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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云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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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本来温顺卧在地上的牛直起身子,甩甩尾巴,不耐地用鼻子哼哼。
“你别急啊,别急。”
年轻的小喽啰有点结巴地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牛。
“你说的小毛,姓什么?”
我仔细地回想了下,从前在家的时候,大家称呼他皆是“小毛”,就算提到他离家出走的父亲,好像也没说过他的姓。
说起来,“小毛”这个名字,可能也不过像“小秋”一样,是随口起的小名儿罢了。
朋友一场,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姓名。
黯然摇了摇头,我涩涩开口:
“不知道,他没提起过,我也没问过。”
“这倒巧了。”他思索着慢慢说道:“我认识的那个小毛,也没说过自己姓什么,好像不愿意提似的。”
情绪一阵大起大落后,我现在已经冷静多了,思忖一下后,我再次开口。
“他样貌性格如何?人现在何处?劳烦你给我细细讲讲。”
“他很肯踏实干活,从不偷懒。”
嗯,没错。
“他家里好像挺穷的,但是他没具体说过,也是,说起来家里不穷的谁会出来做工呢?但是他不太一样,他好像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心中那缕微茫的火焰又重新发出了一点弱光。
“我认识的小毛也是这样的。”
“还有,他是不是在老家定过亲啊?看到什么糕点啦,首饰啦,他总是挪不动脚,说以后要给他妹妹买。那个妹妹的名字,他也说过,叫什么来着?小什么?”
好像切开了一个没有成熟的水果一样,我的心中除了高兴,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酸涩。
“没准是他亲生的妹妹呢?”
他摇了摇头:
“不对,这他倒是说过,他们家只他一个,没有兄弟姐妹。”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有点疑惑:
“但是有的时候路过卖笔墨纸砚的地方,或是书店,他也说如果能给妹妹买就好了,这就奇了,难道说他的妹妹竟是个千金小姐?要不然,怎么能读书识字呢?——哎,你怎么了?”
我忙掏出帕子擦干了将落未落的泪水:
“没事儿,我这眼睛有点毛病,容易见风落泪。你接着说,那个小毛,在哪里?”
“他已经不在我们庄头手下做事了。”
那已经处在黑暗中很久的火种,终于,还是熄灭了。
“就在今年,有个官老爷派了两个手下的人来找他,他没跟那两个人去,跟庄头关起门来说了半天,连夜就走了。”
虽然没做错什么,他却低下了头,好像很羞愧似的:
“抱歉……妹子,我也不知道他眼下在哪里。”
我勉强向他道谢:
“没事,我们认识的真的是同一个小毛,我已经很高兴了。”
向他福了一福算作告别,我转身欲走,想了又想,还是多说了一句:
“若这位哥哥哪天再见到小毛,麻烦转告他,小秋,在都中荣国府琏二奶奶手下做事。”
他眼睛亮了一亮:
“没错,他的那个妹妹,确是叫小秋!”
回荣国府的路上,天阴阴的,渐渐飘起了雪。
金陵的雪总是稀稀落落连着雨缠绵地下,都中的雪却不同。
一大团一大团地落下,看起来像棉花一样柔和,落在身上,却徒添冰冷。
我的斗篷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圈毛边,很快就被体温所融化的雪水浸透了,又在冷风中结了冰,冷得生疼。
走着走着,想起那一年的冬天,我在暖炉旁学画时,小毛缩着脖子兴冲冲进来的样子,鼻子就忽然一酸。
恍如隔世了……
带我走进不靠任务积分也能活得快乐的世界的那些人,希望我还有机会亲口向他们道声谢。
一路胡思乱想,回到住处,天都快黑了。
我晚饭也不想吃了,卸了钗环,钻进被窝,直接蒙头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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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萎靡不振一直持续到了年后。
白天她尚能打起精神来待客说笑,但每每回了房,她就向榻上或者床上一歪,眼皮都懒得抬。
一开始我和平儿几人都觉得,是她因为贾琏隐瞒了她早有几房姬妾的事,心里不痛快。
但冷眼看着她对贾琏,不说曲意承欢,也是柔情软语。极少几次摆了脸色,也是因为贾琏出门喝酒太过,隔日就好了。
“平儿姐姐,你说二奶奶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趁四下没人,我有些担忧地悄问平儿。
平儿自顾忙她的事情,并不看我,只是低声道: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问过二奶奶,她说只是天气冷,身上不甚痛快,年节下的,不想叫别人知道。”
我忍不住问:“二爷也不让叫知道吗?”
平儿不置可否,只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生硬地转换话题:
“要不咱们悄悄儿地叫了大夫来看一眼,姐姐觉得可好?”
平儿叹气:“我何尝不是这么说呢,但你不知道,奶奶平素最怕看大夫,恨不得什么病都自己捱过去,前儿我提了一嘴,她就说我不盼着她好。”
我脑子转了一转,确实没什么办法,只得再扯回贾琏:
“这么长久下来,也不见好,着实令人苦恼呀。不如咱们想个法儿叫二爷知道,二爷请了大夫,二奶奶总没话说了吧。”
“二爷”二字出口,平儿便又抬了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中看出什么似的。
“春儿,我只提醒你一次。”
她十分严肃地酝酿一时,方再开了口:
“你是个聪明的,前日清儿到底为了什么受罚,你不会不清楚。你我都是陪嫁,但是有些事情,我劝你最好别想。”
我当然清楚,我不想随便嫁人,更不想死。
王熙凤是容不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的。哪怕我们是世人眼中合该被男主人收房的陪嫁丫头,她也并不愿我们同贾琏接近。
前日清儿受罚,是为了警示孙姨娘更多一些,还是王熙凤心中吃醋更多一些,谁也不清楚,但平儿显然是倾向后者的。
但是平儿……
我看着她光洁的额头上侧毛茸茸的胎发,心中一片柔软的悲伤。
她不是在铲除异己,我知道她是真想让王熙凤高兴,也为了我好。
想至此处就不能再想了,我正色回答:
“姐姐放心,我同你一样,只想让二奶奶好的。”
平儿不动声色,只是轻声道:
“既是这样,我便放心了。赶在二爷回来的时候,故意露个马脚吧,我也觉得,再拖下去,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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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露马脚其实很容易,难为王熙凤在贾琏面前装得没事人一样。
然而我在贾琏回来的时候故意为王熙凤献上过厚的被子、献上痰盂、献上安神丹,贾琏都浑然不觉。
该死的男人!
我跪在外间已经一刻钟了,腿都麻了。
贾琏什么都没发现,王熙凤倒发现了。她趁没人的时候骂了我一通:
“二爷面前显到你了?”
然后就借口我随手往手帕上别的针差点儿扎到她,遣我来这儿跪着了。
想曹操曹操也会到,贾琏正从外面急匆匆进来,看到我,停下脚步纳罕道:
“春儿你跪在这里干嘛,可是气到你奶奶了?”
你气到你奶奶我了!
我没好气地在心里骂道。
好在王熙凤在里间听到贾琏的声音,就连忙高声遣我出去取东西,也不用跪了。
我用一种在马桶上蹲了半小时再起来后的姿势走了出去,确定自己走到一个王熙凤看不到的地方,靠着墙歇息片刻。
气死我了,没人权的社会,夫妻俩搞情趣,丫鬟遭殃。
我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地去库房取了东西回来。
王熙凤要的东西是一匹银红缎子,想也知道是她为了支开我胡诌的,我慢些走,她没准还觉得我体贴。
我磨蹭了半晌,抱着缎子回到院中,却在正房门口被平儿拦下了。
“姐姐给我派的好活儿!”
我用鼻孔向平儿哼道。
平儿爆笑半天,才勉强道:“是你的演技不好,我可没派你去拿缎子。”
我懒得理她,抬脚想进房。
“别进去,里面有人!”
“谁啊?”
就算我很磨蹭,也刚出去没多久,这人来得倒挺快。
“是太医,刚给老祖宗把完脉,就被二爷请来这里看看。”
我稀奇道:“二爷看出来二奶奶身上不舒服了?看来刚才我演的戏也不是完全没作用。”
平儿无情地反驳:“那你怕是想多了。是我刚才在院子里,瞧着二爷过来,把一大包药洒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多嘴,还不如不问呢。
片刻,却见一个长胡子老头儿春风得意地从房中出来了,手上还捏着一个小袋子。
看那袋子的垂坠感,里面估计装了不少银子。
他后面跟着满脸喜色的贾琏。
我只纳罕,怎么看病看得这么高兴呢?
贾琏看见我,准确地说是看见我手中的缎子,笑容满面道:
“正好,给你二奶奶裁点新衣服。”
我低了头回说:“回二爷,旧俗正月里不能动针线。”
贾琏随口接道:“那你刚才怎么还要拿针扎你二奶奶呢?”
因为二奶奶在瞎说呗。
贾琏并没细想,自己岔开话题:
“算了算了,都去给你们二奶奶道喜吧!”
旁边的平儿老早就喜笑颜开了,只是听了贾琏的话,才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深深一福道:
“先给二爷道喜,恭喜二爷二奶奶喜得贵子!”
我学着平儿的话也拜过,心中仍是一片混沌。
“去吧去吧,进房去小心伺候!”
跟着平儿进房,一时间看到的所有人都已经喜上眉梢,听了消息,才敢放开了高兴。
只有我,从一开始就没往那方面去想。
贾琏和王熙凤唯一的女儿,因为七月初七出生,得名巧姐儿。
就不算年龄是否合榫了,王熙凤在去年十二月,才刚刚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