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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这是终章 ...

  •   九终章

      我离开了牛腾云他们。
      我和他们依依惜别,但是却并无不舍。我羡慕他们,但我还是决定离开他们。
      在我回复正常之后,他们不再以一个国军俘虏的眼光看待我,这多多少少令我高兴。我和他们一样,还有他们没有的,这令我非常高兴。
      而且,狗肉也被照顾得很好,它虽然还是那副癞皮狗的模样,但是却精神焕发,朝气蓬勃。一见到我就忍不住左右打转儿,吐舌头,在地上翻滚。
      我看着它,哈哈大笑。
      于是我决定,回家。
      回到禅达,回到有我父母,有三千铁甲,有我一切回忆的地方。
      我将云麾和宝鼎勋章卷在铺盖卷儿里,一小包,全部送给牛腾云,他惊喜异常,这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他肖想已久的玩具。
      多么有趣,我拼死拼活浴血奋战得来的这么几块所谓的反动派的玩意儿,竟然是这个小赤色蚂蚁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拿着它们,在阳光下一个个仔细地研究花纹和镀金,我悄悄离去,他没有发现。
      我偷偷溜走,叫上狗肉,像一个贼似的,我们偷偷摸摸地回家去。一个瘸子,一条瘸狗,相依为命地行走在广袤荒凉的平原上,星移斗转,沧海桑田,我们走着,走着,一路南下,南下。
      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
      我,孟烦了,和狗肉,先南下,再西进,顺着我们来时的路。到达沽宁,我们向西行进。
      这里我在之前曾经提到过,虞啸卿也知道,这里曾经活跃过一个身影,虽然他已死,虽然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们永远忘不了他,我要感谢他。
      他叫龙文章。一个死在抗战胜利前夕的守备团军官,倒霉家伙。
      死啦死啦顶着他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并且完成了他未竟的事业。可是他也死了,死在抗战后,死在举国欢腾、人世如沸的那段日子里。死在一个盛大的节日中。
      仿佛是世界人民共同庆祝他的死亡。这感觉就像他,和万恶的鬼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同归于尽。
      我不由笑起来。
      我和狗肉到达了沽宁。
      这个东南沿海小城,普通,破败,具备一切战后应有的痕迹,这里的国军不少,共军还没到这里,但是城里的人们却已经有了大战前夕的神经质的飘忽目光和一触即发的怒意。街上不少国军,穿着我熟悉已极的军服,破烂颓沓,懊丧疲惫。
      我只是凭着直觉想来这里,我觉得,来到这里,见一个人,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但是见谁?我不知道。
      我现在已经不怎么频繁地梦见死啦死啦了。
      他也不再冷不丁冒出来,冲我大喊大笑扮鬼脸。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
      我漫无目的地向前瘸,雄纠纠气昂昂,迎着四散奔涌的人群和士兵。
      狗肉在后面狂吠,估计被挤在人中出不来了。我没回头,依旧笑着向前瘸。
      房屋退去,人群退去,我的面前突然展开一片开阔巨大的平坦广场。
      这是……飞机场?
      我愣愣站在边上,盯着不远处的两架飞机。
      一大群人围着飞机忙碌,闷着头,就像小蚂蚁一样。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靠近他们。
      他们看见了我身上破烂的摘掉徽章的军装,不少人愣住了,还有人大声叫喊。我听不清楚,于是就继续接近他们。
      一个年轻人跑过来,怒气冲冲地迎面就给了我一拳,我被打了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去。
      我马上就显现出祭旗坡上的勇气,跳起来就和他撕吧成一团。
      有人来助战,当然不是帮我,马上,我身上就挨了好几下。
      我被那个明显是精锐的暴躁的年轻军官一拳揍在鼻子上,我流了鼻血。有人跑过来大喝几声,人们住了手,有人过来,将我一把拎起来,连拖带拽,向其中一架飞机走去。
      我站在梯子下面,抬头往上看。
      有个人站在机舱门口,扶着梯子看着我。
      虽然他穿着大氅,带着大檐帽,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
      丫又遇到虞啸卿了。
      我又喜又怒,一步步走上去,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带着白手套,扶着帽檐,上下扫了我几眼才说话:“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我嬉皮笑脸地向他敬了一个礼:“属下不久前才和张立宪提起过您,我们都想找到您,说服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说服我什么?”
      我没回答,向他耸耸肩。
      他冷冷说:“你知道我们去哪里?”
      我依旧胆大包天地讥嘲,全然不顾周围人的惊诧:“偏安一隅?虞大少爷以您的气性,真是难为您了。”
      他一把揪住我的领口,我简直要被他拎起来:“你和我走!”
      我盯着他的眼睛:“和你去哪里?去那个海上孤岛,和你一起隔海相望,时不时缅怀那三千亡魂和你虞大军长的壮志豪情?”我挣开他,退了两步,扶住梯子。
      “你在想那个死鬼?”他握紧拳头,逼近我。
      我哈哈一笑:“和您无关。”
      “再说一次,你和我走!”
      “不,我没有这个义务,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资格。”
      我一下子被虞啸卿揪住按在了飞机上,后背被撞得发麻,我一晕,然后被他恶狠狠地一把推开,我向后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等扶住梯子,我才回过神来。
      虞啸卿刚才好像他妈的亲了小太爷。
      我脑袋一热,想也没想,伸手就是一拳,结结实实抡圆了打在他左脸上。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
      下面的人都呆了,不知是吓得还是惊得。
      我喘着气抹了一把嘴,连滚带爬地跑下梯子,才回过身来指着他大骂:“虞啸卿!你大爷的!小太爷为了川军团教训你个锤子!!!”
      话没说完,我就冲出人群,赶在他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之前逃走了。
      我呼喝着叫上狗肉,一路向西。
      虞啸卿没有追上来,也没人来抓我,我们平平安安,路上虽然乱,但与我无关。
      终于,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缓缓展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回家了,我带着你们回家了。
      我高兴极啦,哼着歌,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是《知识青年从军歌》,我住了口,但是心里还是不停回荡:“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我想起阿译,想起迷龙,想起不辣,想起那次不要命的冲锋,想起疯了的死啦死啦,想起那个永远生离的人。
      禅达。
      (以下皆是《团团》原文,恕罪……向兰小龙大人致敬!敬礼!!!)
      我还在巷子里,便听见我父亲的嘈杂,“……走一队,又来一队!偌大的中国,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见我父亲,在对着一队和我穿同样衣服但是还有领章的人们吵吵。我母亲一脸难堪地企图把他拉回去。我的父亲看见了我,愣一下,老脸居然发红,一声没吭就回了院子。
      我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愣着,哑着,我们家人习惯压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终还是颠颠地迎了过来时,居然在扯刚才的琐事,“你爹自己追出来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没惹他……”
      “妈。了儿回来了。”我说,然后跪下。
      狗肉在旁边嗅着我妈。那些和我穿一样服装的家伙窃窃私语地离去,他们一定在说封建残余,但是管他呢?我这辈子从没跪得这么心甘情愿过。
      我把书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这事做起来很费劲,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我把洗干净的桌子拖进来,放进这间已经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还是很累,还是只我一个人。狗肉在旁边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这事它帮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着屋子叫唤:“爹,桌子放好啦!”
      我爸没回应。
      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扫这个曾经居于迷龙,现在属于我的家。
      我擦着那张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间那部分时我都得趴在上边,我只好趴在上边,然后一声巨响,床塌了。
      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
      我说迷龙带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话,是不对的。他又没掠走我们的记忆。
      入夜,总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点了小灯,关上了门,在屋里给自己擦澡。我已经很脏了,真的很脏,倒是早已经习惯这种脏了,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习惯。
      我忽然觉得背上发毛,我转过身。
      我父亲不知道什么进来的,伸着一只手,看得出来他是试图触摸我身上的伤口,肩头的腰间的腹部的腿上地,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满目,他还是头遭见到。
      这我可受不了,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亲仍然伸手过来,碰了碰我肩上的伤口,那来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门下的窥探。我父亲轻成了那样,恐怕他当那个伤口是刚打出来的。
      然后他悄没声地出去了,开了门出去,再轻轻带上房门,带房门时我看见他揩掉他的眼泪。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没说放不下书桌。我为父亲地遗体洗梳整理,家母说他这辈子也没这么慈和过。
      我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那颗一生都在浮躁与狂暴中跳动的心脏,确实像我母亲说的,我父亲从没这样慈和过,他甚至在微笑,但那并不是我收拾出来的功劳,是他最后终于学会了微笑。
      我很平静,我妈也很平静,生关死劫,这数年看了多少?
      我问我母亲:“妈,我以前问过爹一句话。我问他有没有为我骄傲。”
      我的母亲看着我的父亲,我知道,平静归平静,她的心灵和生命也随着那个厮守一生的人去了。
      我母亲说:“去打仗之前问的吧?你刚走他就说了。仗打完了我们才知道你去了打仗。”
      “爹怎么说?”
      “你爹说,每时每刻。”
      我轻轻亲吻了父亲宁静的额头。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扫帚,地上又有了落叶,我弯下腰开始扫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脸像南天门之上的树皮,我已入耄耋,我已经九十岁了。我直起来腰,我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南天门。
      我再没跟人说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团长那样想着,山巅上缭绕不散的云雾是三千人的灵魂。
      地扫完了,我拿起菜篮,零钱用塑料袋装着,我身体还好,虽瘸却也用不上拐杖,只是老家伙的动作总是很慢。这院子就是迷龙跟他老婆和他们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现在住满了人,我的孙子在曾经是迷龙住的房间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捡了起来假装咬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张酸掉了牙的老脸,只是我已经没牙可掉,他笑得很开心。
      我九十了,扫完地我就得去买菜,这个点才能买到便宜菜。家母早已与家父在地下团聚,狗肉也在它十四岁那年走了,后来我有了一个家,我有了工作,后来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样很好,老头子就是看着小孩子高兴。
      唠叨完了我就得去买菜。
      我去买菜。
      我蹲在桥头的那些菜担子边,挑着小菜。没哪个菜贩子会喜欢这样一种挑选法的,他们唠唠叨叨地说,我就装作没有听见。
      要过桥才能买到便宜菜。我过了桥,桥是虞啸卿最早盖的,后来翻盖了。我讨着价,还着价,我看见南天门。
      (引用完毕,回归YY,立正!!)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从车上下来,有人拿着花圈,有人扛着摄像机,那一大群人涌出来,又涌向禅达的纪念碑那里去,我眯起眼睛,一下子就分辨出了虞啸卿的背影。
      他被人环绕在中间,左右都是搀扶他的,但是显然,他还没到需要被人搀扶的地步,也不愿意被人搀扶。
      他的腰板还是挺直的,背影还是风度翩翩,果不其然,他到了一百岁,也依然是个英俊的老头子。我暗暗嫉妒,又笑笑,转过身去。
      我要去买菜。
      虞啸卿回过身来,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并未找到他想找的人,当然,找到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于是,很快地回过头去,他的面前摆放着花篮,是那个川军团团长的纪念碑。
      南天门上雾霭弥漫,一如当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这是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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