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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膜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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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娄月长恭如何劝阻,娄月氏还是离宫,去了那间陋室。
国主给出的理由是:昨日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小鄢国先祖怒斥他是不肖子孙,说既有神明莅临小鄢,他作为国主竟然视而不见,再如此轻慢下去,必惹怒上天,给小鄢带来灭顶之灾。
如此真实而可怕的怪梦,国主再也不愿听从小儿子的告诫,第二日清晨便火速出宫。
太子在王宫外长跪不起,得到的只有父亲绝尘而去的轿辇。
侍卫心疼,想扶他起身,却被他推开。
他一直跪到黄昏时分,娄月氏终于回宫。
沙漠里冰冷的夜风呼啸着,他看见父亲越走越近,悬着的心终于安抚下来。
因为跪的太久,他的两膝已经麻木,几乎感受不到疼痛。
太子在侍卫的搀扶下歪歪斜斜站起身,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急切地想对父亲说些什么。
但走近后,太子愕然发现,娄月氏的眼睛里,透出了诡异的点点光斑。
白色的微光,从瞳孔中透射出来。
他随即发现,不仅是娄月氏:除却一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卫,周围所有人的眼底都透射出相同的白色微光。
但这名侍卫却好像根本看不到那些光点,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扶起太子后,又立即向国主行礼。
太子以为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那些闪烁于人们瞳仁中的光斑依然存在,有如鬼火般星星点点,阴森可怖。
国主的神色似乎没有异常,但看向他时却变得格外严肃冷峻,道:“明明是大慈大悲的神仙,你竟浑说成妖邪?要不是我今日亲自去了,还不知被你瞒哄到什么时候!你怎么这副模样?来人,把太子扶回去。”
太子一声不吭,盯着国主眼底的那片闪烁不休的微光,脸色煞白。
他很快证实了一件事,只要是去过那间陋室的人,眼底都泛着那一抹莹莹的白光。
除了他自己。
夜晚,太子跑出宫去,在赤月湾边辗转,借着月光俯视水面上的倒影,一遍又一遍地端详,最终确认眼睛里确实没有那两团白光,这才作罢。
次日的太阳甫一升起,他便赶到王后的寝宫中。
王后刚刚起床,被闯进来的小儿子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
太子没有回答,只紧张地盯住母亲的瞳孔。
还好,那双眼睛是正常的,出现在国主和其他人瞳仁里的白光,并没有出现在王后的眼中。
母亲没有去过。
他松了口气,接着便握紧了王后的手,无比郑重地强调,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离开王宫。
王后困惑不解,想要细问原因,太子却不肯说明,只不断重复:绝不能离开王宫。
得到母亲的亲口允诺后,太子便离开了。
他带着贴身侍从,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走遍了小鄢国的每一寸土地,敲开每一户人家的房门,最终的发现让他浑身冰冷:
城内几乎所有与人,都已经去过那间陋室,与那个绿衣男子说过话。
那两团微朦而神秘的白光,闪烁在几乎所有人的瞳仁中。
至于那条长龙里的人们,他试图去阻止,得到的却只有漠视与白眼,没有人听从他的话从队伍里离去。
人们指责他明明自己率先得到了神明的点拨,却阻止别人也得到,试图使神明降下的圣光只笼罩于他一人的周身。
我们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自私的人了。他们如是抱怨着。
小鄢国的百姓放弃了生产,赤月湾旁的土地日渐荒废,成群的牛羊在荒草地中走失,最终消失在风沙里,而他们的主人,跻身于看不见尽头的长龙中,翘首以盼,等待着神明的垂怜。
太子无比懊悔,他不明白这些从前善良淳朴的子民为什么会如此癫狂,也解释不出为什么当初自己会接二连三踏入那间陋室。
他是被那双眼睛所吸引,那双温和悲悯、似乎能看透他内心的眼睛。
可让他对那双眼睛产生恐惧与抵触的,是那个暴亡于队列里的男子。
是那男子死亡时,看向他的那双充血暴突、阴森可怖的眼睛。
娄月长恭几乎确定,这个从天而降的“百目真君”,是个不怀好意的妖邪。
他的真实目的不得而知,但当务之急,是要赶在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将这一切做个了结。
太子将根源归咎于自己,他痛苦地想,如果不是自己两次三番踏入那间陋室,便不会引起子民们的效仿。
并且,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这个自称“百目”的妖邪想在小鄢国得到的东西,一定远比陈洲所求,要可怕百倍千倍。
事不宜迟,他着手准备离开小鄢,这次的路线比去乌昙借粮要复杂得多,他打算和侍从一起跨越大漠,去往端朝边境的凉州,寻找法力深厚的道士回来帮忙。
粗略估计,就算路上平安无事,来回起码也需要一个月的光景。
他收拾了一夜行囊,打定主意日出便动身。
可就在第二日清晨,王后突然得了怪病,情况危急。
当他赶到王后宫中,看见病榻上的母亲不停地咳嗽着,侍女取走的一块块帕子上,鲜血触目惊心。
母亲病恹恹地倚坐着,强打起精神,向三个儿子温声安抚道:“我没事,只是吃错了东西,养一养就会好的。”
但事实并没有那么乐观,王后足足躺了七日,期间不断咯血,脸色越发惨白,身子愈加瘦削,最后如同一具干瘪的骷髅。
太子无法抛下疾病缠身的母亲离开小鄢,便只好将去凉州求救的使命托付给贴身侍从。他再三叮嘱,一定要尽快,不能有半点拖延。
侍从坚定地点点头,背着行囊骑上骆驼,与太子在城门口分了手,离开时立下誓言:最多两个月,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就一定不负殿下所托。
一个月过去了,太子没有等来侍从和凉州的道长,且王后的病情愈加严重,已经到了连清水都无法吞咽的地步。
三位王子整日整夜守候在母亲的床前,寸步不离。太子早就发现,两名王兄的眼睛里,也闪烁起了朦胧的白色微光。
等侍从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又过去了一个月,侍从还是没有回来。
太子变得日渐焦虑,时常会出现幻觉,隐约看见衣衫褴褛的侍从赤着脚冲进殿内,激动地喊道,他把中原的道长们请来了,小鄢有救了。
当他从欣喜欲狂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这只是一场梦,便会陷入更深的焦虑与恐慌中。
王后病入膏肓。
小鄢国所有的大夫,和临国有名的医者都被请了来,却没有一个人查出王后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这时,一向寡言的二王子向沉浸在悲痛中的娄月氏提议:既然凡间的药物无法医治母后的病,不如……请天上的神仙来看一看?
谁都知道,二王子口中“天上的神仙”指的是谁。
娄月氏眼前一亮,刚要喊人去请百目真君,太子猛然站起,大声道:“不行,不能找他!绝对不行!!”
所有人都被他突然发狂吓了一跳,娄月氏早就不悦于小儿子对百目真君不敬,这下更是怒从心头起,斥道:“混账,我之前就警告过你,再敢不敬神明,必得遭到报应!你看你母后得的这怪病,说不定便是因你的轻慢无礼而起!”
二王子看了太子一眼,叹息道:“太子,眼下最要紧的是母后的性命,不管真君有没有办法,先请来瞧一瞧,不会有什么坏处。你若坚持阻挠,我担心……母后快撑不住了啊。”
娄月氏吩咐侍卫立刻去请百目真君前来,不再理会太子。
娄月长恭嘴唇颤了几下,最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百目真君很快赶到,在王后的病榻前,太子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右手握住藏在袖内的匕首,发誓只要这妖邪做出任何怪异的举动,便会毫不犹豫把对方头颅砍下。
他知道凡间的兵器并不能对妖邪造成实质伤害,但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往好处想,如果能像当初陈洲证明孔雀是妖精那样,也在百目身上划一刀,说不定能以此向他被长久蒙蔽的父兄证明,眼前这人是妖邪所化。
但百目只看了王后一眼,便遗憾宣布:他无能为力。殿内顿时哭声一片,忽然,他话锋一转,说道:“虽然我没有办法挽救王后的性命,却可以使她不那么痛苦。”
娄月氏赶忙询问该怎么做。
百目没有回答,他看向王后,温声说道:“娘娘,请睁开眼睛,看着我。”
娄月长恭浑身一震,本能地扑过去覆盖母亲的眼睛。
但他还未动作,百目就像未卜先知,也好似背后长了一双眼睛,猛然握住他攥着匕首的手腕,低声警告道:“殿下慎重。”
娄月氏脸色铁青,命令侍卫将太子钳制住,不许他再发疯。若不是因为王后弥留之际,不肯让小儿子离开身边,娄月氏早已将他轰出殿去。
娄月长恭压制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见百目转向王后,说道:“娘娘,睁开眼睛吧。”
他的话似乎具有魔力,原本已经神志不清的王后竟然真的缓缓睁开眼睛,眼里没有神采,死气沉沉地望向他。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王后与百目真君对视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忽然睁大,闪烁着代表生命力的光芒,像是从百目的瞳孔中看见了令她无比向往的事物——
王后的唇角微微翘起,留下了一个满足的微笑,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只要看见王后平静的面容,谁也想不到这是个饱受病痛折磨至死的病人,他们都觉得,王后只是睡着了,并且做了个好梦,唇畔那一抹微笑便是最好的证明。
娄月长恭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内,将自己反锁起来,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有他看见,王后去世前的那一刻,空洞的眼窝里,闪起雪白的光芒。
从此之后,整个小鄢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
三日之后,太子背上褡裢,毅然决然踏上了前往凉州的道路。
他走在出城的路上,发现沿途的土屋纷纷大开房门,屋内空无一人。
没有想到,他封闭在宫中侍奉王后的这两个月,小鄢已变成了一座死城。
太子沉默地、孤独地走在路上,渐渐地,眼前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是那条让他感到窒息的长龙。
整个小鄢,所有的百姓,都在这条队列里。
他站在沙坡上,俯视那些表情麻木、瘦到不成人形的百姓们。
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为填补饱肚子发愁,现在,他们满眼满心,都只有那位神圣而不可冒犯的神明——百目真君。
太子不忍也不愿再看,但就在扭头的刹那,鬼使神差地,余光中瞥见一个人的身影。
他僵住了,难以置信地死死盯过去——
是那个失踪了两个多月,发誓一定不负他所托、会带着降妖的道长回来拯救小鄢的侍从。
侍从排在队伍的中段,和前后的人一样垂着脑袋,偶尔随着队伍的前进往前走几步。
太子连滚带爬地跌下了高坡,他不顾满身的沙土,冲到那侍从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
他愤怒地吼叫道,声音扭曲变形。
侍从缓缓抬起头,木然看了他一眼,凹陷的脸庞泛着沉沉死气,嘶哑道:“对不起,殿下……可是我……我忍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
“真君……他……他……让我看见了……”侍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看见了我娘……”
“什么??”太子道:“你娘不是十年前就——”
“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侍从忽然激动起来,接着便捂住脸,呜呜哭道:“殿下……我对不起您……可,可我……我真的很想见我娘……这是唯一的办法……”
太子在侍从羞愧的哭声中,颓然松开了手,没有再问。
那一日,他背着褡裢,头也不回走出了城门。
他认定是百目施下妖法,迷惑了人们的神智,使他们如此盲目而疯狂地朝拜。
他下定决心,只要上天不让他葬身于风沙之中,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定要找到拯救小鄢的办法。
他走了整整一天,很幸运的是,上天仿佛听见了他的恳求,这一路十分顺利,除了滚烫的沙海与灼人的热浪外,没有任何障碍阻挠他前进。
夜幕降临,太子找到了一个藏身的石洞。听着耳畔呜呜作响的风声,他闭上了眼睛,祈祷早日抵达凉州。
他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非常熟悉:赤月湾旁,洁白的花朵绽放如同冬日雪花……
他猛然惊醒。
当他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僵硬,头脑一片空白——
石洞消失了,他躺在沙地上,小鄢国的城门伫立在面前。
他不甘心,又尝试了四五次,然而每次都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小鄢国。最后一次,他甚至干脆不睡觉,想凭借意志力走出茫茫沙漠。
苦苦支撑了三天后,他最终体力不支,昏倒在破狼湾外的一座无名沙丘上。
这一带毒虫聚集,太子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城门。那一刻他感到的绝望,远胜过死于毒虫之口。
娄月长恭彻底崩溃,他跪在沙地中,嚎啕大哭。
黄昏时分,他撑着一支木棍,步履蹒跚地走回了王宫,衣衫早已被风沙侵蚀得破烂不堪,整个人看上去落魄潦倒,犹如乞丐。
当他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回走时,那些土屋内依旧空无一人,但那条从妙音观后排开的长龙竟然消失了。
他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难道是人们终于醒悟,识破了百目的诡计??
太子扔掉木棍,拔腿跑向妙音观后那座几乎成为他噩梦的红顶土屋——
消失了。
那间陋室消失了,只留下满地稀碎的土石。
他几乎要叫喊起来:是真的……那妖精真的走了!!!!
他怀揣着这份狂喜向王宫飞奔而去,然而在走近王宫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他顷刻间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绝望。
那条消失的长龙,那些顶礼膜拜的百姓们,此刻,全部出现在王宫外围。
他们将整个王宫包围的水泄不通,密密麻麻,如同倾倒的蚁穴。
所有人跪伏于地,面朝敞开的宫门,虔诚地叩拜。
他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太子绕过密集的躯体,手脚颤抖着,走向那扇宫门。
期间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阻拦他,所有人的眼睛都和他们的前额一样紧紧贴在地面上。
太子进入宫门,走过狭长的甬道,踏上石阶,走上正殿,沿途没有遇到一个宫人。
这里已然不再是他生活了近十八年的王宫,而经过改建,成为了一座宏大的神庙。
在昔日的正殿内,代表小鄢王权的宝座连同娄月氏都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人高的、尚未完工的石像,五名工匠在石像四周劳作,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石像描摹的,正是百目真君的模样。
“你终于回来了,太子殿下。”
回身一看,百目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神色友好而温和。
深深的无力感让太子几乎昏厥,他张了张口,嗓音沙哑,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父王和王兄,你把他们弄到哪去了。”
经历过数日的折磨,他早知自己无法与这个恶魔抗争,心情竟然变得平静下来,仿佛是在向对方请教一个十分寻常的问题。
“陛下自愿将王宫改建成神庙,以便小鄢国的子民每日朝拜,他则和两位王子迁去荒废的妙音观居住。”
太子平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一双眼睛,从前他对这双具有可怕魔力的眼睛心怀恐惧,一直不肯与之对视。
但现在,不知是出与什么原因,他再也不怕了。
太子说:“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百目笑了,毫无瑕疵的脸上犹如圣莲绽放:“不是我为了什么,而是他们,他们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太子问。
“为了各自的欲念。”百目道,“我看透了他们的内心,帮助他们实现内心深处的欲念,所以他们心甘情愿成为我的信徒,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是假的吧。”太子说,“我不知你施了什么妖法,让他们产生幻觉,但终究都是假象。”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百目笑意更深,“现实中无法得到的财富、地位、甚至是人,在幻境中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就算是假的,又有什么不好呢?况且,是他们愿意相信,我并没有胁迫啊。”
他笑着问道:“敢问殿下,这世上,谁愿从美梦中苏醒呢?”
太子道:“那我呢?你在我心中看见了什么?”
二人定定地对视着,过了半晌,百目叹了口气,道:“没有,殿下心中,什么也没有。”
“你错了。”太子说。
百目微微扬起眉毛,玩味道:“哦?”
太子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