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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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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山摇过后,众人从遍地狼藉中站起,四下打量起来,对眼前的景象惊愕不已。他们此刻正置身于一座古老的城池中,房舍坍塌泰半,道路被黄沙铺满,一副萧索破败、人烟绝迹的模样。
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摸清楚离开这地方的门路,忽然头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空中竟猝不及防地下起瓢泼大雨来。
不……下的不是雨,而是一颗颗干瘪皱缩的眼珠!
无数枚眼珠顷刻间狂泻而下,将小鄢国上方的天空撕开一道巨口,宛如黑白交间的冰雹急速下落,狠狠砸向地面!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扯着袖子盖住头顶四散躲避,到处寻找能够暂时躲避、还未完全塌陷的土屋。
但还没等他们找到落脚之处,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同时响起滚滚天雷,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高空中怒声嘶吼,随即,一根根白森森的人骨,与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眼珠一起,从空中洒落下来!
天上降下瓢泼人眼与白骨,这场面过于惊悚,众道士中即便有不少见多识广的得道高人,也几乎无人见过比眼前这景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么多人狼狈不堪,唯有柳浪例外。
自空中降起眼珠时,他便迅速在头顶上方接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透明屏障,舍兰的这份力量他从前驾驭过,现在用起来得心应手,那些眼珠砸在他头顶的屏障上,发出“扑通”的脆响,便弹跳着落入了旁边的沙地中,看起来倒有些诡异的意趣。
周遭有些道士——譬如辛错,见他这里安全方便得很,本想跟过去蹭个地方躲避,可柳浪此刻不仅妖元在体,体内妖力更是磅礴深厚,佩剑一靠近就开始不听使唤地上下乱窜,他们只得作罢,憋屈地顶着袍子继续去和其他同门挤在那些个小破屋中。
丹舟倒是不受这个影响,但他刚往前迈出去一步,看了看柳浪,又看了眼被他护在怀里的聂冲,脚步登时停在半空,又骂骂咧咧地转头去和辛错他们挤在一起了。
一阵骚动过后,尽管空中那些眼珠白骨仍在源源不断地坠落,所幸众人或好或赖都已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丹舟蹲在土屋的屋檐下,望着外头倾盆而下的眼珠与人骨,有些呆怔:“舍兰死了,这些小鄢国的百姓终于可以放下执念,转世投胎去了……你说,他们在喝下孟婆汤忘却今生事的时候,会对他们的太子产生那么一点儿愧疚之心么?”
蹲在他身边的辛错小声道:“也许……会吧。”
萧恬在他们身后闭目打坐,闻言微微睁眼,轻声叹道:“他大概从未执着于那些百姓的忏悔……他所期盼的,从来都只是,他们能够清醒而已。”
长街上空空荡荡,柳浪心念微转,那屏障便与他周身联成一块,他走到哪,屏障就跟到哪,他在遍地狼藉的街道上行走自如,周围土屋内的道士皆十分羡慕。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想:总算是……彻底结束了。
忽然,怀中的道袍动了动,柳浪低头去看,见聂冲双眼安详地闭着,似在小憩,但他前额上,竟不知何时渗出些许冷汗来。
柳浪猛地想起,他将舍兰剖背、把聂冲从里面拽出来时,手臂上的刺痛难忍。
越是道行深厚的妖精,其体内便越是凶险可怖。上一回他们落入那黑鳞蟒妖的腹中,是经过千难万阻,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从那大蛇的肚子里逃出来的。
那蟒妖的妖元处尚有腐液护身、满池死婴灵坐镇,遑论舍兰已修成鬼仙,其体内更是万端凶恶。
……何况,这次只有聂冲一个人。
殿下他在舍兰腹中那片刻功夫,都经历了什么……?
舍兰的躯壳不仅吸干了他包裹于周身的全部灵力,甚至震碎了他体内那颗原本就已蒙尘的金丹……可他是怎么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孩童,和他初入道门时一样,肉身上数年来修道的痕迹都被生生抹去……
柳浪不敢再想,只觉心中隐隐作痛,轻轻擦去了聂冲额上细密的汗珠。这时他才发现,聂冲整个身子,在微微颤抖。
“殿下。”柳浪轻声叫他。
过了片刻,聂冲缓缓睁开眼睛,有些疲惫地望向他。
柳浪:“殿下,疼的话,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聂冲眨了眨眼,似是有些怔忪,忽然间,他眼中有泪光盈盈闪过,小声道:“……不许笑话我。”
柳浪鼻子发酸,但还是忍不住笑了,郑重地举起空闲的左手发誓道:“我保证,若殿下在我面前哭鼻子,我柳闻莺一定不会取笑殿下。”
聂冲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角已有泪花。柳浪这才意识到,从聂冲甫一脱离那孔雀的妖身后,便一直在隐忍浑身刺骨的剧痛,他那平稳的睡颜,不过都是勉强装出来、怕他担心的。
聂冲伏在怀中,好似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低低道:“……疼……好疼……”
柳浪心中一恸,脸上却还是带着笑的,他试图去分散聂冲的注意,故作轻松道:“殿下,不瞒你说,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
聂冲勉强撑开眼皮,含着眼泪静静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这招起作用了,柳浪便接着道:“舍兰将我自得灵以后的记忆全部封印了,就在他刚刚魂飞魄散之后,封印失效,我才一点一点都想了起来。殿下,你知道我的原身,是在何处得灵的么?”
他不等聂冲出声,便自顾自说了下去:“长公主府内的那个大湖,湖岸边种着两排金丝柳,殿下可有印象?”
闻言,怀中的聂冲蓦然睁大了双眼,直直地望着他。
柳浪笑道:“殿下,你知不知道,就在两年前——具体哪一日我也不记得了,大概是个秋天?——公主府上那两排金丝柳中,有一棵突然凭空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大坑?不瞒你说,那里头种着的,就是我的原身,当日我灰飞烟灭后,魂魄自动归体,但我伤的太重,足足睡了二十三年才醒。两年前我甫一醒来,原身便化作一团柳絮,随风飘出乐康城后,落入水中,一路漂到辞云山脚下,才化出人形,被丹舟捡了回去。”
正是如此,舍兰才会说,他当年是在万条死路中觅得了唯一的活路。
如若他听从舍兰所言,强行冲破毗蓝珈摩界,纵天火长驱直下,将整个乐康烧成一片焦土,届时他的本体、妖元皆留在公主府的湖岸边,也会跟着被天火烧个干干净净。
柳浪道:“我原本的修为就没够到化身成人的界限,是舍兰揠苗助长,把我的魂魄塞进柳闻莺的躯壳内,助我提前二十来年获得人身。殿下,你知道舍兰是怎么选中我的么?”
聂冲定定望着他。
柳浪亦无限温柔地回望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见你,殿下,我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一直想见你。”
“我亲眼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在湖水里受冻,又看着你在湖边日复一日地练剑……直到舍兰将记忆还给我,我才知道,当年湖畔那棵不知天高地厚的柳树精,其实一直想见一见那个就算被母亲厉声呵斥、也咬牙一声不吭的少年,亲口对他说:输了也没关系,失败也不要紧,你本就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英武不凡的得道仙君。”
“殿下,你就是我化身成人的决心和勇气。”
聂冲手指倏然收紧,却只是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角。
柳浪轻声道:“可我还差好些年才能化出人形,我怕到了那时,殿下已不会再回来了。
“舍兰听见了我迫切的心愿,正如他听见了琴妖玄玑的心愿一样,他选中了我,将我送入妙光学宫,送到殿下身边。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还得谢他一谢?”
当从前的记忆全都涌入脑海中时,柳浪终于明白:其实在一开始,在舍兰精心设计的台本中扮演“娄月长恭”的,本应是聂冲才对。
可当初舍兰做出这般设定时,他估计也没有想到,被封印记忆后的柳浪跟这位郡王殿下的相识相知,不仅全无好感,甚至还互相看不顺眼。以至于到了后期,舍兰不得不中途易辙,将萧忘言替换上来当这个冤大头。
想到这里,柳浪心中不觉苦笑,低下头见聂冲的双眼已微微合上,以为他听倦了,道:“殿下不想听了么?是困了么?”
聂冲睁开了眼,向他艰难地笑了笑,哑声道:“不。你说,我想听。”
柳浪伸手替他将袍子的边角掖得更紧实了些,便接着道:“还有……那位盲眼瘸腿的老前辈,他送到公主府上的那句谶语,殿下可还记得?”
聂冲点了点头。
柳浪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道:“我明白这句谶语的含义了。”
欲与春风同蔽日,且将肝胆照孤光。
二十六年前,在乐康的那场天灾降临之前,那老道留给柳浪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这句话。但现在,含义却是大有不同。
柳浪道:“‘春’字,说明灾难将会发生在春天,这点未变。但‘风’字,不再指妙光漫山的枫树,而是指的一个人。”
聂冲直直望向柳浪,看那眼神,柳浪便知道,聂冲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柳浪:“没错,金风……殿下,指的就是你啊。”
欲与春风同蔽日。
欲,与风同毙。
柳浪一字字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欲与殿下同生共死的那日’。”
情至深处,惟愿同生共死。然而同生不得时,共死亦不忍。
他与聂冲所做的那一切近乎于疯狂的、自我毁灭的行为,都是为了,让对方能够活下去。
柳浪顿了顿,接着道:“那位老前辈将这句谶语送到时,我们刚好都在府上,他也点名道姓说要送与我们二人。因此这句话,是关于我们两人的,前半句说的是我,后半句,说的是殿下你。”
“这句谶语与他之前单单给我的那个,一字不差,我想,或许他也是在暗示,殿下将会做出和我当年一样的选择。”
柳浪挑眉道:“祁永霖那家伙,还说我跟他很像,呸,我可不觉得。我觉得,我跟殿下才算是相似,殿下你说是不是?”
他们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头顶上空是眼珠与人骨漫天瓢泼,发出令人心怵的砰砰撞击声,他们却好似无知无觉,眼中、耳中、心中,仅有彼此而已。
心有灵犀。何需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