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龙泉

15、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只缘身在此山中

　　“枢首大驾，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童翼尤在诧异间，软榻上之人已飘然起身，衣袂拂处，氤氲水雾左右而开，踏水行波，如履实地，迎向两人。
　　“这人好惊人的轻功！”童翼低忖。再看那人，不过弹指间，已至面前，却是一名青年俊秀的男子，一袭白衣，非俗非道，一头黑发以玉簪绾了，又偏偏落下小半，飘飘垂在颊边，手持卷轴，腰悬笔尺，一身打扮，即考究又闲散，古怪到了极点，但也与那自身的气质合适到了极点。
　　史云裳的反应要从容得多，微一拱手：“先生可是来自青笺春秋？”
　　“既是，也不是。”白衣人轻转手中卷轴，笑得春风拂面：“此地已出碧心山地界，乃是鸢飞山，经纶谷，忘返之瀑，息心之间。青笺春秋为长姐所居，尤在数里之外。在下不才，特来为枢首引路。”
　　“有劳先生，不知如何称呼？”
　　“唔，在下号四随，名悠然，枢首可随意择一。”
　　“原来是四随先生。”
　　四随悠然“哈”的一笑：“先生不敢当，枢首客气了。咦，这位少侠要怎生称呼，还请枢首引见。”
　　史云裳看看一旁被两人文绉绉的往来噎住的童翼，微笑：“这位是虎啸山庄的童少庄主。”
　　童翼终于得了说话的空隙，也忙拱手：“下在童翼，随友来访，打扰先生了。”
　　“少庄主真是客气。”四随悠然的目光自一派从容的史云裳脸上一掠而过，“少庄主青年才俊，踏足敝地，蓬壁生辉才是。枢首，少庄主，二位远路而来，请先入舍下奉茶休息，再由在下指路往青笺春秋，可好？”
　　“叨扰。”史云裳点了点头。
　　童翼却有几分好奇：“四随先生，这里只见绝崖流水，不知尊舍在哪里？”
　　“此地便是了。”四随悠然笑着飘身退回水中，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水声陡急，三人所处之地景色竟恍然剧变，如换了一个天地。再看四围，却是一处风景绝丽的山谷，一侧飞瀑如银帘奔泻而下，汇入碧潭，而原来的水道，乃是一片遍植花草的篱园，软榻所置，有敞亭如轩，旁边所立的屏上，挂了数副山水画卷，墨迹尚淋漓。
　　四随悠然右手一摆，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小小障眼之术，以免山民误入而已，献丑了。二位请亭中坐。”

　　三人入亭中坐下，童翼另将马匹系在一边树上。四随悠然将手中卷轴放置一边，斟了三杯清茶：“粗鄙之地，难有上品，怠慢了。”
　　史云裳拾杯慢啜一口，才道：“无妨。看先生方才举动，原来竟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青笺春秋避世而处，不知先生这鸢飞山经纶谷可算得门户？”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四随悠然落坐后仍斜倚回榻上，“在下的息心之间虽不属青笺春秋，但既为闱主之弟，长姐妹又不喜受扰，在下有时难免要越俎代疱。不过枢首此来，闱主早在月前便已交代，在下亦对枢首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好说好说，闱主有心，先生有劳。”
　　童翼在旁轻咳了一声：“四随先生，云裳与在下冒昧前来，原来闱主与先生竟然早已了然于胸了么？”
　　史云裳目光一闪，笑着拂过几案：“垂云，以闱主之能，你这一问到是多余了。”
　　四随悠然持壶为两人的茶杯续满：“枢首之行，自然从风从云，纵然鄙地荒凉，但齐云台枢首大显身手，人岂不知。长姐念挂旧友，忽见客星西移，怎可不早日扫榻以待。”
　　“……” 童翼默然，依然没有从这两人打太极般的答话中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史云裳却早不以此一问为意的四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石桌上的一局残棋之中，略略沉吟。
　　四随悠然了然：“二妹好黑白之术，在下忝陪而已。可惜一局未终，已有它事相扰，只余这手残棋。枢首如不见笑，何妨移步一观。”
　　史云裳欣然起身：“如此，在下便一领先生与二闱主妙手了。”

　　童翼不好风雅之术，便仍是坐在原处看那两人向棋盘走去，心中暗忖：“听四随先生的口气，原来这位青笺春秋的闱主竟然是女流。不过他口口声声‘长姐’，想来年纪也不会太小了。这四随先生看起来已经颇是不凡，不知那闱主更是何等模样。云裳倒是与他相谈甚欢，但言辞之中诸多闪烁，是我多心，还是另有隐情呢……”
　　他这边暗自思揣，已是一刻钟光景，史云裳与四随悠然谈笑而回，二番落坐。史云裳笑语晏晏的开口：“二闱主的棋步大有咄咄逼人之势，却又不屑于往来之争，这般脾性，倒是少见。”
　　“二妹性情孤傲，凡俗营营，自是入不了她的眼。不过出身青笺春秋，有此一性倒也不奇。倒是在下本就不善于此道，左支右拙，捉襟见肘，哎呀呀，真是让枢首见笑，见笑了！”
　　“咦，先生何出此言，见先生的白子往来，一起一顿皆是大家风范。不是胸怀天下之局，如何摆得。琴棋书画之意，大抵由心而生。先生有此丰蕴，岂是俗人。”
　　四随悠然只是抚着手中卷轴：“在下不过山野之身，闲来吟风弄月，偶读黄庭，白昼听瀑，月下闻松，此生足矣。枢首与闱主有经略纬韬，区区何足挂齿呢！”
　　“闱主见识不凡，又与先生渊源深厚，闱主之所得，便是先生之所得啊。”史云裳觑一眼童翼，见他对二人的谈话兴趣缺缺，便知他并不在意自己话中是否挟有他意，微微一笑。
　　“此地之人，各有其志，各有其缘。因果不同，道路自然不同。在下无意江湖风浪，更无意世俗功名，枢首何必再三相询呢！”
　　“唔？”史云裳微侧身，看向亭柱上的嵌银漆条：“此书不俗，笔迹银勾铁画，力道收放自如，直欲破纸。笔画挺且秀，别有一番傲骨，不知可是出自先生手笔？”
　　“此乃三妹赠书。”
　　“棉雅韧挺之字，确实不似男子笔迹。这所书内容可也是三闱主所赠么？”
　　“乃是自书。”
　　史云裳抚掌而笑：“一日鸢飞可唳天，旦入世务有经纶。四随先生，可自书若此，又怎会汲汲无名于山野？”
　　“一为区区之志，一为天命所趋。天命未至，四随仍是四随，天命若至，避也枉然。却不知枢首可信天命难违之说？”四随悠然的洒脱依然，语气淡淡。
　　史云裳略扬眉：“天有天意，人有人为。天命非不在，却不可尽在。先生的天命，又是如何呢？”
　　“不在当下。”
　　“哈，不在当下是么？”史云裳转向童翼：“垂云，你修习禅宗一脉，天命二字，你如何看呢？”
　　童翼已经喝掉了五杯热茶，闻他一问，将刚送到唇边的第六杯放下：“不信者，天命为无；信者，天命为有。有有无无，一念之间……嗯……大概可以这么理解吧，命数的事是道家专长，四随先生似乎应该更精通才是。”
　　史云裳见他前两句颇有要打禅机的意思，后面却直转而下，不由哑然，挥手笑道：“罢罢罢，当我无此一问。四随先生，天色不早，不知我们何时动身前往青笺春秋？”
　　四随悠然欠了欠身：“这便可。但在下身有所困，无法亲身相送，只能为枢首与少庄主指出道路，还请见谅。”
　　童翼一愣，不待史云裳开口便问了出来：“先生功力不俗，坐卧行走也未见不便，怎讲有所困？”
　　四随悠然挥动卷轴，不以为然的笑道：“天命不至，经纶不出。”
　　“先生自封于此？”
　　“哈，在下乃是顺天意之人，天意不叫我出，便顺理成章卧于花前月下。自封之说，严肃了！”
　　史云裳点头：“既然如此，请先生指路便是了。”
　　四随悠然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下道：“枢首，您以为方才那一残局，何以成五五之势？”
　　史云裳负手远眺：“一大气，一犀利，短兵相接，又各留余地。如至终局，败虽惨败，胜亦惨胜，若不想另起一局，至此罢手，也是妙招了。”
　　四随悠然一揖：“枢首果然妙人也。”
　　“不及先生此局布得巧妙。只是不知，此局是否还有再续之时呢？”
　　“何必呢！”四随悠然横踱几步：“如使局尽，不免曲终人散，如此合盘，倒能使一方各持半壁江山。”
　　史云裳心下明了，只因四随悠然之意与自己本意并非相悖，便也不再多言，只是莞尔温言：“改日有暇，再与先生长谈吧。此时再不去，闱主未免生疑客星过时不至的原因了。”
　　四随悠然微怔，随即摇头哂笑：“原来枢首早已知……是在下班门弄斧了。如此，二位这边请。”

　　四随悠然带着两人一马沿着瀑布下的水潭行了片刻，童翼耳尖，已闻阵阵龙吟，但举目望去，却还是瑶花奇草，水流潺潺。要放在半个时辰前，不免发问，但此刻已知这大概仍是阵法之类，便不多做声，看看史云裳，也是如此。
　　又行数丈，四随悠然停步回身：“这一带山脉虽然被通称为碧心山，但事实上的碧心山只到前段，居中便是在下的鸢飞山经纶谷，再向后，方是青笺春秋所在之地，无名山。”
　　童翼“喔”了一声：“无名路之说也是由这山名而来了？”
　　“正是。”四随悠然反握卷轴，向前虚指：“青笺春秋，又名兰闱，取青史高洁之意。无名路紧系经纶谷口，二位出谷后，只需沿翠竹兰花茂密处前行，便可至了。”
　　“那谷口……”
　　“便是此地。”四随悠然又是一揖：“既是无名之路，还要向无名中去寻。枢首与少庄主才识不凡，看破迷障谅也容易。请恕在下誓言在身，不能送至谷外了。二位请。”
　　话音落，四随悠然手轻扬，卷轴划过，景物骤变，竟又再次恢复了水脉断崖之象，只是崖端已不见了那张摆在水中的软榻。
　　“哎呀呀！”童翼跌足：“这人怎么……急着送客也不是这样，至少把方向指出来再走啊！”
　　史云裳在一旁笑他：“我看你在我们说话之时，已经不耐烦的连喝了十几杯茶。想来四随先生也是发现了，生怕你再嫌他唠叨，便急急走了……这样推来，找不到路的帐还是要算在你的头上才对呢！”
　　“云裳，你们谈的风雅，又打玄机，我那里插得上口，不喝茶难道在一边睡觉么？算了算了，找路要紧，其他的免争了。”
　　史云裳一摊手：“咦，我一不通阵法，二不懂老庄之道，如何找得？到是你，道理佛学也总有相通之处，这奇门遁甲，河洛之术，你虽然也不知，但至少其中门窍，总可推得出一二吧！少庄主，童大侠，下一步如何走，端看你了！”
　　“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嘛，我哪里懂这些……”童翼眉头皱的夹得死苍蝇，但见史云裳一心依附自己，顿又心底酥酥的舒服，咳了两声：“我慢慢想也可以，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听你们在那吊了半天书袋，只让人想睡觉，现在脑子里都是糨糊……”
　　话未毕，眼前忽有青纱飞扬，却是史云裳的两臂袖摆。童翼茫然间，史云裳的指尖已不知沾了什么滑滑凉凉的东西抚上了左右太阳穴，轻揉几下，将那膏药似的什物涂匀了：“这是罗绶制的提神香膏，效果还算不错，你现在感觉如何？”
　　“……”童翼只是哑然，有些贪婪的吸着不知是油膏还是衣上的细细淡香，皮肤与皮肤间隔了薄薄的香膏，暧昧的距离与间断却格外让他心旌动摇。左手无意识的抬起，却不知目的地是在哪里，向上按住史云裳的手，又怕辜负了他为自己按摩的一番好意，向下……“腰肢”这个概念还只是刚刚跳进脑海，童翼已经气血上涌脚下不稳，忙狼狈不堪的收敛心神，乖乖的又将手垂下了。
　　史云裳自是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只做不知，力道得当的将香膏尽数揉开了，才退后两步：“这下该是清醒不少了吧！”
　　“好了好了！”童翼脸微红的扭过身四处打量，一边默默思考起相关的典籍。
　　史云裳选了块石头坐下，片刻后，见童翼回身，才问道：“有眉目了么？”
　　童翼抓抓头：“我都说过我对阵法什么的一窍不通了。想来想去，《道德经》首卷倒是有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路也叫无名之路，想来会有些关系？”
　　“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史云裳失笑，起身：“不管怎样，你如何说，我便跟着你就是了。”
　　“错了的话，大不了再找一次就是。”童翼拉过马缰，另一手也伸出，但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史云裳已将自己的手交入掌中：“你走，我随着。”
　　语气平常的一句话，童翼却蓦地心头一热，悄悄紧了紧手中的握力，迈步向水中走去。
　　“道法自然，自然孕育混沌。自无中生有，故无名为天地之始；自有中生万物，故有名为万物之母。路名无名，便是无中生有之意。方才四随先生初现时，在崖头水中而出，阵局枢纽，料也在此处。这里看似绝崖净水，前进无路，乃是绝地，绝地为无，便为混沌。无名自混沌中生，路便应向瀑中寻。四随先生送至此时，我听到风过竹林之声，无名路也是在翠竹兰花茂密之处……云裳，闭上眼，随我来。”
　　童翼一边前行一边口述，史云裳侧脸看去，见他眉目间极沉极静，眼睑半合，显然是在心中估算。用心之极，也沉稳之极。那般模样，竟是自己还未见过的。
　　“非此一试，怎能知你还有这般的时候。”史云裳心中暗想，微有莫名的失落，但手上传来的热度却真真正正存在，牢牢握住自己，那种力度与感觉，似将一颗心握在手中。史云裳忽觉颊生微热，轻摆了摆头，童翼的声音也就在此时传到。
　　两人已至崖头，再向前一步，便是瀑布奔流，水流自小腿而过，湿凉的触感绝非虚幻。童翼却将握住史云裳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才要举步，手上又是一紧，耳听史云裳微笑：“若是你掉了下去，未必坠得下我，反倒是要靠我拉你上来呢，还是握紧些好……”
　　一步踏出，脚下同时一空，童翼“哎呦”一声，心叫不好，肘下忽得史云裳轻轻一托：“站稳……”
　　得这一托之力，童翼已探到实地，原来自己所踩空的，却是一阶石阶。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再看四周，景物已换，龙吟细细，凤尾森森。曲曲甬路青石为阶，两旁翠竹参天，山溪漫下，兰草散生，别有幽香雅意，好一派空灵之境。
　　“无名路？”
　　史云裳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笑道：“少庄主果然悟性不凡，这便是无名路了。”

　　写完这章，来叹口气，我的文早有朋友评价过，确实是耽美，确实也不是写爱情……一般来说，现在的文库，耽美与言情用来分指BL与BG，但事实上耽美应该是叫做“耽美言情”的，就像它的缩写一样，男性与爱情缺一不成。说到这里，立刻有朋友口诛笔伐来问我：“你的文，除了是男人与男人配在一起，哪里耽美了？”不由汗颜……
　　这个质问法虽然听起来前后矛盾的好笑，但也确实就是我的文的特点。故事的重心落在江湖恩怨，权利争夺，庙堂风波……还是其他什么的也好，这些才是故事真正的着眼点，而两个男人的爱情，不过是故事的贯穿，背景与幕布。说它不是耽美，那男人相爱不叫耽美该叫什么？说它是耽美，通篇的主旨中，爱情却只是插花……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写出来的故事了。只能说，文中写看给人看的，是一个江湖的故事，而不是一个江湖中的爱情的故事。看文的大人们，这般的文，如果还有兴趣，就请继续看下去，里面着重的，是细节和大处的伏笔与布局。而追求耽美的爱情的大人们，我的文可能会使你们失望，在这里，先说声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