上的沙子,一脸无辜地接过话道:“锦凉说我是奥利奥,你是牛奶,她叫我来泡你。”
我顿时无言以对,只得转过头去假意怒视着苏锦凉,她连忙装傻道:“不关我的事啊,我明明说的是你要泡他。”
……
沉默半晌,我黑着脸问她道:“有什么区别吗?”
锦凉又同我嘻嘻哈哈了几句,总算是将心放宽了些,不再皱着一副眉头了,我终于舒了口气,便告诉他们我同宇文沂煊没有寻到住处,眼下不知如何是好。而宇文沂煊大概是还在气我之前幸灾乐祸笑话了他,独自坐到马车中不肯下来,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讲。
恰逢这时祁连抱着一堆野果寻了回来,我们几个早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便在沙滩上席地而坐,权拿这些红红黄黄的野果当了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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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傍晚时分,卫灼然和顾临予才踏着斜阳寻路而来,两个人都面色如常,应是无人受伤,彼时我还没看得清来人,便见苏锦凉当先冲了上去,开口便是问顾临予有没有受伤。
顾临予淡笑答她:“无碍。”顿了片刻,又补了一句:“多亏有卫公子。”
苏锦凉这才发觉了自己冷落了卫灼然,便又转过身来,满怀歉意的向他道谢。
连我这局外人也听得分明锦凉对二人语气中的亲疏之别,卫灼然定是更加心知肚明了,然而他只是叫锦凉不要谢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是悲是喜。
入夜时变凉的海风卷席而至,吹得人寒毛直竖,气氛瞬间变得很悲凉,我叹了口气走向卫灼然,同他说了一番下午处处碰壁的遭遇,希望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好让他瞧不见一旁苏锦凉对顾临予殷殷关切的模样。
“哦?”卫灼然挑眉奇道,又低头思索了一番,忽的一拍折扇,似想起了什么,“曾闻东海之畔有几处渔村,同中原少有交集,其民风迥异,素不同外人来往,怕是因此你们才连番碰壁。”
我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在金陵城中曾听人说过句俗语:刁临潼,野东海,不讲理的夏川人。想必这其中的“野东海”便是指的东海之畔这几处偏僻落后的小渔村吧。
然而天色已晚,除了这渔村之外我们无处可歇,于是卫灼然决定亲自出马,决心不论是利用美色还是金钱相诱,都定要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我思来想去,白日里还是那白胡子老爷爷最有“礼貌”,勉强还是和声和气地回了我们两句话,便让卫灼然出面,再去敲那老翁的家门,其余众人则躲在角落处静观其变。
岂知那大门一开,我同宇文沂煊皆是吓了一跳,原来开门的竟是下午那个嘴豁不住风的龅牙少女,她似是没从下午的打击中缓过劲来,依旧横眉冷对,又欲将门关上。卫灼然反应极快,立马报以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那少女关门的手果然停下了。
随后,卫灼然一会指指天上的明月,一会朝她笑得更为迷人,不过片刻功夫,那少女便羞答答地主动将卫灼然请进屋中了。
我们其余几人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连连感叹卫灼然泡妞技术如斯高明,唯有利奥西斯轻嗤几声,表示这些不过雕虫小技,由他出马同样手到擒来。
苏锦凉则是恨铁不成钢地拍着宇文沂煊的肩膀,敦敦教诲:“你看看,怎么说你也是他亲戚,怎么两人技术差距这么大呢?一定要好好学着点啊,不然你是没有前途的!”
宇文沂煊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来有朝一日,还真的乖乖去请教卫灼然了,说是要向他学了几招讨女孩子欢心的招数来。
当然,这是后话。
原来那矮胖少女是白胡子老爷爷的孙女,名唤玉凤,她禁不住卫灼然的美\色诱惑,终于答应让我们住下来。然而留宿外客一事,兹事体大,她不敢知会爷爷,便腾了一间存放小舟和干货的别院予我们。
转眼又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此时已是深秋,虽这海边上温度不低,却也早已过了夏月的渔季,宇文沂煊和苏锦凉在别院中翻翻捡捡许久,却只偷出一小箱发了霉的海贝,黑乎乎地裹在一起,叫人看了实在没食欲,无奈之下,我只好自告奋勇地提议去钓鱼来吃。
利奥西斯站起身来,浅笑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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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之时,海潮的涨落进入一年之中最为激烈的时刻。黑色的海像咆哮的巨人,怒涛不断拍击着崖边的岩石,发出震天的声响,在空旷的海面上不断往复回旋。
一轮秋月悬于大海之上,映得水面亮光粼粼。我和利奥西斯盘腿坐在一处较高的石崖上,一人拿着杆从玉凤家仓库中偷来的钓竿,闲话垂钓。
“我们可以慢慢钓,他们现下定在生火烤海贝吃。对了,你以前钓过鱼吗?我上辈子和外公一起钓过,可是我那时候还小,坐不住,怎么也耐不下性子同他在钓鱼场中一坐便是数个小时。”
我的右手白日里让渔网割伤了,便以左手架着钓竿,随口跟利奥西斯说着话,呼呼作响的海风吹得我鼻尖冰凉,然而月亮却是很好看的,暖黄暖黄悬于天上,我不禁便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
“不过一直到长大,我也还没练出钓鱼的耐性来,大概没有这个天赋。”
“还有海,我很小的时候,常缠着妈妈带我来海边玩,那时候还没学会游泳,要套个叫做救生圈的东西在身上,那个救生圈上有个橡胶做的鸭子,一捏它,它就会呱呱地叫……很幼稚。”
“你喜欢海吗?”
我抱膝坐着,侧过头去问他。
朦胧的月色照在他倾城的容颜上,皎洁如雪,他看向海的另一端,眼神模糊不清,“……喜欢。”
我有些疑惑,既说喜欢,又为何迟疑?便有些不满地朝他道:“你在说谎。”
利奥西斯却是浅浅一笑,碧眸潋滟,似海水般翩浮动人,“……不是说谎,只是忽然想起常常做的那个梦来,遇见你以后,倒是再也没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