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妖怪》毋茗

13、渴望

　　苏眠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如常烧水准备洗澡。这次她学聪明了，坐到离炉子比较远的地方，她容易犯困，所以索性就靠着柱子。

　　入夏了，天上的星星也多了许多，亮晶晶的，忽闪忽闪，苏眠就抬头一直看着发呆，也没觉得眼睛酸涩。

　　她看得入神，一张狐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吓得她差点摔倒。

　　“真是吓死人了！”苏眠拍着自己的胸脯，很认真地在安抚自己的心脏。
　　“人都能吓死人，妖怪吓人就更吓人了，你下次别这样了。”
　　她的心跳跳动得剧烈，背后发凉。

　　“无名”似乎感到愧疚，从她背后绕到她身边，轻抚她的背脊，那张狐狸面具瞧着也是张愧疚的苦瓜脸。

　　宽大的手掌，自肩甲往下，动作轻和，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地，但苏眠却觉得背脊发酸，让人生畏。

　　她缓好了一些便捉住那只抚她背的手，摇摇头，“好了，好了，不用继续了。”

　　夙清河的腕子被苏眠抓住，她手小，根本包不住他的手腕，火光下，两人的肤色相近，都很白，不过他的是润白而她的是苍白，她手的温度也偏凉。

　　苏眠轻轻地笑了，“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走了呢。”她顺手把身边的凳子挪到他脚边，示意他坐下。

　　在苏眠松手的那一刻，换夙清河抓住她的手腕，纤细柔软。伸出手在她掌心上写字。

　　没走 一直都在

　　写完这一段，他揉了揉她的掌心，将那些不存在的字抹去，又写下一段话。

　　你今天去哪了

　　苏眠一直很认真地“听”他“讲话”，忍着掌上的痒意，轻轻动了动手指没躲开，因为这是他们交流的唯一途径。

　　“你今天还来找我了吗？抱歉，我不在府上，我正午后配李老伯出去了。”她充满歉意的朝他微笑，“说到这我倒是忘记问你了，你平日住在哪？我也没听侯爷和李老伯提过。”

　　她这一问，倒是把夙清河给问住了，大脑飞速运转，考虑着要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府上还有可以住的院子但是没人住，所以都没怎么打理，总不能和她说他就住在自己的院子吧？

　　怎么办……怎么办……

　　他紧张地捏了捏苏眠的手，不敢看她。

　　“难道你一直都不住府里的吗？”苏眠见他沉默，又开口问他。

　　夙清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点点头，小心地在她手上写字。

　　我住在

　　城北的白泥巷

　　苏眠的指尖颤了颤，继而轻轻握住他的手。
　　“原来你住在白泥巷啊，偶尔才来这玩吧。你可真是洒脱，侯爷也是，虽然你们是朋友，但是总不见你们交流，想必是欢喜冤家吧。”

　　毕竟如果交情不好无名也不可能在夙清河的浴间里泡澡。

　　夙清河还是有些紧张，决定转移话题，轻掰开她的手指，在她掌心上继续写字。

　　你们今日去做什么了

　　他的问题让苏眠忍不住抬头看他，她没想到他会好奇这个，盯着那个狐狸面具好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端倪便收回了目光。

　　“去见了一位故人，不过那位故人已经是故去之人了。”

　　他们坐得近，苏眠便顺势轻靠他的肩，眼睛盯着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身上香香的，肩膀也很结实，让她觉得安心。

　　“那故人应是李老伯曾经的恋人。”

　　虽然苏眠突然靠过来让夙清河感到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耐心地听着。

　　“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分开，但是，仅仅一份点心就能想起是那个人，他一定一直都忘记那个人。”

　　“雪嬢嬢给他留了一封信，我没有看，但我觉得应该是告别信，即使她已命不久矣，但她打心里还是希望见他一面，让他同他说说话。”

　　夙清河一直在暗暗关注苏眠的表情。
　　她虽一直盯着火，但眼睛里燃烧着的是一种渴望，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

　　夙清河听见她轻的一声轻笑。

　　“无名。”

　　她偏头看向他，神色认真。

　　“我希望有人能一生铭记我。”

　　她握住他的手，很紧。

　　“你可以活很久很久，能不能看在我们算朋友的份上，一直记得我呢？”

　　苏眠眼睛里的向往和期待比火还要热烈，将夙清河紧紧包裹。他已然不知道拒绝，他忍住说话的冲动，轻轻点头。

　　得到他的答复，她便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蜷着手指却独独竖起拇指，似盖章一样紧贴在一起，他甚至能感觉到指腹的纹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咳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勾着的小指也松开了，两手捂着嘴咳个不停。

　　血腥味？是……咯血……了吗？

　　夙清河愣住了。
　　人类是灵智生物中最脆弱的，他怕她没一下子就死了。

　　苏眠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咳了好一会儿，嗓子已经有些痒了，她两手挡着半张脸，露出眼睛，充满歉意，“抱歉……我得去……洗把脸，你稍等我一会儿。”
　　说罢她便起身跑开了。

　　夙清河抬手要留她，但她已经走远了，他没敢跟上去，便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

　　苏眠就蹲在不远处水桶那清洗，动作熟练，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清洗完毕，她又舀了一瓢干净的水漱口。

　　在她走回来时，突然刮起了风，夙清河瞧着，怕她被风吹倒，赶忙起身去扶住她的身体。
　　苏眠却摆摆手，朝他笑。

　　“嘿嘿，没事啦，老毛病，最近没吃药才这样的，不至于一阵风就吹倒。”她看了眼他干净的衣服，倒是有些庆幸，“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要弄脏你的衣服了。”

　　少女面上是真诚明媚的笑。

　　夙清河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血的味道，没有散干净。

　　他拉着她回到原地坐下，抓起她的手，在上面写字，动作小心翼翼的。

　　你是什么病 怎还咯血 为何不吃药

　　她好歹也是尚书府的小姐，即使父母不在，叔伯再怎么不待见也不至于苛扣她的药钱，何况她祖父生前还对她十分疼爱。

　　“我这也不算病吧，就是生的日子不太好，又是早产，身子就比较弱，咯血是常事，但没多少血的，往年都是泡在药罐子里，近段偷懒了没吃，这几天变天了就容易发病，并不严重。”

　　她讲得轻轻松松，并不当回事。

　　“水要开了，我准备去洗澡了，你也先回去吧，改天我去白泥巷找你玩。”

　　夙清河本还想追问她为什么不吃药，但她言语上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也不好再多待，只留下几句关心的话便离开了。

　　苏眠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中，没有言语，她忍在喉中的血已然不受控制，往外流出，填满她的口腔便钻出唇缝。

　　她把血吐了出来，再次清洗了一遍，又将吐出来的血水冲干净，之后才放心打水去洗澡。

　　苏眠其实偷偷看过雪嬢嬢写给李老伯的那封信。

　　心中写到:

　　长年，展信佳，见字如晤

　　你过得是否还好？我开了家点心铺，还想着你兴许能碰巧地吃到呢，但从分开至今我都没再见到你没见到玉芝他们。

　　转瞬间，我竟已是白头了，但你我争执那日于我心中仍如昨日一般。

　　忘了同你说，那日分别，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犹如浮萍。在分别后的第三年我便来到了安居国，因为那时的我依旧愤怒，我迫切的想知道你逃避的原因，没想太多就来了。
　　这也让我渐渐理解了你，因为这个国家的人们，似乎从未见过战争，甚至没有对外界的好奇，安逸无忧。

　　想来我该同你说一声抱歉，当时主张“逃避”的你其实是在面对自己，而相反的是，主张“面对”的我却是在逃避自己，你从来是我期中望勇敢的盖世英雄，我并不希望你就此逃避，从而酿成大错。
　　你向来周到，即使是逃，也为每个人策划好路线，这么看来，你除了害怕战争，便是最为勇敢仁义之士，反倒是我小气了些。

　　不知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但不论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看到。我其实很想再见你一面，但依旧没有那个勇气，现如今，我已然年老色衰，身体也大不如前，这幅样子去见你，兴许你也认不出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愈发怀念我们游历江湖的日子。那是我漫长人生最为快乐自由的时光，我想你还有玉芝他们也一样，都很怀念那段时光。

　　近些日子，我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只求你别在我之前，那样的话，你就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了，我依无法告知你，我的心意。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勿念

　　雪

　　苏眠揣着那封信，心脏炽热，犹如陈年的情书，柔软亲昵的言语，字里行间，没有不舍却全是遗憾。

　　他们之间的情义，让她羡慕不已，她也希望有人将她铭记，直至死亡。

　　苏眠曾听人说，假若一个人一直被铭记，那么他便是真正的永生者。
　　那太令她向往了，肉身的死亡也无法将她磨灭，那是她对永生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