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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梅花何处落 ...

  •   已是甲午年腊月初三,外面天寒地冻,雪堆了好厚一层。我哆嗦着身子,哈着热气躲在厨房取暖。
      每天在房里时并不觉得冷,可只要一外出便甚是寒凉,手脚一不小心冻得通红,所幸没有生出冻疮。因为天气冷,这几日睡得极浅,有时半夜醒后再也无法入睡。几天下来,黑眼圈又大又浓,晚上出去没准可以给阎王多收几缕魂魄。
      转眼是腊八节,按习俗要喝腊八粥。取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看相不错,尝起来香甜软糯,极有一番风味。
      喝了好大一碗腊八粥,直到肚子撑才作罢,我出去溜达消食,看见姑姑在梅树下取梅瓣。
      “姑姑需要我帮忙吗?”
      “你来帮我摘点梅瓣,好给主子泡茶喝。”姑姑回头笑了笑。
      我仔细挑选梅瓣,采了很久才摘到一小点。若要物尽其用,梅花除了做茶,应该还有别的用处。
      梅花糕!
      梅花糕是苏州一带的风味小吃,因乾隆皇帝下江南赞其可口获此美名。
      “姑姑,主子们年年喝这茶,想必失了新鲜,咱们不如取了这些梅瓣做个梅花糕?”
      “梅花糕?你这丫头主意多,那试试吧。”
      “谢谢姑姑,那我去厨房忙了。”
      拿过姑姑手里的花篮,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厨房,对溶月喊道:“溶月,快去准备面粉、豆沙、白糖、食碱、红绿丝和糖猪板油丁。”
      “你这火急火急的是要做什么?”
      “给主子准备今天下午的点心。”
      溶月嘟了嘟嘴忙活起来,我叫来厨子告诉他大体情况,他虽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我说的步骤努力还原真相。我当然也没闲着,快步走回梅树下重新摘选梅花。
      申正三刻左右,梅花糕千呼万唤始出来。我忐忑地端着梅花糕进入书房,说实在的,丁点把握也无。
      十阿哥正在埋头写公文,我把梅花糕端上书桌,示意他道:“十爷,尝尝点心吧。”
      十阿哥轻轻抬头,本是无心一眼,双眸瞬时升起光彩,半是惊喜地称赞:“这盘点心好生精致。”
      形若梅花,又有清香梅瓣点缀,自是十分精美。
      “此乃梅花糕,是苏州一带的美食,十爷快尝尝。”我骄傲地向他介绍。
      十阿哥夹起一块放入嘴里,我好奇他的反应,而他不急不慢地放下银箸,细嚼慢咽了一番,少顷后赞道:“甜而不腻,松软可口,回味无穷。”
      悬着的心回到大地,我偷乐着回道:“十爷若喜欢,奴才叫厨房天天备着。”
      “让厨房记下这道点心。”
      十阿哥又吃了一块,俊眉微动。
      “你把这点拿去给侧福晋,我记得她素爱吃甜。”
      福晋那里也是同等反响,她吃后止不住地夸赞:“咱们以后可以跟着爷享口福了。”
      许是十阿哥和侧福晋觉着新鲜,一连几日都让厨房备下梅花糕。虽说制作梅花糕只须点点梅瓣以作妆点,然庭院梅树不多,还要精取其中上等,梅瓣自然是不够用。
      有天福晋想吃梅花糕,可厨房的梅花瓣已经告罄,我只好向她道出原委。
      “既然院子里的不够用,那你等会儿随我去趟宫后苑,爷晚上回来怕是想着要吃。”
      “那奴才要准备些什么?”
      “带个花篮就好了。”
      待我回去拿好花篮,福晋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廊下,我走过去拍马屁道:“福晋今儿真是美,美过宫后苑的梅花儿。”
      福晋狠狠一掐我的脸,好笑道:“就数你这丫头话最多!”
      冬天的宫后苑很是宁静,万物俱籁,惟有风声萦萦回绕在耳旁。前几日下的雪还没有化开多少,地上仍覆了厚厚一层。
      面对这寂白雪景,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内心顿生悲意,渺小的我该如何在这波云诡谲的宫里生存下去?
      一抹阴暗的红色猝然撞入视线,一位身着紫红羽缎斗篷的女子玉立于浮碧亭内,楚楚眺望远方。
      “奉嫔娘娘金安。”侧福晋盈盈地走去。
      我随着行礼请安,仔细留意远处这位娘娘。
      她瞟了福晋一眼,漠然地点点头,声音极是清冷。
      “起吧。”
      “娘娘今儿怎么有好兴致出来赏雪?”
      “宫里人多,在这里才寻得个清静。”她挪动步子,朝外走了两步。
      应是烟雨时分的一个回眸,一颦浅笑,让这个江南女子从此远离秀水明山,在这空旷的皇宫里度过余生。
      她眼底的落寞与孤寂,若隐若现,似水流长。
      世间又一个可怜的女子。
      远方传来的笑声及时打破亭内的尴尬,侧福晋缓了缓脸色,朝奉嫔行了个礼便往外去。
      我提脚预备跟上,被她命道:“你自己去绛雪轩摘梅花,碧岚,给她指路。”
      碧岚详细告诉我绛雪轩的位置,我大概听了个明白。
      沿着石子路走,经过万春亭,左拐右拐来到绛雪轩。绛雪轩的琉璃花坛里栽种了几株梅树,红梅粉梅灿烂地怒放在寒意枝头,颜色极是绚丽。风轻轻,梅瓣散落,暗香浮动。
      一阵笛声远远传来,宛转悠扬,真是笛声三弄,梅心惊破。我呆在梅树下痴痴听着,一时间忘了此行目的。
      几轮过后,笛声渐停,我仍站在原地细细回味,无暇顾及肩上落满的梅花。
      时间仿佛静止了般,托吹笛人的福,我也算偷了浮生半日闲。
      肩上突然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低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看来梅花都愿意停留在你身上。”
      我转过身去,见那人着湖蓝色提方格锦袍、黑色貂皮斗篷,五官清秀,风度儒雅,清绝出尘,应该是位阿哥。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略有惊异,我立即俯身行礼。
      “爷万福。”
      “你怎么一个人?”
      “十爷最近爱吃梅花糕,院里的梅花不够用,奴才来这儿摘点梅花。”
      “想不到十弟也爱起风雅了。”
      他淡淡一笑,轻轻转动手中的紫玉笛。
      “你喜欢笛?”
      “奴才不通音律,让您见笑了。”
      不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急促地道:“八爷,可让奴才好找!”
      八阿哥回头一问:“怎么了?”
      “皇上这会子找您,怕是有什么事。”
      八阿哥向我看来,眼底一抹浅浅的笑意,尔后翩翩然离开。
      紫玉笛有此良主,也算是千里马幸遇伯乐。
      梅花依旧稀稀疏疏地落着,而梅香仿佛更甚。
      出来透透气,心情好了太多。我提着装满了梅瓣的竹篮回到东四所,此时已近黄昏,是时候该给十阿哥准备梅花糕。还没走近厨房,我人被一辫子直拖进角落。
      “你刚刚去哪儿了?”耳边是他危险的质问。
      我把辫子拽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回复他:“奴才刚刚去宫后苑采了梅花回来。”
      “老实说你是不是顺道去玩了?”
      假若我如实禀告在绛雪轩享受了一场视听盛宴,那他一定会刨根问到底,到时候免不了小宇宙爆发。
      左右权衡后,我官方地回答:“奴才哪儿敢。”
      “听了八弟吹笛,你魂都没了?”他俊眉一蹙。
      “七爷,奴才可没您说的那么夸张。” 转念一想,我惊诧地反问,“七爷怎么知道,难道七爷方才跟着我?”
      明明是个不光彩的事,他却万分正经地解释道:“我好不容易有时间来看你,自然要关心关心你在做什么。”
      “是,奴才知道了。”对此我也是无奈。
      立即变回好脸色,他下命令道:“你给十弟做的,我也要一份。”
      拿出竹篮里的几瓣梅花,我放到他的手心哄道:“那七爷先闻了花香味解解馋吧。”
      他反应极快,迅疾一弹我的脑门,斥道:“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馋了。”随后拿起几片花瓣一嗅,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
      有他陪在身边,枯燥的宫廷生活倒也少了些许无聊,多了几分趣意。

      接近年尾,要忙的事逐渐多了起来。我本吃的少,加上活干得多,人自然清减了些。不同的是,这几日晚上睡得很踏实,常常可以一觉睡到天明。
      除夕来临,这是我在古代过的第一个年。
      由于爷爷奶奶早逝,每年我都是和爸妈回外婆家过年。一大家子人聚在圆桌前,鸡鸭鱼肉,开怀聊天,满满的幸福。团圆饭后,我们围在火炉四周,准时守着中央一台看春晚。到了九点,外婆和姨妈舅妈开始做红心饺子,蘸上白糖吃,味道那叫一个棒。
      可是现在。
      爸妈又在何方?他们过得可好?
      天缓渐漆暗下去,无尽的黑暗紧紧包围住我。这黑暗的尽头会不会是光明,会不会有我日夜思念的父母和亲人?
      每每念此,潸然泪下。
      风愈冷,也抵不过我心里的寒与苦。
      这会儿陆续有人进出,我草草把泪拭干,一抬头,又回到那个笑脸灿烂的檀溦。
      菁菡和溶月叫我过去陪她们说笑,此刻我又怎有心情,便婉拒了她们,独自坐在台阶上无聊地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刹那间,皇宫里放起了烟火。绚烂的烟火璀璨地绽放在滚了钻的深黑天幕里,浅红的,翡绿的,像极了一朵朵妖艳怒放的花。
      孩提时,爸爸总会带我玩烟花,可惜物是人非,现如今已是妄想。
      天尽头,烟火时,人泪流。
      “嘿!”
      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偷偷躲在我身后,突然大声一吼。我被吓了个半死,猛回过头去,并无意外地看到了那张欠揍的脸。
      “七爷这是做什么!”我来了怒气。
      他见我惊吓不小,立马赔礼道歉:“吓着你了?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出神,也不怕风吹凉了自个儿。”
      “不是故意的,那是有意的了?”我条件反射地堵他。
      七阿哥沉默地看着我,面色难堪。
      发觉说错了话,我连忙笑着歉道:“还请七爷大人有大量,原谅奴才刚才的不敬之辞。”
      如同得了赦免,俊脸登时绽开异彩,他凑近一笑:“就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本以为会挨他一顿骂,谁知他仔细看了我一眼,轻和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七爷怕是看错了,奴才有什么好哭的。”我硬着头皮傻笑。
      他端正我的脸逼我注视他,我想要避开却是不能。
      “不是谁都能哭,也不是什么事都值得哭。”他双眸含笑,温情如水地道,“即便要哭,也只能在我面前哭,为我一个人哭。”
      “哪有这样的理?”
      “我说的便是理。”
      他有时候霸道起来还真是不讲一点理。
      另选话题,我转而问他:“今儿除夕,七爷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应该在东三所吗?”
      他微微一弯眼角,淡笑道:“我想你便来看你,难道还需要定时间地点,说明原因?”
      “七爷想来随时都可以,只是今儿是除夕,七爷该去陪陪福晋和孩子。”
      “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只想遂自己的意。”
      他的眸子如星辰灿亮,笑容极是迷人,良久后他低声着道:“今天晚上,你陪陪我吧。”
      沦陷在他悠长深远的眼神里,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待反应过来吃惊地问:“七爷是不是喝高了,怎么说出这般胡话?”
      “檀溦,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目光湛湛,语气尤为坚定。
      我担忧地劝阻:“奴才只是奴才,还请七爷不要失了身份,赶快回东三所吧。”
      “在你看来,我是在胡闹吗?”片刻后,他平和地问。
      “奴才不觉得七爷是胡闹。”抬头凝视他,我认真地回答,“正因为您不是胡闹,奴才才要劝您回东三所。”
      回眸与我对视,他冷淡地问:“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四哥,你也会拒绝吗?”
      “那日七爷告诫奴才不能做逾矩之事,奴才一直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你这人是个死脑筋!”
      “奴才不过依规矩行事,如何谈得上是死脑筋?”我不理解他的说法。
      “不跟你长篇大论了,我就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陪我?”
      “七爷恕罪,恕奴才不从。”我垂下头。
      忽明忽暗里,他向我走近,使我不由后退几步。
      “你是觉得我抱不起你吗?”
      “七爷!”我惊呼出声。
      “东三所和东四所是一个嘴巴说话,你放心。”他还找理由安慰我。
      “如果奴才不答应,您当如何?”
      “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进东三所,你若不信大可一试。”他玩心大起。
      被他的无赖打败,我勉强答应,而他顾自朝前走去,也不和我说话。咬咬牙,我终是迈出了这艰难又未知的一步。
      从未料想,这一小步竟成了我人生的一大步。
      我和他,我的命运,便悄无声息地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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