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玫瑰右手》北极月

79、终战

　　薇尔抬起眼睑，看向多洛雷斯。这无疑是命运之书所读出的班纳特的生平，他不明白为什么多洛雷斯要给他看这个。

　　“你先慢慢地看下去，地上还有许多张呢。”多洛雷斯背靠着画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薇尔将地上其余的几页纸捡起，因为打乱了顺序阅读有所不便，只能先一张一张地读下去，然后在脑海中将剧情拼凑起来。

　　在这过程中，薇尔读到了这十年来他和班纳特一起生活的许多往事，有些事情他已经淡忘，直到读到，才逐渐回想起来。其中还有不少班纳特年轻时作为候选人学习、历练的故事，班纳特年轻时和其他的神族候选人一样，经历过激烈的竞争，才最终成为了命运之神的继位人。

　　虽然看了这么多，但是薇尔知道这些都不是多洛雷斯想让他看到的内容，于是他继续向后阅读，直到阅读到讲述班纳特已经成为上神的一页。

　　其中有一段内容使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内心除了诧异便是慌乱，他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他一把扔掉了手中所有的纸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抱着脑袋无声地哭，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多洛雷斯看到薇尔巨大的情绪变化，饶有趣味地说道：“你这下知道为什么班纳特只选择你一个人作为候选人了吧？偏爱你，就像父亲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哦不，就是父亲偏爱自己的孩子。”

　　薇尔仍旧沉寂在奔溃的情绪之中，对多洛雷斯的话没有一丝反应。

　　“曾经有一位上神因为贪图人间的乐趣，一不小心跟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发生了关系，他害怕自己犯下的过错被发现，从此与那个女人断绝了联系，直到很多年后，他在神之境混得不错了，才想起曾经的这场闹剧，可是等他想起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闹剧的结局总是滑稽可笑，那个女人病死了，他很难过，因为自己的胆小怕事，才让他错过了一生中唯一的爱情，但是那个女人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你，薇尔。”

　　多洛雷斯休息够了，跳下画框，走到薇尔的面前，俯下身，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他偏爱你，他作为命运之神，他最想改变的是你的命运，薇尔。你本该在八岁那年死去，但是班纳特用你儿时好友伊恩的性命为你承受了这份死亡，并把你带回了神之境。他知道你没有成为上神的天赋，于是用各种手段为你铲除障碍，让你的人生一帆风顺，但是没想到你如此不争气，把他多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薇尔，你可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啊！”

　　多洛雷斯说完，抓住薇尔的头，狠狠地按向地面。

　　薇尔感觉眼前一黑，说不出的酸痛感从鼻尖传遍全身。他用双手支撑着抬起身体，两道热流划过他的嘴唇与下巴，滴落下来，在黑白格子的地面上炸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他的双手颤抖着，没有坚持几秒，整个人无力地跌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薇尔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他以为他是因为幸运才成为了神族，就像少年时所读课外书中的主人公一样，总是在苦难的时刻有着绝好的运气。与别人格格不入那是正常的，被别人说长论短也是正常的，因为书中的主人公总是和其他的人物与众不同，所以他也是与众不同的。不管是千载难逢的好运，还是意想不到的苦难，都是他人生故事的精彩篇章……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在暗中为自己能够死里逃生而感到庆幸，对他人异样的目光选择熟视无睹，活得自我又孤傲。

　　直到此时，薇尔才知道，是他错了，他从头错到尾，错得过分！

　　他能够死里逃生不是天上落下来的好运，而是班纳特故意改变了他的命运，就是这样一份“幸运”的代价，让他最好的朋友伊恩成为了不幸的替罪羊。他以为他是凭着自己的实力成为了命运之神的候选人，总是自命不凡地活着，不怕人笑话，也不怕人指责，自命清高，但是实际上错的是他自己，他确实没有实力，确实不配，他还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活得封闭又愚蠢。这十年来，班纳特为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却一直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的眷顾，是他理所应当活得的，事实上，这些都是班纳特对他难以直言的偏爱罢了。

　　薇尔啊薇尔，你是多么的愚蠢！

　　薇尔自己都想笑自己。

　　做了十年的命运之神候选人，然而自己却是那个被改变命运的人。

　　这是多么荒诞？

　　如果世界能够毁灭，他希望是在下一秒。

　　累了，真的累了。

　　他不知到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还有什么理由让他继续努力地活下去。

　　薇尔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至极，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快点结束。如果他是书中的主人公，那么就让这本书快点结束吧，他再也承受不住一丝一毫的打击了。

　　他的生命像是一根绷得极紧的弦，还在吱吱作响，再增加极小的一点力量，就会“嘣”的一声，瞬间断裂。

　　“杀了我吧。”薇尔侧过脸，对多洛雷斯道。语气中没有任何一丝感情，像是一个尚且还能呼吸的人偶，说着冷若冰霜的话语。

　　“杀了我吧。”薇尔再一次重复道。

　　“杀了我吧。”薇尔第三次重复道。

　　多洛雷斯笑了，他笑得癫狂，如同一个疯子，欣赏到了他满意的画面，高兴地笑个不停。直到笑够之后，才开口道：“如果你那么轻易死了，那岂不是让你太舒服了？”

　　多洛雷斯对六目使了个眼神，六目立刻将薇尔从地上强行拽起。

　　“走吧，薇尔，在你死之前，我会带你一起见证新一届神族的产生。”

　　多洛雷斯说完，将手伸向天空，无数只千纸鹤向他飞来，汇聚在他的手中，变成一把锋利的长柄弯刃镰刀。多洛雷斯手持着镰刀，向门口走去。

　　六目提着薇尔的衣领，也来到了外面。

　　金色立方外的草地上，人们仍旧低着头、屈着膝，跪拜在地，哪怕是听到了多洛雷斯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动静，也不敢抬头张望一眼。微风吹拂过草地，彷佛吹佛过无数尊石像，阳光正好，但是气氛却冷如坚冰，把一切都凝固。

　　多洛雷斯终究是年纪大了，说话前还要清一清嗓子，才道：“这座城镇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我感到很抱歉，但是我这样做是为了筛选出有能力的人，接下来，你们如果想活命的话，就奋力厮杀吧！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人，我将赐给他超越常人的能力，以及神族的身份与地位。”

　　多洛雷斯说完，将镰刀挥向上空，他身后的三座金色立方逐渐瓦解为无数的金砖，然后又变化为无数把金剑，从天而降，如一场金色的暴雨，落在每个人的面前。

　　众人彼此相视一眼，周围的每一张面孔，都是他们熟悉的亲朋好友，怎么忍心持剑相向？人性与道德坚守着他们内心最后的底线。

　　多洛雷斯看这群人依旧木讷地跪在原地，非常不爽地啧了一声，然后挥动镰刀，斩杀了跪在他面前的两人。人群终于有了动静，人们的眼神不再坚定，没多久，终于有了第一个拿起金剑的人，他吼得撕心裂肺，斩得干脆利落。因为有了第一个放下底线的人，其他人也开始纷纷拿起金剑。不拿起剑挥砍别人，别人就会挥砍自己，杀与被杀在此时此刻成为了二选一的抉择。一时之间，整片草地陷入了刀光剑影的混战之中，脚下的绿色逐渐染上了刺眼的鲜红。

　　人的内心终究是害怕死亡的，就算是放弃自己的底线，也想要努力活下去。

　　薇尔明白他们，也理解他们，因为当初的他也曾用好友的死换取自己的生。但是那时的他只是个弱小的孩子，凭借着本能，头也没回地逃跑了。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不仅身体长高长大了，内心也越发强大起来，他知道善恶对错，也有勇气去维护正义，就算力量渺小，他也不再如当初一般转身逃避。

　　“停下，停下！”薇尔冲着人群大声嘶吼道。

　　当他看到一个又一个无辜的身影倒在血泊中时，内心非常痛苦。为何这个世界总是会有苦难？为何人们总是轻易被苦难熏染了心智，迷失掉自我？他们的敌人明明不是自己身旁的人，而是此时此刻站在战场之外一脸平静地欣赏这场血腥闹剧的多洛雷斯。

　　世界总是错得离谱，好人走上绝路，恶人大张旗鼓。

　　薇尔气愤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胸口，沉重如巨石，疼痛如刀割。只恨自己有心无力，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直到兵器相碰的刺耳声响逐渐淡退，站立的人影越发稀少，最后只剩下一个满身鲜血的男人站在尸横遍野的草地上，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晃动着一抹光晕——这是希望的光晕。多洛雷斯在他的眼中就是活下去的希望，但是这样的希望代价却非常惨重。

　　“恭喜你，你合格了。”多洛雷斯说完摊开手掌指向薇尔，“你离活下去只差最后的一步，就是杀了这个人。”

　　薇尔一愣，他没想到多洛雷斯竟然想借普通人的手了结自己，但是事到如今，死在谁手上都一样，薇尔已经无所谓了。

　　“松开他。”多洛雷斯对六目说道。

　　六目松开了薇尔。

　　“你这是什么意思？”薇尔不明白多洛雷斯的用意。

　　多洛雷斯没有理会薇尔，而是看向面前手持金剑、满身鲜血的男人。

　　男人领会了多洛雷斯的用意，抬起金剑看向薇尔，目光中满是冰冷的杀意。

　　多洛雷斯和六目后退了两步，为他们二人流出足够的空间。

　　男人挥起金剑，毫不犹豫地向薇尔劈砍而去。

　　薇尔看着迎面而来的利刃，怎么可能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立即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男人的攻击。

　　锋利的剑刃深深嵌入草地，溅起土屑无数。

　　薇尔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光是动起来都非常费力，好在男人经历了漫长的厮杀，也已经精疲力竭。

　　二人就这样拖着疲惫的身体，一个进攻，一个躲闪，持续了数个回合。

　　“你为什么要躲开呢？”多洛雷斯问薇尔。

　　“我又不是傻子！”

　　“我看你就是傻子。”多洛雷斯轻笑了一声，“你不死，他就必须一直追着你砍，你说最后会是他先累倒，还是你先跑不动呢？”

　　薇尔看着面前这个咬牙瞪眼、嗜血如狂的男人。这个男人为了活下去，已经不择手段杀死了无数人，如今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牺牲一切才换来的生的希望。

　　薇尔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死这个男人，要么等着被这个这个男人杀死。

　　到底该怎么做？薇尔的内心纠成一团乱麻，越想越乱。

　　杀死这个男人，那他和那些为了自己伤害无辜的野蛮自私之人有何不同？

　　被这个男人杀死，那他和那些倒在血泊中白白牺牲的生命有何区别？

　　左手是堕落，右手是毁灭，要么做恶人，要么做死人。

　　无论是左还是右，薇尔都没有好的选择。

　　“你也应该快到极限了吧？”多洛雷斯露出了期待的笑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薇尔的选择。

　　薇尔紧咬着嘴唇，直到牙齿刺破皮肉，鲜血从唇齿间渗出，然后拔出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狠狠地刺进男人的心脏。

　　本就肮脏不堪的衣服变得更脏了。

　　薇尔拔出匕首，银白的刀刃被染成鲜艳的红色。他喘着粗气，缓缓侧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多洛雷斯，握着匕首的指关节咔咔作响。

　　此时薇尔心中的愤怒不同于之前，之前的恨意带着浓重的怨气，觉得是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平，此时的恨意更加洒脱纯粹，不再思考无关紧要的“以后”，也不再顾及对错与否，放下一切的颜面，放下一切的善良，放下一切的高尚美德，拾起的是更加坚定果断的冲动——他必须打败多洛雷斯！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让这个本就充满苦难的人间摆脱多洛雷斯的折磨！

　　薇尔手中的匕首突然变化形态，变成了一把修长的利剑，他双手持剑，向多洛雷斯冲去。没有一丝余力的沉重身体逐渐变得轻盈起来，莫名而来的力量从他的骨节缝隙间不断涌出。他的脚步开始加快，喉咙间的声音变得清晰响亮，利剑被高高举起——

　　多洛雷斯察觉到了薇尔身上的异样，赶忙闪身躲避，银光从他的身侧滑过，两缕白发飘落在地。

　　薇尔第一剑斩空了，立马转动手腕调整方向，横向挥剑。

　　多洛雷斯赶忙竖起手中的长柄镰刀，用坚硬的镰刀手柄抵挡住从侧面袭来的剑刃。

　　利剑再次变化形态，变成一把细长轻盈的战矛，贴着镰刀手柄向多洛雷斯快速刺去，刺中了他的左肩。

　　一朵艳丽的红花在多洛雷斯的肩头缓缓绽放。

　　“活了三百多年的神首流出的血，原来也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是红色的。”薇尔讽刺他。

　　多洛雷斯接连向后退了许多步，捂着伤口道：“说得好像我不是人一样。”说完，向六目使了个眼色。

　　六目收到命令，突然跪倒在地上，紧接着，他身上绘着的六只眼睛开始流淌出黑色的东西，浓稠得像是黑色的墨水，又轻盈得如同晨间的雾气。

　　薇尔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能感受到，这奇怪的东西带给他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这黑色的东西不断向四周流动，逐渐覆盖草地，然后向天空上升，最终将他们包裹在一个密闭的黑暗空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