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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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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狐的脚步终于在一片密得遮天的深林里停下,它松开嘴巴,将猎物轻轻放在松软的枯叶上。“王爷,您还好吗?”
被颠簸了一路的倒霉蛋正是八王,他并未受什么外伤,只是被惊吓到了。“狐狸……说话了……”他大口喘着,有些不知所措。
“您莫怕,民妇这副样子来见您也是情势所迫。”狐狸端正乖巧地坐在八王对面,“是平喜急匆匆找到我,求我务必前来营救,民妇见他被打得不轻,方才得知您遭人暗算魂魄进入幽冥界,一旦您进殿受审,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八王确认赤狐并无恶意,便拜道:“营救之恩感激不尽。”
“啊啊啊啊,您这是要折煞民妇!”赤狐缩起身垂下尖尖的耳朵。
“……”八王听得这腔调耳熟,“冒昧问一句,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啊,而且见过不止一次。那时您还是使者,民妇还引您去过坏道士的道观呢。”赤狐眨眨眼,摇了下尾巴。
“我想起来了,是你!”八王脑海中忆起那位妖娆女鬼。
赤狐微张嘴巴,仿佛在笑:“民妇与胡皞一样,都是狐族之后。即便死而为鬼,法术也还在。民妇的法术便是化形,营救王爷,自然片刻不能耽误,如此形态再好不过。”
正说话间,赤狐迅速竖起耳朵前后动了动,“接引官在追踪我们。”她倏地起身,“此地不宜久留。”
八王随她在密林穿行,透过树枝,可清晰望见远处矗立的高塔。“那是什么塔?”
“轮回塔。戒备森严,是绝对不能靠近的地方。”赤狐答道。
疾行许久,总算走出密林,哗哗水声传入耳畔。
“这里是……”八王觉着此地略微眼熟。
“您就是从对岸过来的,现在民妇要将您送回去。”赤狐向河边走着。
河畔雾气缭绕,隐约可见双桥横跨两岸。
“王爷留神脚下。”赤狐择左桥而上,八王紧紧跟着,此桥并无来时那般宽阔,仅容一人通行,走起来亦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桥下暗流翻滚,甚是骇人。
正行至桥中间,八王忽而瞥见右边桥上密集的人影,那正是他来时走过的桥,魂魄们跟随接引官缓缓前进。近前的一支队伍引起了他的注意,牵头的接引官举着一面白色幡旗,身后跟随的数名魂魄清一色的道士,他驻足仔细辨认,为首的魂魄正是玉清宫李增贤,前不久还在斋蘸大会上见过他,这些道士们无一不是没精打采、目光呆滞的样子。
“喂!李道长!李增贤!”八王朝他打招呼,但对面却毫无反应。
“王爷不必费心思的,我们与对面虽一步之遥,却毫无关联,他们看不到我们这边。”赤狐说道。
“咦,这是何缘故?”被她一提醒,八王想起自己来时确实也没发现旁边有另一座桥。
“民妇以为,这便是殊途罢。两座桥看似离得近,但却通向无法相遇的方向。”
“你说得有道理,生死殊途,阴阳永隔,死去之人自当了断尘缘。”八王点点头。“不过,为什么只有那些道士的接引官会执幡旗?”
“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赤狐竖着大尾巴愉悦道,“那是白幡令呀,是只有使者才能发出的指令。”
“使者?”八王猛想起杨兴良所说的“白幡招魂、黑幡致鬼”。
“被下了白幡令,这些道士没有轮回的机会,死得彻彻底底。”赤狐咯咯笑着。
安全下桥,八王觉着自己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
赤狐嗅着空气中的味道,遂用爪子将地面划出道浅浅的印记。“王爷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沿途听见或者看见什么都不要回头。”她目不转睛盯着八王,“民妇不能过河太久,无法继续陪伴,此番能再次与您相会已是三生有幸。民妇今后依然会在您宅院周围守护。”
“原来平喜说的是你……”八王伸手抚着赤狐颈部松软的毛。“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赤狐舒服地眯起双眼,“民妇名为美丽。”
“我记下了。谢谢你,美丽。”
“王爷……王爷快出发罢,时间耽搁久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平喜说这次一定是有恶人想害您,使妖法篡改了接引文书,他会向郡守报告,也请您回去后一定小心。”赤狐不停叮嘱着,声音也越来越哽咽。“王爷保重!”她蹭了蹭八王便跃过冥河不见踪影。
“……”八王默默注视她消失的方向,或许她跟自己一样,不擅长告别。
踏上赤狐指引的道路,八王一步不敢停歇,阳间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到时再将尸身入棺钉牢,那可真是万事休矣。
河畔已远,脚下是无尽的沙砾路,爬坡时,八王无力地摔了个嘴啃沙,自从到了幽冥界就没休息过,赤狐并没说这条路要走到何时,毕竟她也没走过……恍惚中,他开始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有张安、周衍、展昭,还有他的皇帝侄子……“驴球球的……学得还挺像……上辈子是口技师傅罢……”八王用力喘着气,实在走不动了就用爬的,今个就算亲爹召唤也要爬出六亲不认的姿势。
不知前进了多久,他觉得困倦不已,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了,“不能睡啊,这样下去就回不去了……”他用最后的力气告诫自己,而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八王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包裹着,眼皮沉得很,他只好伸手摸索着,以确定自己的处境。大腿、肚子、脖子、被子,想来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看来是成功返回阳间了。未及高兴,他便摸到了身侧的壁障。“不会已经被封在棺材里了罢!谁允许你们这么快就下葬的!混蛋侄子,不孝子!”他心中正叫苦不迭,用来摸索的那只手却被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紧紧握住。“操!他娘的,老子才死几天就他娘的来盗墓了!看我诈尸吓死你们这帮不要脸的!”他使劲翻腾着身子试图起身。
“王爷是热的!王爷活啦!快去禀报!”
“老爷!我是张安啊!”
“王爷请不要动,您身上的伤还没好。”
“咳……”听到“伤”字,体感似乎也慢慢恢复了,八王感到周身一阵阵钝痛,“死不了了……”他喃喃道。
“老爷您这次可要吓死我了,我刚到开封就听说您出事了。”“信我交给开封府了,包府尹说他管到底。”张安哭唧唧拽着王爷的手不松开。
“嗯,你做的很好……我这是在哪?”八王试着睁眼,光线刺得他看不清东西,身体也有些不听使唤。
“封丘,这里很安全。”展昭答道。“您目前需要休息,旁的事待府尹到了会说与您。”
翌日,太师与包府尹先后过来探望八王。
床榻上,八王靠坐着,经过一夜休息,他觉得身体各个部位悉数还阳,整个人精神多了。
太师立在榻前,一听说凉透了的人活了,他便连夜从开封赶了过来。“王爷逢凶化吉,老夫感到十分高兴。”
八王抬目注视着他,老庞此言确实由衷而发,“或许是地府嫌弃本王罢。”见太师左脸颊受伤红肿,他不由调侃道:“哟,破相了啊,怎么,一把年纪还出去打架?不会又是耍大刀了罢。”
太师并未回应,只是转身出去捧了面镜子对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八王见到镜子中摔得面部青紫的自己,王爷容颜受损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没人告诉自己!
太师淡笑着将镜子放到一边,闲扯就到此为止罢。“王爷可还记得出事时的情况,或者事发前的异样之处?”
“记不大清了。这是要问案?”
“老夫只是随便问问,老夫不认为您的遭遇是意外。”太师择了把椅子坐下,“据老夫所掌握的情况,曹家有很大嫌疑,只是暂无实据。”
八王随手摆弄着被角,老庞从不过问闲事。“看来,太师的大案子有了突破进展,所以有空搭理搭理本王了。”
太师无奈笑了笑,听这落汤王爷还有力气阴阳怪气嘲讽自己,便知他身体已然无碍。“不瞒王爷,曹家叔侄及相关人等已经在押,倘若此次谋杀与他们有关,老夫不介意再给他们多加条罪状。”“这些人本该在当年就治以重罪,但皇帝宽厚,不予深究甚至赦免,而他们,不仅不知感恩,甚至作出吃里扒外的勾当。既然给脸不要脸,便新账老账一起算罢。”
太师的语气越发凶狠,八王明白,曹家这次是过不去这道坎了。“本王确实在酸枣县察觉到有人跟踪监视,但不知道是哪路的。”“不知太师对这回答是否满意。”
“王爷真是折煞老夫了。”太师晓得他没几句正经话便要开始不着调,“既然王爷确有发现,老夫便心里有数了。”他站起身,准备告辞,“王爷好生休养,老夫不再打搅了。”
“喂,别这么快走啊。”八王望着太师的背影,“本王还以为是你派人监视呐,喂,你就不辩解一下么?倒是说话啊,。”对方脚步依旧,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老夫对风水玄术不感兴趣。”太师微微转头回了一句。
“嘁,还是那么不识逗。”八王白了被果断关阖的房门一眼。
太师出去没一会儿,包府尹便进屋拜见,看样子是一直在外面候着。
“张管家已将王爷的信转交给下官。”施礼问候之后,包府尹从袖中抽出信件颔首道。“太平村之事是下官失察,下官会将此疏漏奏报皇帝请求责罚。前日,开封府已派人实地查看,想办法尽快排出污水,再安排地势高些的地方请百姓迁移坟墓,受损的百姓会给予补偿。”他没有一句是为自己开脱,辖区内出了这种烂事被王爷抓现行,还有甚么好辩解的。
“府尹想得周全,本王十分放心。”八王点点头,遇事不推卸责任,也能妥善处理问题,包府尹可比绝大多数官员强多了。
“只是王爷信中所说污水排干后的一些做法,下官一直未能参透,本打算按图索骥,得知王爷有惊无险,特来请教。”
“也难怪,府尹不通道术。”八王叹道。一个门外汉让另一个门外汉去破解设计巧妙的符咒,简直是难为人。“水排干净以后,本王亲自到现场指挥,府尹派人配合就好。”
“现场想必一片狼藉,王爷……”
“无妨,此事耽搁不得,就劳烦府尹了。”八王幽冥界一行算是见识到那地界有多混乱了,平喜的差事着实不容易。
“请王爷放心。”
“对了,黄河堤坝你们怎么打算的?”八王漫不经心抓了抓脑袋,但他一时忘记自己额头受伤的事,一把戳到伤处。,他不方便当着包府尹的面叫出来,只得故作镇定地忍着。
包府尹看得真切,便垂下眼眸继续汇报,权当无事发生。“是这样,先前为了收集曹家官商勾结的证据一直搁置,如今不需要再藏着掖着,各处已集中人力物力重新加固堤坝,必在汛期到来前完工。”
“哦。”八王总算从疼痛中缓解过来。“跟太师合作,也真难为你了。”
“为朝廷分忧,下官义不容辞。”包拯又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王爷:“这枚玉珏可是王爷之物?”
八王定睛看去,“没错,本王一直随身携带,但不知怎的便不见了,想来是从酸枣返回封丘的时候遗失了。怎么到了你那,捉到贼了?”他拿起玉珏,玉身沾了些烟灰但完好无损,只是挂绳被烧焦了一段。
“大约在王爷苏醒前半天,玉清宫发生火灾,除正殿之外其余房屋无一幸免。当时起风,火势难控,烧死烧伤道士五十余人,李增贤道长也不幸遇难,万幸的是,进香的百姓没有伤亡,只是受了惊吓。这枚玉珏就是差役在偏殿的废墟里找到的,所有的物件都烧毁了,只有它还好好的,展侍卫觉得像您佩戴之物,下官这便带来请您辨认。”
“怎么跑到玉清宫去了。”八王继续端详着玉珏,这是杨兴良送给他的礼物,意义非凡。“本王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当然,火也不是本王放的,本王可有不在场证明的,府尹可要明察啊。”他半开玩笑道。
“当然,王爷绝无嫌疑。”包府尹憋住笑,“只可惜玉清宫已无人能解释这玉珏的来历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着火。也多亏了这场火,要不本王永远都见不到这宝贝了。”八王叹道。
“尚未查明。听逃出来的百姓说,他们听到头顶炸了声响雷,没一会儿就听见后面喊着火了,从玉清宫离开的时候,火都烧上屋檐了。还有百姓远远看到有闪电劈下,说这是天尊降雷火除妖云云。倘若排除了人为纵火,便只能归结于意外。”包拯平淡叙述着,办案子讲究的是确凿证据,不是怪力乱神。
“谢谢。”八王回想起在桥上看到的李增贤,还有那道白幡旗。
包府尹见王爷有些疲倦,行过礼便退下了。
屋内只剩下八王一人,他握着失而复得的玉珏,高兴地伸了个懒腰。“呃啊啊啊啊……哟哟哟……”身上的摔伤还没好利索,他缩了缩身子慢慢躺了回去。“嘤,疼死本王了……”
酸枣县,太平村西洼地。
原本沉积的污水已经排干,坑底泥土重见天日,没几天的工夫,野草错落有致地冒了出来。在开封府及酸枣县的协调下,已经有村民迫不及待将自家坟墓迁移出去,还有的正在等待算卦先生给选的吉时吉日。
八王立在当初来时的位置,老伯的那首诗最重要的无非是第三句,只要找到沉石,就能找到符咒。
“王爷,都准备妥当了。”包府尹立在他身后汇报道。
“嗯。”八王眺望着坑底的淤泥、碎石、碎板材、倒横的墓碑,还有被水冲得露出大半截的棺材。“当真是一片狼藉呐。”在这样开阔的地方找寻一块不名尺寸的沉石,可以说相当有难度。“先清理表面可见的物件,有可疑者及时报告。”他给出指令,没办法,牛逼已经吹出去了,硬着头皮也得干。当前没有发现可疑的石头,淹水后再投石可能性不大,且按照诗中提示的顺序,这沉石应该事先埋藏。
现场来了几名道士,叮叮当当点火焚符做过法事后,受雇于县衙的壮丁方才下到坑底忙活起来,倒腾了半日,总算清走一些容易搬运的零碎物件。一些被水冲垮的无主薄棺有些令人犯难,好在包府尹想得周全,着人订了几口棺材抬了来,以便亡者入土为安。
“禀府尹,这是在尸骨中发现的。”一名差役爬上坡。
八王与包府尹辨着他呈上来的那沾着泥屑的东西——一锭银子。
“这似乎是……”包府尹观察银子成色,其主人非富即贵。偏僻村落、廉价薄棺,怎么可能有如此奢侈的陪葬品,倘若有人遗失,又怎会遗失到棺材中。
八王不由屏息,他觉得周身起栗,这银子是他答谢那老伯的。“那口棺材在何处?”
“禀王爷,就在前面不远。”差役指着身后那片地方,几个壮丁正转移破棺里的尸骨。
“本王下去看看。”
见王爷意决,包府尹也不再劝阻,带人随他一道下到坑底。
破棺内的男性骸骨没有其他陪葬品,只几片褐色破布曲折缠绕,像是入葬所穿衣物。
八王朝骸骨深鞠了一躬:“多谢前辈指点。”
“移棺,从此处挖去!”他抬头命道。
“动手。”包拯招了招手。
十几名壮汉摆开架势,没一会工夫便在离破棺不远的地方挖出厚一尺半、长宽三尺的石方一块。
冲洗罢石方表面的污物,八王上前查验,映入眼帘的是由各式线条和古怪文字组合而成的阴刻图案。
“这不是老物。”包府尹摩挲着石方上的凿痕,不晓得何人将此物埋藏于此。
沉默半晌,八王踢了踢石方,“拖走,甭管砸碎还是炸碎,一个渣都别剩下。”他不懂如何破解符咒,但如何让符咒不复存在还是有多是法子的。
石方被捆了绳子拽上岸,生火烧透再泼了凉水,顿时开裂,壮汉们轮锤一顿敲打,其表面的雕刻已然面目全非。
“走罢。”八王示意包府尹返程。
“王爷,这究竟是何物?”包府尹问道。
“用来赚丧德行的钱的。”八王淡淡道,“谁撺掇县衙将此作为泄洪地,就是谁埋的。”“那具骸骨要找个好地方厚葬,多烧点钱。”
“下官明白。”包府尹会意。
开封,八王府。
八王立在后院亭内悠闲地喂鱼,到底还是自己家舒坦自在。
忙活得一头汗的张安正在指挥家丁收拾花园,不知为何,王爷突然要再建个小亭子,而且是在东边最适合赏花的地块。
“本王跟你们说,这亭子要勤打扫,每逢节日,更要有好酒好菜摆上去。”他招呼张安道:“回头去定制个牌匾,此亭便唤做‘美丽’。”
“啥?美丽?”张安猛一回头,好悬没把脖子扭了,王爷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就连自己这样的俗人都觉得这名字俗气得很。
“怎么,不好听?”八王瞧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美妙、绮丽的意思,懂不懂。”他朝他扔了撮鱼食。
张安摇摇头,一粒鱼食在他额头上蹦了一下弹开了。
“简直对牛弹琴。真是的。”
美丽亭很快完工,三五之夜,八王总要在那多待上一会。月光之下,仿佛得见一只狐狸坐在亭内边享用美酒边摇动着硕大的尾巴。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