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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们都那么努力地活着 ...

  •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色微沉,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来往车辆如江流络绎不绝,行人稀少,凉风宜人地吹拂着。

      一辆十分惹眼的通体墨蓝色的奔驰缓缓停在了路边。
      车窗降下,一个戴着墨镜涂着品红色口红的女人颇为优雅地点了下身边女孩的帽檐,亲切道:“宝贝,车停稳,灰尘落地再下车。嗯,去吧。”
      “哦。”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然后伸出了一只手。
      女人盯着那摊开的白净的手愣了两秒,然后恍然大悟道:“哦对!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你的秘密武器。”
      一粒口香糖被轻轻放在她手心,女孩平静的目光看不出什么变化,她扬手把口香糖扔进嘴里,然后快速下了车,循规蹈矩地过了马路。

      女人在路这边朝她招招手,道:“老样子,一个小时以后来接你哦。”
      看起来已经十七八岁的女孩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你跟妈妈还是不怎么说话啊。”乔穆收回了落在落地窗外的目光,柔和一笑。
      女孩此刻陡然如同换了一个人,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吊儿郎当地摇头道:“老师,你要懂,我不喜欢跟他们聊我自己的事,这是种习惯,而且这就是我自己,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乔穆不置可否,递给她一杯热水,语重心长道:“你最近又熬夜了吧?聂栖,少喝点咖啡行不行。”
      名为聂栖的女孩敷衍地点点头,喝了一口水,笑着道:“哇!乔医生倒的水都是甜的!”
      乔穆没理会女孩的甜言蜜语,十分无奈,话语却一击要害:“你最近有没有按时吃药?”

      聂栖动作明显一僵,她本来就不爱吃药,生活得不修边幅,吃饭都不一定按时按点,哪还能记得那不仅要按时还要按量的药药丸丸。更何况,她本身不太相信药物对心理问题的治疗作用。
      眼看着乔穆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她连忙笑着摸鼻梁打哈哈:“诶呀,老师,那二分之一的药片我拿刀子怎么也劈不准,一劈就碎,烦死了,还有个药一次只要一小片的四分之一,你说这……”
      乔穆皮笑肉不笑:“你能不能相信一下生物科学,人家那是微量控制,你但凡稍微注意着点,按时按量吃药,咱俩说不定能少见几次面。”
      聂栖不高兴了:“我花了钱的!老师,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乔穆立马认真道:“哪有。”

      聂栖心情转晴很快,她言笑晏晏地转移话题:“说来你猜猜我前几天在工作室外面看见了什么?”
      乔穆难免好奇:“什么?”
      聂栖用手比了个长长的距离,也没卖关子:“一条两米长的红色长虫!好家伙吓死我了!给我吓起一身鸡皮疙瘩!”
      乔穆:“好家伙!”配合患者表演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
      聂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
      乔穆抿抿唇角:“我又没亲眼看见。”
      “……好吧。”聂栖大方地宽容了医生的这次表演失误。

      乔穆:“那么请问聂栖小姐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呢?”
      聂栖:“它又爬不进我屋里来,随它去呗,况且有它一条,估计还有别的伙伴。”
      乔穆被她的心宽胆大震惊了。

      半晌,乔穆看了眼落地窗外阴沉沉的天,又转回视线望着她,装作漫不经心问:“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啊,小聂同志。”
      聂栖点点头:“同我之前的分析,我的情绪跟天气关系不大,于早上与上午这段时间我的状态会相对稳定许多,情绪高昂一点,中午相对平静,负面情绪多沉积在下午,爆发在睡觉之前。”
      “睡眠还好吗?”乔穆不免担心。
      聂栖唇角勾了淡淡的笑:“还好。我一向睡眠没什么大问题,不像辞哥。”
      乔穆挑眉,“你对自己认知太清晰了,把我词全抢没了。”

      聂栖尽力掩饰住内心无法控制的失望,无所谓道:“四年前我第一次进心理咨询室,就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我们不是万能的’几个字,你说要不失望吧也不太可能,但是我觉得它说的特别真实有道理,要是谁都能被咨询师三言两语几句话就开导了解决了自己多少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也不会有人十几年还在一个坎儿上过不去了吧。”
      乔穆点头:“是这个理。但正如我对你的了解仍旧不如你对自己的认知深刻,我大概也有一些办法是你所不了解的。”
      聂栖低头一笑:“那正是我所期待的。”
      乔穆拍拍她的肩膀,下意识看了眼表:“我们一起去发掘吧,或许它正是一份宝藏。”

      沅辞开车路过医院的时候两辆急救车闪着红灯鱼贯而入,他望着医院愣了一下,无声叹了口气。
      “我不爱去医院,因为不想看生离死别。”
      “不过那无可避免不是吗沅先生。”
      “……能避开一次是一次吧。”
      “所以你去了医院,但没有找那里的心理咨询师,而是找到了开了个人心理咨询事务所的我。”
      ……

      沅辞抬头看了眼头顶写着“归念心理咨询所”的牌子,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去上了三楼。
      乔穆见到沅辞的时候就挂上了职业微笑。
      沅辞坐在了落地窗的另一边,看着乔穆走到门边落了锁。
      “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小栖刚走?”沅辞道。
      乔穆“嗯”了声,不禁顺着他的话感慨道:“你们两个真的是我这些年接到的最难搞的两个患者了,以后谁再给我介绍强迫症的患者我都不收了,太难了,收不起收不起。”
      沅辞笑了笑。

      他第一次见聂栖是两年前。
      那时候小姑娘还在上高一,穿的干干净净的学生装,梳了高马尾。
      他听乔穆不止一次跟他说过那个姑娘跟他一样是强迫症患者,且强迫行为表现形式要比他奇怪特殊许多,也更难熬焦虑一点。
      但那是个天才少女。

      “有些人就是这样,”乔穆随手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明明爸妈都没什么出人的才能,偏偏结合生下来的孩子天生智商超人,而聂栖不仅智商高情商也高,能力更是没话说。她有天生的掌控欲和表现欲,对自身认知和本质分析都准确的惊人,平素也喜欢观察别人,分析他人行为动机和心理特点。这样的人很适合从事哲学或心理学行业——心理学本身就是哲学的一种,研讨本质规律而已。看过福尔摩斯吗?那也是位喜好通过观察别人外在来分析其背景、地位、性格特点的高智商分子。”
      “唔,听起来是个很完美的人。”
      “她对自身的要求就是完人,但她又清晰地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人一说,所以‘止于至善’一向是她的座右铭。因为对自身认知清晰,行为动机和心理欲望清晰,所以她只需要考虑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样的人往往目标性很强,基本上想做的事没什么做不到的。”
      “那她为什么还会不开心?”沅辞疑惑。
      “因为她的强迫行为。即使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外界不对她造成一丝影响,童年父母的要求已经内化成了她对自身的要求,而强迫行为对她来说就像是她至今无法解决的一道难题、身上永远去不掉的一块污点,阻碍着她前进的步伐。如果不能继续做她追求的完人,她自己不会感到快乐,只会觉得焦虑不安,甚至宁愿去死。她的超我意识已经严重压制了本为天性的本我意识,”乔穆轻轻皱眉,其实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都不能理解一个抑郁症兼强迫症患者为什么会有轻生的想法,因为他们看起来生活的已经足够好了,“她轻生情绪最严重的那次,差点没救回来。”
      “原来这样的天才也会生病。”沅辞敛了目光。
      “当然,天才和疯子本来就是彼唱此和。说起来你怎么对她这么感兴趣,一分钟五块的咨询呢。”乔穆为了缓解稍微凝重的气氛,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没想到沅辞笑了笑认真答了:“可能……因为我们看起来非常像是一丘之貉吧。”
      “干嘛这么贬称自己。你们又不是坏人。”乔穆很不赞同。
      沅辞轻轻推了下金丝边眼镜:“每个人都带着面具生活,他们在白天的车水马龙与喧嚣里肆意活着,只有在晚上才露出最真实的绝望。”
      “唔,聂栖去年辍学,开了个工作室,还开到荒郊野岭去了,她家最后也管不住。”乔穆似乎叹了口气,“你看,她家也很有钱,最后还是没能阻止一名天才的选择。”
      沅辞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乔穆摆摆手:“不不不,别误会,不是说她为了自由靠这个布了个局只是想摆脱家庭,这样做确实是无奈之举。你的强迫远远超过抑郁情绪,而且是间歇性的,但她的强迫和抑郁确实都很严重。”
      “那她家放心她一个人在郊外住着?”沅辞瞪大了眼睛。
      乔穆无奈:“那还能怎么办,她妈妈也很着急,但聂栖不愿意有人跟她一起住,她妈妈就只能找保镖看着,时不时开车来接她去外面晃晃。”
      “出门闲晃?”
      “嗯,”乔穆笑了,“闲晃,她很喜欢,不知道小天才闲晃的时候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出于对患者的隐私保护,乔穆没有再对他透露更多,只是蜻蜓点水三言两语地介绍了下聂栖,至于聂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却是只字未提。
      沅辞也礼貌地不再追问。
      那个女孩第二次见到他就通过他的衣着打扮与言语习惯推测出他是一名律师,聂栖笑起来非常开朗阳光,沅辞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暗地里有那样深深的疤痕。

      回到现在,乔穆看了眼窗外,道:“唔,这雨总算落下来了。”
      沅辞目光也随之移过去:“下不了多久。”
      乔穆:“嗨,刚跟聂栖聊完,提到了睡眠这个事。你最近睡的还好吗?”
      沅辞想了想:“还好,对安眠药没那么依赖了。”
      乔穆揉揉太阳穴道:“那就是还会失眠,做噩梦?”
      沅辞不置可否:“嗯,每晚都会做梦,只是有时候能记住有时候记不住。”
      乔穆笑了:“这点你跟聂栖挺像的,她也每晚都做梦,我怀疑你们这类人就是比常人更加机敏。其实人类每天都会做梦,但大多数时候大家陷入深度睡眠,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梦就被忘却了。但是你跟聂栖睡眠都不太好,你们总是能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聂栖甚至记得非常细节,你猜猜她醒来第一件事通常会干什么?”
      沅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她是不是会分析她的梦境?”
      乔穆一打响指:“Bingo!她会睁开眼睛先把梦草草记下来复述一遍,然后几乎转瞬之间她脑子里就分析完了这个梦反应了她怎样的心理诉求,她在隐隐担心什么,潜意识里又在展示她每天大脑都在想什么,渴望什么,想念什么。”

      时光飞逝,沅辞跟乔穆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就该起身离开了。
      三年多以来乔穆一直在跟沅辞寻找关于他间歇性洁癖的解决办法,那种极度洁癖让他头疼焦虑得睡不着觉——主要是他的反强迫意识非常强烈,并且没有打算与其和解的意愿,如同聂栖的现状,她也认为自己的强迫行为如同随身携带无法去除的一块污点,反强迫情绪也很严重。他们大概推测出这种问题的症结所在源于沅辞父母的逝世导致年幼的沅辞身上极度缺乏安全感,但却始终无法找到解决办法。
      森田疗法也只能为沅辞带来短暂的放松,那之后很快他又会复发,这件事一度让他、乔穆和聂栖觉得强迫症是个无解之病。
      心理咨询对于抑郁症的治疗尚分轻度、中度与重度来决定咨询力度与快慢,而对于强迫症患者而言,心理咨询注定是非常缓慢的过程。
      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不管是抑郁症患者还是强迫症患者,他们都一直无法同自己和解,但他们本身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矛盾创造了世界,拥有毁灭一切也再造一切的力量。他们活在自己为自己制造的矛盾里,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淋漓,绝望到窒息才会想着以离开作为最终解决方案或逃避手段。
      但其实他们拥有着上天赐予的最温柔的礼物。
      他们生而无愧,他们本该好好活着。
      他们必定是天使转世的孩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我们都那么努力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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