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gend Unfolds》透明路人

8、阿译和张立宪的各自结局

　　八
　　我想我又梦见了死啦死啦。他兴奋地像只野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鬼叫连连，但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高兴，他在笑，贱笑、□□、放声大笑，然后又开始冲我比小指，并且无声地对我说，杂碎。
　　杂碎。
　　对！小太爷我就是杂碎！我他妈乐意我。
　　我非常愤怒，想抽他一个嘴巴，于是我就这样做了。
　　我的左手高高扬起，但我发现，我没有手掌。
　　那是一截流着血的断臂。
　　我愣愣地看着它，然后醒来了。

　　无论我想死，找死，还是真正寻死，都未曾成功。从那一次之后，我隔三差五地频频自杀已成为他人司空见惯的节目，割腕、刎颈、悬梁，什么招儿我都往自己身上招呼。我像一个娘们儿一样莫名其妙地哭泣嚎叫。开始牛腾云他们还手忙脚乱地救我，到后来实在不胜其烦，直接将我用皮带一捆了事。
　　于是，我被捆着，继续向前进。
　　我见到了阿译。
　　当我坐在阿译办公室桌边狼吞虎咽地吃掉那一排各式各样的美式罐头时，我俩谁也不再提起刚才，我们相见的方式非常可笑，非常可悲，非常无奈。阿译看着我吃，特别高兴地笑，但马上就又哭了，哭得淅沥哗啦，我没工夫管他，我吃我的。他吩咐手下，一会儿准备投降，他很平静，而他的手下却愤怒异常——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令长官失望——但还是领命离去，我依旧没工夫理他，我吃我的。我太饿了。我又开了一个牛肉罐头，我突然想起了迷龙，在收容站里，豪迈而又哀伤地唱《松花江上》。我的心情好了起来，我有点儿想吃猪肉白菜炖粉条了。
　　“猪肉——白菜——炖粉条——”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学着上海话，冲阿译说。
　　阿译很明显知道我所指为何，他也笑了，依旧是又尴尬又羞涩的笑，拍拍我的肩膀，起身走进另一间屋子，顺手带上房门。
　　我想，那是他的卧室。应该。
　　我一边极快地吃着，一边想那时的人现在还剩下几个。有我，有阿译，不辣（估计丫已经蹦到湖南了），丧门星，张立宪（妈的！）……好吧，还有那个虞啸卿。
　　“反动派！”我低低地咒骂，学着牛腾云的口气。
　　我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笑出来。
　　这时，从阿译的卧室里飘出了那首我们听了不知多少遍的《野草闲花蓬春生》，我的低笑终于发展成为大笑。
　　这个阿译，多少年还是喜欢这个调调。
　　我笑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另一幅画面。
　　师部，南天门。
　　似曾相识。
　　笑声像被一把刀拦腰截断。我怔住了。
　　我跳起来，带翻了一桌子罐头水瓶，叮叮当当稀里哗啦砸了个不亦乐乎，我刚才笑话阿译的笨手笨脚，现在也招来报应。我被绊倒在地，一个罐头滚落下来砸在我背上，我一边爬一边嚷：“阿译！不要啊！”
　　我踉踉跄跄奔过去，狠命撞开那道门。
　　阿译跪在床前，老旧的巨大的唱片机自顾自地旋转着，他转过头来看我，冲我笑了笑。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崭新的精致的德制勃朗宁，颤抖着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我站在门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声巨响，阿译倒下，枪被甩出去老远。
　　一蓬血飞溅出来，淋淋沥沥撒了一地。
　　我看着阿译安静地躺在地板上，半睁着眼睛，已经没有了那惯常的局促和小气，此刻的他，非常安详。
　　他终于鼓起勇气做了一件大事，并且成功了。
　　他胜利啦。

　　他的副官听见枪声，陆陆续续走进来，没有看我。他们将阿译搬到床上去，盖上党旗，又安静有序地走出门。
　　阮玲玉依然在哀怨凄厉地唱：“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再，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
　　阿译，这个小家子败事儿的混蛋，背叛者，南天门的流离在外的孤魂，终于完成了他自己的悲壮凄凉得可笑的任务。
　　一如他所设想的那样。

　　我们继续向前，一路有不少军官自杀，但是更多的就是投降而已，张立宪则更为干脆，他主动投诚。那个混蛋流氓依旧衣冠楚楚玉树临风，小醉也好看极了，他们非常般配。
　　小太爷又一次自愧不如地阴暗地嫉妒着。张立宪放出去单飞，拉着他的老婆孩子，但是却没有成就，他的部队，就像世外桃源，自给自足地生活，不打仗，不抢劫，他管着他们，小醉将她的甜美和安宁带给这群泥腿子。
　　于是他们痛痛快快地投诚，张立宪依旧做他的上校团长，这个好运气的混蛋，他将他爷爷我的好运气全抢走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原地踏步，时不时地回头环顾，满脑子的英雄主义和娘们儿似的哀伤，一如南天门山巅的浓雾云霭，终年不散。
　　我怕我走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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