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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怀辽 ...


  •   管家和许玉卿正在厨房清点月团数目,薛觉义负手站在廊下,似在观赏月光。

      薛珈放轻脚步,乖顺立在父亲身后。薛觉义冲他淡淡一笑:“剑收好了?”

      薛珈颔首:“是,还在老位置。”书架之上,剑匣之内。

      灶台上摆着几个圆盘,又有一个精致红漆食盒,两层,备了不同馅料的月团各一块,许玉卿确认无误后才向公公薛觉义挥手示意。

      “收拾好了随我入宫一趟。”薛觉义远眺九天明月,“今日中秋,也是陛下生辰。”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地挑明要义。

      “儿子明白。”

      此时月色已过东边天一半,夜快过二更,此时入宫再待上片刻,今年薛家团圆赏月的闲情逸致怕是不能实现了。

      许玉卿将食盒扣好罩子,薛珈走入灶房,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什么来。

      “这是我从芙蓉城带回来的礼物,说是女子最喜欢的并蒂芙蓉钗。我买了三支,阿姐和珍珍的还得劳烦嫂嫂帮忙先收着。”

      薛珈双手捧着丝帕递过,丝线上静静放着三根栩栩如生、精妙绝伦的银钗。他倒是没有避讳,芙蓉城乌二爷惨死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现在满州内部动荡,暂时没有精力搅入中枢之争。

      许玉卿微愣,清了清手上污秽,仔仔细细将礼物收好。

      儿郎神色有些怅惘迷失。她哪里不知这是少年动情的表现,又见他买的是并蒂芙蓉的银钗,去的还是满州芙蓉城,想来这一趟是十分不易的。

      她轻声开口,心底已是有了九成把握:“见到她了?”

      薛琼不在,只有许玉卿这个当嫂嫂的能体谅宽慰几分,安抚眼前这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

      薛珈还是默不作声,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看来结局并不理想,许玉卿猜。

      “倒不必伤感太多,一人动情,一人无情,才是男女间的常态。世上成双成对的有情人到底是少数,百年修得同船渡。”许玉卿语重心长,希望能纾解他心中苦闷。

      所谓长嫂如母,许玉卿想了想,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儿郎肩臂,摸着的确厚实许多:“元玉,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条路也并不容易。或许这对你、对她不失为一件好事。”

      是啊,不失为一件好事。寥寥数字惊醒沉溺情爱的儿郎,心绪在一瞬间千峰百转,最后释然一笑:“芙蓉城内有一处人工景致,名叫湖天净水,风光之盛,堪比洞庭浩渺,君山苍翠。我同她在那里一起共赏了月光。那日是七月十六,月亮比今夜的还要圆些,亮些。”

      他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安慰许玉卿:“我没什么遗憾的。”

      除了沉如故的故事不知真假外,在彼此拔剑相向之前,至少已经心无旁骛、真情欢喜地共赏过山水月色,自此千里婵娟,青山秀水,何处不是相逢。

      许玉卿送他出门:“路上小心些,我等你们回家。”

      ·

      良辰美景,宫城空寂。

      虽是中秋佳节、天子诞辰,圣上日前下了旨意,说是关中灾情尚未完全平复,百姓逢难多苦,北疆战事又刚刚结束,不许操办宴席,不许百官朝贺,一切如常,不可铺张奢侈。

      到底是节日,宫城内外挂起了彩灯绸缎,各坊市也比往日推迟了两个时辰闭市,此时月色正浓,路上人潮汹涌,多是年轻羞涩的才子佳人。

      朱雀门今晚由光禄勋许泰亲自镇守。

      马车在朱门前停驻,许泰上前,身上玄甲熠熠生辉。薛珈打起门帘扶父亲下车。

      “许将军,这是嫂嫂亲手做的月团。”薛珈递过一竹编食盒,“辛苦了。”

      三人简单见礼,许泰吩咐士兵打开宫门:“你们直接驾着马车入宫,离下钥没多少时间了,多陪陪陛下。”

      若是搁在平时,许泰不会说这个话,按照礼制,只有御辇可在宫城通行无碍。同样,若是平时,许泰亦不会在薛觉义面前说这些僭越徇私的妄言。

      薛氏入朝者皆谨慎遵行着某条戒律,在君臣尊卑之分上践行得异常严格。如薛觉义,若不是天子年幼,又无亲近之人,他是绝不会迈过那条底线的。

      老臣有了些微动摇,犹豫片刻他还是选择走入宫城:“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薛珈闻言跟上。

      许泰往着夜色中远父子二人孤身肃穆,无奈叹气,自觉将马车安顿在角落处,免得惹人注意。

      清心殿内,只有值夜的宫人陪侍圣驾。

      天子正沉浸在治世经义之中,许是坐得久了,身子并不端正,微微向前倾,手中书简对着昏黄油灯,不解之处陈燎烦恼地搔头抚眉。

      寂静空旷的清心殿没有半点节日气氛,殿内看似埋头苦读的少年不是民间满心期待家人团聚、庆贺生辰的小儿,虽然读书时疑惑困苦、不得其解的烦闷模样同刚刚求学入道的小子一般。

      内侍不敢凑近打扰,只站在内殿帷帘后轻声通禀:“陛下,司空大人与薛博士求见。”

      陈燎心神归一,故而第一声并未奏效,小内侍清了清嗓子:“陛下,司空大人与薛博士求见!”

      陈燎蹙眉起身,周身威严肃正:“何事叨扰!没看见朕在读书吗!”

      小内侍吓得匍匐在地,仍是大着胆子颤颤巍巍重复了一遍。帷帘后的天子倏然一愣,呆呆偏头看向窗棂,月色渐渐行至天中,已是二更人定之时,离宫内下钥只有片刻之时。

      他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股浓浓暖意与欢喜从心口贯穿全身,在这个冰冷幽冥的宝殿化开,饶是他时刻谨记持重镇定,这一刻儿郎嘴角上翘,愉悦溢于言表。

      薛觉义不是随意深夜入宫之人。

      “去请!”陈燎轻快下令,旋即觉得不妥,“算了,朕亲自去!”

      小内侍快步跟在天子身后。朱红大门处两人清辉落影,衣袍寒凉。隔着几小步的距离陈燎稳住姿仪,款步上前,空气中已有淡淡米香。

      臣子行过跪拜礼,陈燎和薛珈一左一右扶着长者入殿,内侍备好御桌。陈燎一时欣喜失察,迫不及待便要伸手去拿尚有余温的月团。

      小内侍一脸为难,薛觉义亦是神色不妙,严肃开口:“陛下,天子膳食有礼制规矩,即便是臣送来的贺礼,规矩不可破。”

      陈燎赧然,招手示意内侍上前,宫人用弯刀切下小小一块,验毒无误后天子方能安心动筷。

      薛珈性情不比父亲严肃板正,见陈燎吃得开心满怀,余光暗暗观察默不作声的父亲。他的眸光落在对面吃得哽噎的天子身上。

      “陛下放心,这些都是臣的嫂嫂亲手做的,不知道陛下口味,各式馅料都做了一份。”薛珈打破沉闷氛围,眸光炯炯看向小口小口咬实则飞快吞咽的小儿。天子陈燎比自己的外甥大不了几岁。

      陈燎识趣,大快朵颐后让宫人撤去桌案,屏退众人,温情过去,君臣间该聊点正事了。

      薛珈速战速决,拣着要点奏禀:“陛下,满州乌明宇死,乌哲同淮安决裂,短时间内不会同中枢对抗了。”

      “满州与淮安交易的证物我留在了益州,托张景玄张大人暂为保管。”

      他们并不不着急同司马沛对质,此外带着证物回京,饶是有卢仲之护送也未必能平安抵达。

      消息呈禀得越隐秘深入,薛珈神色越凝滞迟疑,这些情绪消失得很快,他眸光看向脚边黑玉:“司马氏有暗桩布置,是年初被官府查封的戏院,里面的人当是暗哨。”

      这才是此行收获最大的秘密。他们虽知晓司马氏势力渗透之深、之广,却不知操作的具体门路。

      陈燎颔首,虽神情沉重,但无焦急之色:“这些我们早有预期,倒不着急解决。北境稍安,关中灾情与南部民乱估计要三五年才能彻底解决。司马沛此局输了一半,不会再轻易设局。”

      之后虽有博弈,也不会像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仗这般声势浩大,拿上百万的人命作赌了。

      薛珈瞄了一眼父亲,见他神色没什么大的波动,趁势追问了一句:“张大人派的人手明日就要南下,陛下,兄长可是告诉我了,您和司空大人皆准我参军报国,南边不是正在招揽士兵吗,不如趁此良机让我和卢仲之搭个伙,一起南下!”

      儿郎说得慷慨激昂,陈燎观摩着司空大人脸色,薛觉义警示性地扫了幼子一眼,并未出声阻拦。决定权终归属于眼前的九五之尊。

      陈燎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浅笑:“薛御史出京前特意交代过,薛少郎若是赶在太学重开前返京,便留在京中辅佐沈祭酒操持太学之事。”

      “太学重开,旨在革新学风,招揽天下才人名士入京,而后徐徐图之,一步步革除世家荫庇,操弄人才选拔的不正之风。卖官鬻爵的恶劣风气亦要趁此清扫涤荡。如此,才能让天下有才之士对朝廷重振希望。”

      薛珈没想到圣上和阿兄会给自己来这么一招,虽有些意难平,也知晓太学事业关乎天下大计,自当义不容辞接下命令:“陛下放心,臣会好好协助沈祭酒振兴太学。”

      宫城围墙开始回荡起景阳钟的沉穆之音。所幸,该聊的事都有了结论。

      “勤奋刻苦虽是好事,陛下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免得龙体有亏。”临别之际,薛觉义温声唠叨了几句家常话。

      陈燎这回笑得大胆些:“朕知道,司空大人也要保重身体。”

      一行人在清心殿前的陛阶上作别。

      陈燎悄悄拉过薛珈的袖摆,眼睛眨啊眨,狡黠含笑。

      薛珈会意,倾身而下,天子凑在他的耳廓边打趣叮嘱:“薛少郎若想从军可耐心等一等,有一人当与君志趣相投,已在回京路上了。”悬念留了一半,难道小儿郎笑得意味深长,藏了些捉弄大人的心意。

      薛珈未恼,反而眼眸晶亮,兴奋昂扬。

      “薛元玉,还不快走。”前方父亲遥遥招手。

      薛珈匆匆行礼,快走几步搀扶住父亲臂弯,两人阔步向前,与满城月色如出一辙,清朗光洁。至于身后如常目送的少年天子,眉眼淡淡,被秋月镀上了一层静谧舒柔的光晕,融入这浩渺无涯的月华间,同每一个奔波向前的归家浪子一般,心律怦然,又沉静可安。

      大概只有瑟缩卑微的小内侍烦恼桌上一大盒美味该如何解决:“陛下,月团需要送到御膳局吗?”

      陈燎难得有了攀谈的兴致,不再顾虑对方身份:“你叫什么名字。”自他入主清心殿来一年之久,从未同宫人交谈。三宫六院八十一所,哪怕是外朝的明光殿,可供他亲近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小内侍估计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因帝王垂问而惴惴不安,仓皇无措,支支吾吾半天才嗫嚅出两个浅音:“怀辽。”

      “奴叫怀辽。”

      “怀——辽——”天子浅淡缓慢地唤出名讳,“是个好名字。”与这九尺宫墙下的深宫遭逢相衬,一生只能怀念辽阔处。

      “月团放到朕的书案上,今夜朕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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