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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千雪(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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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西桥流水潺潺。
他踏上青石板,犹犹豫豫,比打了败仗还难见江东父老,不过一声歉意,男子汉大丈夫,何难开口?
前两次来千家宅院,风里似乎也含了银铃笑声,今晚却肃静冷清,些许悲凉。
敲了两声,而后是绿衣女子,看见是他,笑意顿收,干脆关门。
他眼明手快,挡下:“我想见千雪姑娘。”
“你这次又准备拿什么话来诬蔑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已经被你伤得一病不起,你还想怎样?”
“千雪病了?”
绿衣女子侧过眸子:“我早劝她不要等你,她偏是不听,你看,见了面还不如不见……”
他几乎算擅闯民宅,进了宅子直奔□□,去了□□推开那晚她走进的房屋。
屋子里陈设简单,摆着一张简易雕花大床,床上悬着白纱,隐隐约约可见女子病体恹恹的卧姿,许是听到响动,女子支撑起来,如临风弱竹。
他一步上前撩起纱帐,对上那双苍白病眸,想亦不想,将她紧紧抱住。
她静得除了泪,只有笑。
她纤指细手洗茶,泡茶,斟茶,每一道功夫堪称行云流水,优雅袅娜。
他问了声:“谁教你的?”
她跪在梅花小几,抬鄂对他微微浅笑,又低下头摆弄茶匙。
一股晓风吹来,她飘拂的垂发掩住半面清容,他修长的手指不由伸过去,挑开挽到她耳后,又顺着她脸阔美丽弧线,抚到她白皙透明后颈。
她低头羞涩,简直神比西子,艳若霞溏。
他俯身过去,温柔地亲吻她的眉。
英雄都已经难过美人关了,何况,他比不上英雄。
他的吻沿沿向下到她的唇,越来越猖狂。
蓦地。
犹如遭了雷击,犹如从深陷的沼泽里逃命出来,他丢开她,大口喘气。
她低头急促,似乎无地自容,飘起来逃进了房间。
等他反应过来去拍门,她已是不再理他。
“姑娘她舌头断了,所以不能说话。”背后的诉声如同哀泣。
“怎么会事?”
“已是陈年过往,不提也罢。姑娘她一直不敢见你,也是这个缘由,怕你介意。毕竟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千雪了,唱不出你喜欢的曲调。”
“我刚才只是没有心理准备。”
“韩副将,请你走吧,这是她的心结。”
他在绿衣女子的逐客声里泱泱离开了千宅。
他方才的反映确实是过激了,见惯了生死的人,竟然在一个断了舌的女子面前大惊失色。
惭愧。
前脚回了营寨,有人禀报,将军找他。
帅营,韩秦一双黑眸对着黑漆案几上一绢桃色帕巾。
“爹,梅夫人的?”
“二十多年前,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忆及那妇人绫罗绸缎,金钗粉脂,□□耻笑道:“我可看不出来,她跟娘比起来差远了。”
韩秦一声长叹:“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爹,岁月催人老,地久难天长。你都认不出她了,你还指望你跟她的情能久长。”
“爹是不是太执着了?”
“不是你太执着,是你念的那个人没有执着。”
韩秦眼角的忧愁渐散,笑了:“你这小子,今儿怎么竟说些怪话?”
□□笑而不语。
“对了,我听守将说,前段时间经常有姑娘晚上送信给你。哪家的姑娘?”
□□亦不否认:“千家的,就住在西桥对岸的山上。过两天,等事情定下来,我带她来见爹。”
“我儿子喜欢上的,人品应该不错。”
□□微微抿嘴:“她是个很完美的女子。”
“完美?”韩秦想到旧爱。
□□恨不得一一数落出她的好,但最终打动他的惟有那句:“她对我说,女儿未必都是娇弱,不能如花氏木兰,也可做项籍之姬。”
“噢,是个刚柔并济的女子,爹倒想会会她了。”
婚姻大事,他愿意跟父亲坦诚讨论,父亲不若母亲,母亲巴不得每天拿京城大家小姐的生辰八字跟他匹配,父亲向来不怕他娶不了妻,只怕他不能从一而终,始乱终弃。
这一晚难熬至极,原打算天亮后就去千宅,不想父亲营帐的油灯亮了整夜。
“正儿,准备一下,班师回朝吧!”父亲一夜之间,两鬓生出花发,好似苍老十岁。这就是碎瓷片的利害之处,伤手,伤心,落荒而逃。
“爹,你被梅夫人打击到了?”
“爹也不想瞒你,其实这场仗,爹是为她打的,既然她生活得很好,我又何必搅乱她的太平!”
“你怎么知道她生活得好?”
“楚君很宠她,她为楚君生了五个孩子。楚君当年为了得到她,不惜陷害忠良,她都能放得下,我再去拘泥,就不够洒脱了。”
调兵遣将忙到傍晚,加上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起了凉风,□□千叮万嘱后,再去见思念的人已是戌时。
可千雪,请他离开。“为什么?”
绿衣女子道:“我家姑娘说你听过她的曲,喝过她的茶,她心愿已了,不想再牵绊你。”
“她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只准她看我,不准我看她。”
“你们是没有结果的。”
“谁说没有结果?我现在带她去见我爹,明天就娶她过门。”
绿衣女子耻笑了声,啪地掩上门,任他敲打疾呼。
偏偏天公不作美,不早不晚下起大雨,噼里啪啦一颗颗水珠子落下来,他无处躲藏,不一会儿淋成落汤鸡,比打仗时还要可怜,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她撑伞出来的时候,隔着水帘,隔着门庭,仿佛隔了一生一世,他看着她,硬生生地将她箍进在怀,伞掉在地,两个人就这般淋着,淋着。
是痴缠也好。
是贪欢也罢。
他从来没试过,这样放纵地爱一个人。
他不想她离开他。
他不准她离开他。
天长不会有地久,海枯不会有石烂,他对这世界无所要求,只要这一刻紧紧拥着她,直到永远。
整晚,两人微笑不语,听着瓦砾淅淅沥沥的嘀嗒声,已觉幸福之至。
第二天,天昏雨密,他为她戴好黑色斗篷,撑着伞,牵着她手,离开了宅院。
姐妹们纷纷打趣:“韩副将若是欺负了我们家姑娘,我们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道:“你们要是做鬼了,把我的魂也一并勾去,我这一世就是要跟千雪长厢厮守。”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河水漫过西桥,他背着她小心走过石板,虽然她身子冰虚,但已不若第一次的森凉,还增了些重量。
“淋湿了没?”进了营帐,他温柔解掉她的斗篷,她今天素净极了,一袭白衣在身,一条白带束发,美若天仙。
她目若秋波,蛾眉颦笑,对他摇头。
“你先歇会儿,我去吩咐人拿热水过来。”
她嫣然微笑,在他离开之前,踮脚亲吻他的眉。
营帐墙壁悬挂青铜宝剑,年代久远,铜器生了斑斑青痕,却是那股熟悉之极的味道,她取下来,袖口里掏出丝帕去拭擦。那剑鞘上梅花雕痕,那剑柄上印刻的“雪”字,并没有一丝改变。
“请问?”
有人,她回眸,是个年约五十的中年男人,额宽脸方,刚毅的铁骨铮铮,她好像识得,是他的主帅,她识礼,忙弯腰欠身。
那主帅呆鄂看着她。
不喜欢被人打量,她些许不自在,发现案头上的笔墨纸砚,便斟了两滴茶水,研磨成汁,掂起狼毫疾书。当她将写好的字撑起时,来人已血色全无,脸白如蜡,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千雪。”
□□跺脚进帐,见父亲也在当下,再巧不过的事,将伞收好搁在门口,便过去携住千雪的手,与她五指相扣,领到父亲面前:“爹,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女子,她也叫千雪,跟你的梅夫人一个名字,是不是很巧?”
“爹,”韩秦如梦初醒,“爹现在有些头晕,你先陪千雪姑娘聊着,爹晚点儿再过来看你们。”他转身,走了两步,忆起了什么似的,又走回案几,拿起方才千雪写过的字,走了出去,那步子蹒跚得厉害。
“爹,你没事吧!”
“爹没事,昨晚睡得太晚,有些头晕眼花。”
韩秦离开之后,千雪提笔问□□:“那个是你爹?”
□□背后拥着她,柔情似水:“怎么了?”
“我记得你爹不是长这个样子?”
他以为她是被父亲的黯然吓坏了,笑道:“我爹被楚君的梅夫人伤了心,所以面色不太好。”
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一副秋水茫然。
“不谈我爹了,趁这会儿有笔有纸,咱们讨论下结婚生子的事。”
她笑容羞涩娇赧,搁下笔,依在他胸口。
“千雪,以后跟着我会辗转南北,驰骋沙场,会像现在偏逢连夜雨,你怕吗?”
不怕,她抱住他,摇头。
韩秦的头晕症仍还没好转迹象。
晚些,他调开□□,单独约千雪来帅营谈话。
烛光下,她光彩照人,欠了欠身,入座。
“我并不是要刻意打听千雪姑娘的家世,但作为,作为父亲,我想了解,了解媳妇,儿媳妇的某些家况。”他虽没有刻意,但他明显发现自己在竭力让嗓音变得年轻,“请问,家翁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
她提笔淡淡写了答案。
“姑娘跟犬子是怎么认识的?”
她又写了言简意骇之语。
他看后深吸口气,双手蒙住眼:“请把姑娘的楚城家址写出来,姑娘便可以回去了。”
等轻微的落笔如尘埃落地,踌躇,他像只失控的困兽冲出去,他看见她进了□□的营帐,□□拥住她,亲吻她的额头,他一滴泪,湿了眼眶。
乔装打扮进入楚城并非难事。
薛家大宅,如今,门巷倾颓,墙垣朽败,杂草丛生。
“如果不是楚君荒淫无道,听信谗言,错杀薛将军,追杀韩副将,现在的楚城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卖茶水的老婆婆为了挣棺材钱,大雨天出来买茶。
“婆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
“我都八十有九了,张嘴就是陈事,客人们都听厌了。”
“呵呵,那婆婆可曾记得薛将军有个女儿?”
“怎会不记得?千雪小姐嘛,人长得是貌若天仙,不是我夸耀,怕是几百年才会出这么一个美人。可惜,红颜多薄命,王昭君出塞了,西施落河了,千雪小姐也消失了。”
“消失?可我听说她进了皇宫。”
“是进了宫,不过又连夜逃出了城。”
“逃到哪儿去了?”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八成是离开了人世。看你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到现在还记得来找千雪小姐,想必当年对千雪小姐生过爱慕之心吧!”
“我上了年纪?”
“你还没上年纪?白发都生了。”
“对,对,我上了年纪。”青砖瓦地的积水,他瞧见镜面倒映的人,白鬓皱纹,再不复往年的意气风发。
原来她还是在那里,要等的,却是从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