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曳七

10、邂逅木樨

　　“苏苏，实在对不住，爸爸妈妈必须得要出差，这一回得留你一个人在家里了。”徐雪澜歉疚地看着覃苏。

　　正在喝牛奶的覃苏动作一顿，嘴边镶着一圈白花花的奶胡子，没有反映过来一般，将话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都要出差？”

　　徐雪澜看了一下日程表，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其实以前你和我爸爸就有很多次必须要一起出门的情况，但是我们都很担心你，所以还是决定留下一个人。”

　　“不过你现在长大了，十八岁了，可以体会一下第一次一个人在家。”徐雪澜并不十分担心，“无论是谁来你都不要开门，我们这片的安保工作也相当不错，你可以放心。有问题马上打我和你爸爸的私人电话，只要你打这个电话，我们就一定会接。”

　　她又絮絮叨叨了一堆需要注意的事项，只是覃苏听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她今晚必须要一个人在家了。

　　一想到这个，她连学都不想上了。

　　“苏苏，你这样不行，你必须要学会独立，你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徐雪澜耐心快要告罄了——她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的人，能把话慢慢说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

　　覃苏上学的时候有很多的不开心，但是她不想表露，因为知道在这件事上，确实是自己没有道理。

　　沉默地看了一路的风景，她下车的时候本来是不想和覃成告别，可又觉得自己很幼稚，最后压住了脾气。

　　覃成揉了揉覃苏的头发，有点忧虑地道：“苏苏，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的话，可以去你小姑姑家……”

　　小姑姑家有个正值狗都嫌年纪的小堂弟，饶是覃苏这般的好脾气，都会被这个小崽子搞得一肚子火气。

　　于是覃苏摇摇头，表示不用了。

　　照样走在学校的小路上，这个季节，已经有桂花一树一树地盛开了，掩藏在繁茂的叶里，但还是能看见一簇一簇的亮色。

　　宁中很大，种的最多的树，就是桂树。

　　在喻现的高二的作文里，覃苏曾经读到过桂花的别名，木樨。“木樨”二字雅致又动人，明明“樨”的右半边的“犀”看上去很是锋利，可是它又有了温润的“木”做支撑。

　　喻现那个时候在作文里写，木樨这个名字取得相当好，明明是很小的花，却大团大团地拥抱在一起，说它温吞，偏生气味确实香飘十里，熏得人心都酥了。

　　那已经是高一时候的事情了。

　　覃苏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只有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他们才被允许写散文、记叙文，高一刚过两个月，就只能学起来写议论文了。

　　那个时候她经常看到他写的作文，是手写的稿件，字迹漂亮又端正。

　　她一直以为“喻现”是个女孩子，还是那种书卷气息特别浓重的女孩。

　　后来一见，才发觉他其实是一个非常高、有些清瘦的男生，长相偏向温润，不过也很擅长体育，气度倒确实如她想，类似美玉。

　　其实她也很喜欢“桂”字，因为她已经去世很久的外婆的名字里有一个“桂”字。

　　外婆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身上没有任何的老年暮气，全都是桂花的香，就好像时间不公平地放过了她。

　　在她很小的时候，外公还在，他那时候总是笑呵呵地戏称外婆是仙女。

　　覃苏那时候天天想要仙女外婆抱，说长大以后最想当的就是仙女。

　　这话一出，外婆温柔地捏捏她的小脸蛋，然后揪着外公的耳朵，假意喊了几句，批评他在小孩子面前也不正经。
　　外公也只是笑。

　　覃苏看着柠黄色、暖橘色的两种桂花，莫名有些低落，还有淡淡的怅惘。

　　原来回忆真的可以有气味，绵长的、温和的桂花味。

　　每一棵桂树下落了一捧又一捧的桂花。

　　覃苏掐着表，用纸巾包了两大包，塞在校服口袋里就往楼上冲。

　　刚进门，就和喻现撞上了。

　　男生似乎刚从老师办公室里回来，手上拿着的正是上次考试的那几张理科卷子；不过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覃苏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其实还不错。

　　覃苏没刹住车，整个人因为惯性，额头撞到了少年的胸膛。

　　想象中的浪漫情节没有发生，她因为惯性继续向外倒去，而他及时地、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这才免得她继续滑出去撞到栏杆上。

　　喻现手里整齐的卷子被她的一番动作弄折了，而他在她站稳之后，放开手，揉了揉自己的心口，似乎撞得不轻。

　　覃苏连声道歉，坐得离门口近的几个同学目光立刻挪到了两人身上。

　　喻现揉了一会儿就放下了手，只是面色好像变得苍白了些，表示没有关系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踏入教室。

　　回到座位的时候，覃苏一摸口袋——两包桂花，有一包已经全洒在她的兜里了，要想把口袋拾掇干净还要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另一袋没有碰洒了的递给喻现：“我同桌，刚才实在不好意思，我不……”

　　“没关系。”他摇摇头，但是一下就闻出了桂花的香味，“这个我就收下了。”

　　风从纱窗里吹进来，他用书压住这一包桂花，香味立刻止不住地逸散出来，坐在喻现右侧的同学都闻到了。

　　今天早读是作文素材阅读，覃苏拿出了喻现送给她的那本《人生海海》，还特意戴上了无框眼镜，表明自己严肃的阅读态度。

　　她看了没两页就看不下去了，然而她感到喻现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下去。

　　文字堆积在一起，她能看懂每一个字，但是并不能理解每一个字这样排列之后究竟多有分量。

　　她在他看向她时，甚至产生了轻微的目眩感，心口汩汩流动的血液声竟然在她的耳膜里分外清楚。

　　阅读时间很宝贵，几乎每个人都沉浸式地看书。

　　覃苏想着早上徐雪澜跟她说要出门的事，心里就一阵别扭。

　　她偷偷摸摸地把书立起来，借着书的遮挡，给谢小芙写小纸条，想要拜托她晚上和自己通个电话，就拿校园卡打，她可以承担全部的费用。

　　只是学校有规定的熄灯时间，谢小芙估计没办法陪她打到徐雪澜和覃成回来。

　　但是她又想起这两天谢小芙都不主动找她，而她主动前往谢小芙那儿时，都被对方用“我要写作业”“老师找我有事”给搪塞过去了。

　　再加上她模模糊糊地捕捉到自己的心思，莫名浓郁的愧疚感淹没了她，让她下意识地准备把小纸条撕掉。

　　喻现手上的这本《活着》已经重复看了五六遍了，今天早上的心情很好，他不想要再看一遍，只是他把新借来的书都放在林子的小屋里了。

　　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汇集在覃苏的身上，眼见着她要撕掉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就轻轻叩了叩她的桌子。

　　覃苏心虚不已，此时还冷不防被敲了桌子，立刻抖了一下，抬头凝视着他。

　　她的眼睛很大，眼珠很黑，每一处都十分精致。就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会露出一些控诉的意味。

　　喻现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你好过分啊。”她用气音说话的同时，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发觉有点硬，“我还以为是年级长和教导主任过来了。”

　　他看到她纸上的内容，果然就是锋芒毕露的几个字：今晚我爸妈不在家，你愿意和我打电话吗？就我一个人，我不太敢。

　　喻现若有所思。

　　覃苏叹了一口气，已经料到谢小芙估计会再次用要学习的理由拒绝她了。

　　她下课之后去问了问，果然得到了这个让人灰心的答案。

　　与此同时，她也确定谢小芙就是在躲她，哪怕理由其实未知。

　　她的眼神落在正专注写题的喻现身上，不知不觉看了很久。

　　覃苏忽然问：“我同桌……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个电话？就今晚，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

　　她觉得自己这样有点突兀，随后补充了一句：“因为就我们两个人是走读生，我今天是真的有点害怕……”她越解释觉得越不对味，最后自暴自弃地放弃。

　　没想到喻现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很快答应了。

　　在他答应的那一瞬间，覃苏发觉自己仿佛一脚踩空，心跳骤然失序，随后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滚烫的血液很快就要涌上脸颊。

　　她迅速地低头，开始做自己的作业。

　　窗外有很浓郁的桂花香味，一圈一圈地裹住了她，将她不知不觉绷紧的心情都放松了许多。

　　今天的桂花真的好香。

　　等覃苏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草稿纸上写下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心情似乎因为这香味而变得更好了。

　　真好看。
　　她看着他的侧脸。

　　喻现似乎感到了视线的温度，转过头来问她在看什么。

　　覃苏只是笑笑，说在看窗户外的桂花。

　　真好看。

　　她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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