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1、膜拜3 ...
-
太子在妙音观内独坐至子夜时分,才等来了娄月氏与两个王兄。
他几乎要认不出父兄了,因为他们此刻的模样,和排在长龙里的褴褛百姓一模一样:双目无神,形容枯槁,面黄肌瘦。
唯独瞳仁中的白色微光,依旧在黑暗中发亮。
娄月氏与两名王子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太子去了什么地方,见到他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欣喜,只是打了个招呼,便各自走入昏暗无光的屋内。
娄月长恭站在空荡荡的院内,凝视着父兄的背影,想问的话随着他们的漠然离去全部压在了嗓子口。
几日过后,他弄清楚了百目所谓“朝拜”的具体过程。
小鄢国所有臣民,连同昔日的娄月王室,白日里都呆在家中,生活作息与从前无异。
当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西边,便是朝拜的开始。他们走出家门,在夜色中向王宫的方向而去,聚集在宫门外,虔诚叩首,直至子夜到来,才各自散去。
为了观察他们叩首时的面目表情,太子效仿着伏在地上,发现这些人的脸上都挂着与王后死前同样的诡异微笑,双目紧闭,仿佛沉溺于不愿醒来的美梦中。
即便知晓百目使用邪术使他们沉溺虚假幻境,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既无法唤醒魔怔的子民,也无法驱散这诡谲的邪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一个月过去了,太子每日在赤月湾旁的土地上辛苦劳作,照看牛羊,中午还要回家为父兄准备饭食。
一到日落,他便跟着所有人一起赶往王宫,观察着人们的神态动作,也观察着那扇敞开的宫门后、偶尔会出现的百目真君。
他在心中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终结这场看似永无止境的劫难。
乍一看,太子与那些虔诚朝拜的百姓没有区别,但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从不闭上双眼。
一日朝拜结束后,他从跪在身后的一名宫婢口中得知:
百目真君在娄月氏自愿让出王宫时,曾亲口允诺,一旦神像完工,便会按照他刚到小鄢时所描述的那样——整个小鄢的子民,都能够飞升成仙,去往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极乐世界。
宫婢说话时,枯瘦的脸上浮现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但听到这话的太子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预感:如果实现欲念已是假象,那么所谓的“极乐世界”便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无忧仙境……说不定……!
他心中一凛,寒意顺着脊背攀上后颈。
宫婢自顾自地欢欣道:“就在明日……明日就是真君所说的‘机缘’!机缘到了,到了!”她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
太子脸色大变,霍然起身直奔王宫而去。
————
果不其然,正殿中那尊巨型神像已然完工,伫立在大殿中央,工匠们不知所踪。
太子没有见到百目,便在整个王宫内四处寻觅。寂静的夜晚,偌大的王宫内空无一人,除却寒风呜咽,再没有任何声响。
他走遍了所有的寝宫,也没有发现百目的踪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被娄月氏封锁三年的后花园。
月光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紧锁的石门外,手指在生锈的铁锁上摩挲。
见到这副场面,太子殿下却站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许是察觉到身后有人,百目转过身来,却没有表现出丝毫诧异,似乎早就知晓他一定会来。
“又见面了,太子殿下。”他温声道。
太子没有回答,似乎在怔神。忽然,他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笑声里含着的情绪根本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绝望与了悟交至的复杂情绪,仿佛一根绷得极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太子看着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一言不发。
百目没有因他的目光感到冒犯,仍然十分温和友善,道:“之前殿下问过我,有没有能让晨露不会消失的办法,那时我说没有,但是现在,我想到了,殿下想听么?”
太子的喉头上下翻涌,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嘴里吐出三个字:“不必了。”
“为什么?”百目诧然。
“晨露消失……”太子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因朝阳一定会升起。”
百目对上太子的双眸,发现那双眼睛与其他人都不同,明明没有莹白的微光,却也能在夜空中闪烁如星子。
他垂下眼,道:“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太子道。
百目笑了,说道:“我知道,殿下迟早会发现的。”
太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舍兰。”
百目真君温和地瞧着他,通身的绿衣绮丽无匹。他眼中笑意不减:“好久不见,太子殿下。”
二人在清冷月光下沉默良久,对视不语。
百目忽而说道:“殿下就不好奇,我是如何能只用三年便修出一副人身的么?”
“这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听到这话,百目又笑了,道:“不愧是殿下,正如我亲眼所见,殿下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啊。殿下本就是这样无欲无求的圣人,他们本不该敬我,而该敬殿下,只是可惜,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你错了。”太子重复着他回到小鄢时,在石像前对百目说的那句话,神色平静。
“哦?那么殿下心中有什么无法放下的呢?”
“从前有,但此后,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呢?”百目问道。
“他死了。”太子说,“就死在今日。”
百目真君一怔,但这怔忪只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瞬间消失。
“殿下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他温声道,“可是,并不能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太子道:“一切罪业,我替他们偿还。”
“这不够,也不公平。”百目说道,“是我的先祖拯救了娄月氏先祖的性命,这才有了小鄢国如今七千四百三十二人的存在。如果要偿还罪业,就该从头清算。”
太子重复道:“从头清算?”
“让一切归零。就当不曾救过娄月氏的先祖,就当世上,从未有过小鄢国。”
太子的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这与他料想的完全重合,但从此人口中说出,便意味着再无转圜。
“但是我不会伤害殿下,因为我答应过殿下,我会永远记得。”百目微笑道。
太子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坚决的神色:“我绝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子民。”
百目,或者说舍兰,听到这话,笑了,那笑容里含带着一丝同情,一丝悲悯,甚至还有一丝敬意。
他说:“其实我没有伤害他们。我说过了,殿下,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是他们自己走入那间土屋,也是他们自己再三要来找我,想要不断重复做着我为他们编织的美梦。”
“就像明日子时,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地追随我,走向他们坚信不疑的‘极乐仙境’,即便是以生命作为代价。殿下,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时,他或许不会心存怨念,可一旦有人帮他们实现了欲念,实现他们心中所想,他们又怎舍得放弃这一切,回到可悲的现世中去呢?”
百目仿佛不是在向太子暗示即将来临的血腥屠杀,而是在诉说一个普通的故事,他平和地说道:“在幻境中,孤寡的母亲能够再次见到死去多年的儿子,穷人能够像君王一样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既然现实如此痛苦,为何不沉沦幻境?既然已经沉沦幻境,又有谁还愿意再次醒来?”
太子无言以对。其实当他认出百目真君便是舍兰的那一刻,他便了悟,所谓因果轮回,也就是如此。
娄月氏听信谗言,屠尽孔雀一族,而这场以蛊惑人心为手腕的报复,在舍兰眼中,完全合情合理。
他没有办法反驳,也没有资格去指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一切力量去保护他的子民,即便这份力量如此微不足道。
百目看出了他内心所想,摇头道:“殿下,你以为我怨恨小鄢么?其实不然,我热爱这片土地,这里不仅是殿下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可是这些人,他们是会变的,殿下啊,昨日才海誓山盟的朋友,只需一场母子团聚的美梦,便会将誓言抛之脑后。”
“是你,”太子的声音颤抖着,“是你剥夺了他们的理智,是你让他背叛了誓言。”
“不是我。”百目叹息道,“是欲望。人是那样丑陋不堪,只因欲望会剥夺一切理智。”
他的目光眺向远方,怅然道:“殿下,你知道么,即便是朝夕相见的骨肉至亲,他们埋藏心底的欲望,也足以叫人胆寒。”
不等太子回答,百目扬起手,轻轻一挥,黑暗中骤然展开一幅画面——
大王子手中高举着锋利的剑,剑下,是娄月长恭血肉模糊的躯体,地上跪着成群的宫婢仆从,口中高呼“大王千岁”,大王子则在呼声中得意地狂笑起来。
画面一转,出现了二王子的脸庞,他坐在本该属于娄月氏的宝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披头散发的太子殿下。二王子掀起唇角,蔑然道:“滚出小鄢,永世不许再回来!”
戛然而止。
黑暗中,百目的声音幽幽响起:“殿下聪慧过人,但可曾想到过,你这两位同胞王兄最深切的心愿,竟然都是杀死你。”
太子抬起头,冷冷道:“人性,本就不可直视。我不会去想,也不愿去猜。”
百目笑了:“殿下不是问我来这的目的是什么么?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
“报复?”
百目摇摇头,道:“既然人终究会变,那么,我不妨在他们毁灭我心目中的故乡之前,将小鄢停滞在这一刻。”
太子听不懂百目的话,但他知道,这背后必定鲜血淋漓。
“我会保留这片土地。如此,既能使一切归零,又能实现他们所有人的心愿。”百目真君笑着说道:“这么说起来,我实际上是在以德报怨。”
太子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抬起已经僵硬的腿,慢慢转过身,向后退去。
“太子殿下。”百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有用的,他们不会听你的,放弃吧。”
太子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只想保护小鄢的子民。”
他的声音坚定决然,重复道:“我会保护他们的。”
————
第二天,太子在日落之前赶到了王宫。
他站在敞开的宫门前,手中举着火把,向聚拢过来的人群高声呼喊,试图驱散想要前来朝拜的百姓。
人们木然地注视着他,仿佛在围观一个跳梁小丑。
这时,头顶的天空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
那声音吟唱起来,用诡异的唱词怂恿着、鼓励着人们走入宫门,穿过甬道,百目真君将在正殿等候着他们,引领他们去往那个无病无忧的极乐世界。
娄月长恭发现,人们眼中的白光随着歌声迅速扩散,最终吞噬掉整个眼眶。
与此同时,人群变得疯狂起来,争先恐后向宫门挤来,都想成为第一个进入极乐仙境的凡人——
太子堵住的宫门的瘦弱身躯被推搡着、掐打着,被数不清的手推倒在地,数不清的脚从他的头颅、脊背、双腿双臂踩踏过去。
他听见了胸骨折断的声音,清脆的好像砸落在地的瓷碗,嗅觉被血腥气牢牢占据。那是他自己的血。
尽管如此,他口中仍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能……不能去……”
没有人理会他。
人群蜂拥而去,他倒在地上,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眼前蓦然出现一只手,覆盖住了他的右眼。
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动左眼的眼珠,太子看见了正俯身凝视着他的舍兰。舍兰眼中,似乎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尽管那可能是他濒死时出现的幻觉。
娄月长恭死在他十八岁生辰的前夜,至死,也不肯闭上那双眼睛。
那天夜里,小鄢国迎来了半年中的第一场雨,和太子殿下出生时一样,足足下了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