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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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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海国施行新历的第十年,初夏。
聒噪的不光是夏蝉,还有一帮子事事八卦的新闻记者。
“新晋影后赵依依宣布息影”的消息一时间成了这个岛国入夏后最爆炸性的新闻。前天新闻界才预言赵依依即将成为后海影圈的奇葩,谣言新片片酬已达8位数。
今天赵依依单方面放出消息,就像一粒兴奋剂扎得媒体四处乱窜,誓将种种内幕翻个底朝天。
“赵依依,这么大个事儿,你当我不存在啊,你知不知道,你才签了新片,毁约要赔多少钱你知道吗?”赵依里手上拿着报纸,冲进了妹妹的房间。她们姐妹情深多年,妹妹赵依依个性懦弱,做什么决定都会和她这个姐姐商议一番。而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她作为姐姐却需要通过八卦报纸才得知,一想起来,气便不打一处来。
“姐姐,别生气了。是他让我息影的。”
赵依里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除非是那个人发话,不然借赵依依十个胆也不敢擅自发布所谓的独家声明。这不是声明,这是诏令天下,从今天起,哪个影业敢用她就是和他过不去。
只是没想到,他喜新厌旧的速度这么快。这才当上影后2天呐,赵依依就要成为过眼云烟了?
“明天他来接我去别馆。姐姐你也一同陪我吧。我一个人害怕。”
“什么?”赵依里张大了嘴,半晌才接上一句话:“难道……他……他准备让你生下来?”
“嗯。今天他又差人来收拾东西,我明天就搬。”赵依依别过脸,脸上微微浮起红晕。
赵依里眉头微蹙,这算什么?这游戏还有玩没玩?原以为他只是和依依逢场作戏,一个影后算是给她日后铺好了路。现在居然还允诺这个孩子可以生下来。
真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不是真笨。自打跟了他我就从没想过有个好结果。只是,孩子是无辜的,他既然肯要这孩子。我是拼了命也要生下的。我是陷进去了,没法子了。”赵依依抱着依里,头埋在她的颈间轻声啜泣着。每次她遇到难过的事情,便会像这样抱着依里,寻求安慰。
“傻瓜,你心里有他,他心里的人呢。算了。”看着赵依依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赵依里把想要说的话都生生咽下了肚。
妹妹虽然懦弱却也是一根筋的性子,尤以在和他一起的这件事情上,已经是鬼迷心窍,拉不回来了。既然事已至此,赵依里也只能期盼,这肚子里的孩子能佑她妹妹半生幸福。
毕竟,母以子贵。夫人不孕是全国皆知的事情。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别馆吧。”赵依里照顾好了赵依依入睡,轻轻合上了门。
别馆,后海国总理的官邸。
这座坐落在后海都城最高山顶上的新宅,透过任何一个屋子的窗口便能鸟瞰整个都城。尤其是从主屋的落地窗台望下,还能看到整整一片碧蓝的人工湖“离宫海”。
许多年以前,后海著名的离宫便是从这湖上临湖搭建的一座哥特式建筑,而今取代离宫的是在它残骸上竖起的自由纪念碑。
“夫人,是我,依里。”赵依里轻唤着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正对着窗外发呆的女子。
“依里,你妹妹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轮椅上的女人转过头。
前阵子,赵依里忙着依依进别馆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来夫人这里问安了。现在,夫人的脸色愈发苍白,毫无生机。
偏偏她此时又提到自己的妹妹。一时之间赵依里羞愧难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别馆虽然不如家里自在,也别让你妹妹老是在屋子呆着,这样对宝宝不好。”
这会儿,她的眼里透出了温柔的神采,让赵依里看呆了:夫人若是时常露出这样的眼神,现如今后海那几个出尽风头的名媛,哪个比得上这般的婉转俏媚。
“谢谢,夫人。依依她很好。”
“依里,你放心。我不会生她的气,不光不生气,我还要谢谢她。”她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对小宝宝的玉镯,碧绿通透,“这个是见面礼,你带给她。”
赵依里既不敢伸手,又不敢接话。眼瞧着夫人那双晰白纤长的手伸进自己的外衣,把两个镯子塞进口袋。
“怎么又坐在窗前,小心着凉。”方才还是冷清清的主屋,因为他的到来突然就这么拥挤起来。赵依里看着他身后一队的医务人员,麻利地给夫人消毒,推针,喂药。
“好了,都出去吧。”他摆摆手。
赵依里瞥了眼这个英俊严肃的男人,心里叨咕着:这么一个尊贵的总理大人怎么是她们这样的平常人家可以攀上的。如果没有眼前这个女人,或许依依还能幻想母凭子贵。
可他分明那么地宠她,那种宠溺根本不需要什么对话,单从他出国回来戎装都没换便直奔主屋,从他进这屋子里眼里便没有任何的人,独独只有夫人。
“你来了啊,推我出去透透气吧。”
赵依里退出屋子,余光瞧到男人脸上瞬间流出的惊喜,嘴角一扬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霎时替自己的妹妹感到一阵悲凉。
“画儿,你刚才在干什么呢?对着赵……”男人突然不说话了,这明显的停顿,倒像是故意要把话题引到赵依依。
他想要看看她到底会怎样。她还是照旧无动于衷吗,不会的,人都住进来了,她会生气吧,一想到她会生气,他的心里就慌乱得很,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
她何尝不知道他是故意让那个女孩住进来的,又哪里不晓得他想要她着急,想要她像个害怕失去丈夫、失去家庭的妻子那样朝他发脾气,歇斯底里地争吵。可她怒不起来,她反而高兴,反而有如释重负般的喜悦。她是有点羡慕赵依依,羡慕她的年轻,羡慕她肚子里的宝宝,但就是不嫉妒,嫉妒是另一种爱,可她并不爱他又哪里生得出嫉妒来。
“离宫海真美,我记得这个时候荷花要开了吧。”
一听这平淡的语气,他心里便凉了一截。眼里的温柔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烈的怨恨。他这样英俊儒雅的男子,眼里若是藏满恨意盯着人看,定会让人浑身发抖。他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把手,努力克制着怒意。难得她提出让他推她出去散步,他不想毁了他所有的记忆。
后来很久以后,他坐在轮椅上被另一个女子推着。他总是庆幸这天他耐住了性子没有再一次伤害她。
“奕山,奕山。”她轻声唤着他,一声一声地直到感觉握着轮椅上的手力道渐渐松了下来。
良久的沉默,没有人说话。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夹在蝉声里。他有些力不从心了,两个站得这么近的人,心却那么遥远。
“奕山,你爱我吗?”她的问题让他有些激动,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努力大声地辩驳,“苏画,你从来都是知道,我说过爱你,至死不渝,至死不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一定不知道。苏画你没有心……”
她的手拉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拽了几下才让他重新平静下来。他听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头也低下了,手轻轻地按摩着腿。他想到从前,她的手脚向来是利索,有一次穿着礼服就攀上了树。
“我怎么会不懂,至死不渝。你总是装糊涂,至死不渝,难道你忘了。我也对他至死不渝。”
哐当,他突然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发出很大的响声。
他的心碎了吗,他抚上心口,却摸到心跳得很快,好像是要挣脱着出来,向面前这个女人抗议!
“苏画,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吗!”
“对不起。”他听到她的歉意,紧紧握进的拳头,又松了些。可看见她的嘴巴还在动。他知道她定会说些什么他明知却不愿听的话。怕一时冲动杀害她,他走远了几步,蹲靠在一棵梧桐下,望着树影在她脸上晃动。
“爱一个人很累。比如我,比如你,比如赵小姐。”
“苏画,你在生气吗?你不喜欢。我就让她打掉。我从此再不见她。”他自言自语像是寻求原谅,“我只是想气气你,明天我把她送走。”
“不可以。你喜欢她便不该伤害她。”
“苏画,我不喜欢她。不喜欢的。”
她推着轮椅靠近他,望着他慌张的脸,“不喜欢她,又怎么会让她怀了孩子。奕山,10年了,你不累么?你也需要一个家。”
“不不,我有家。我的妻子是苏画。”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里,不停的摇着。她知道他哭了,她为自己懊恼,这个坚毅的一国总理被自己弄哭了,可她除了觉得他可怜,竟生不出任何一点其他的感情。
“我也累了,你看我的腿站不起来了,你看我额头上的疤怎么也遮不起来,你看我的手它连手枪也握不起来了。还有宝宝,宝宝死了很久了。我都记不清它的脸了。”她喃喃着,毫无感情地悉数这10年来他对她的伤害,仿佛在念着别人的旁白。
“对不起,你不要生我气,我不是故意要弄伤你的。可你真不乖,你总是要去找他。我不要你离开我。我才……”
“嘘,”她伸手掩住他的嘴。“我不怪你,我只恨我自己,我用力想要爱你,却爱不上。奕山,我没力气爱了。我喜欢赵依依,我喜欢让她来爱你。”
她的嘴一张一合,终于彻底把他击倒了。这一袭听似温柔话彻底把他击得粉碎。
这一次,他终于承认他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即使拥有了整个后海又如何,他终究无法在她的心里驻扎。最后一次,他俯下身亲吻她冰冷的额头,然后转身走进房间。
他终于和她做了了断,其实这个结局早在10年前他就知道了。只不过现在他也没有力气在玩这样的追逐游戏,他们都不再年轻,彼此都已经累了。
是夜,郎奕山躺在床上,苏画的话不断地走进他的梦里。“别,你别想他。我不许你想他。苏画求你了。”他在梦中呢喃着,惊醒了身边的佳人。
“你怎么了。先生,你怎么了。”赵依依起身把灯打开,身边的郎奕山已经大汗淋漓。
“我没事,我吵醒你了吗?”郎奕山看着灯下怯懦的她,手护着肚子,赤足站在窗前,宽大的睡衣罩着她娇小的身体,更显得单薄。
“没有,先生,你做噩梦了。我去倒茶给你。”她总是这样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他望着她匆匆转去的身影,不经意间瞥见她眼角晶莹的泪。
“不用了,现在几点?”
“两点了,先生。”
两点,离晚饭后最后一次进药已经过去4个小时了。他披上衣服,一个电话给了值班医生。
然后,他只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整个别馆被灯光打得通亮,疲倦的他靠在床上,秘书官在他身边一遍遍地修改着措词。
推迟发行到早上8点才出街的后海日报被哄抢而空,一则黑体加粗的讣告上了头条。
“总理夫人苏画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于今日凌晨1时50分在别馆逝世,终年42岁。夫人一生追随总理先生从事革命,为推翻前政府的暴政立下了汗马功劳……”
“嗨,我说依里小姐啊,你看看这些媒体到底还有节操没有啊?”
“张姨,怎么说?”赵依里放下手里的报纸,看着自己家老实的帮佣居然也对着同样一则新闻横眉冷对起来。
“你说吧,从前他们是怎么说夫人的?挖苦她是旧政府暴政的什么推什么澜的,现在又说夫人是革命者。”
“推波助澜者。”的确,夫人在世时不讨媒体喜。一来她从前的身份和新政府对立,二来,这总理大人是全国的宠儿,谁愿意看着总理膝下无子,老婆又是残废呢。
“啧啧,这帮人什么都不知道。胡乱埋汰人。”张姨扔下手里的抹布往厨房间走去。
赵依里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家请来的帮佣,做起事情来倒有点像是别馆的那些人,连擦个桌子都不失风度。
“张姨,怎么知道媒体胡乱埋汰人?”
“我能不知道?”张姨一急,一句话就脱口而出,“想当年谁敢这么说夫人?”
赵依里看着张姨自我抱怨多嘴的表情笑了笑,“我听说,当年都城有四美,不知道是哪四美?”
四美?一提到这个词,张姨立马来了劲头,当年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谁都不爱听,她憋着一肚子故事不知道往哪里倒,只不过现在谈四美,却有些悲凉:“都城四美啊,最美得两个都走了。”
“走了?”
“是啊,走了。今天刚走一位啊。”她叹了口气,收拾了干活的家伙,“依里小姐,我先回去了。”
赵依里低头看着报纸上的黑白小照片,那上面的夫人眉目清秀,不笑不语却自有一番味道。
都城四美,原来一美曰苏画。
赵家的公寓十多年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府邸,世道变了之后,赵家北上都城买下了这个院子,听说当时是贱卖,赵父却还是出了个好价格。
这其中的奥妙赵依里略微猜出了些。无外乎是赵父念旧,对旧时的那些达官显赫还带着奴性的敬意。不仅高价买下,还把以前的帮佣都找来了。
不过,到了赵依里这一代,家底已经不殷实了,所以辞了大拨人。独独这个张姨面相和气、手脚利索,怎么都不舍辞了。
现在看来这张姨除了能干活儿外,还通晓过去的典故啊。
过去课本上教过,旧政府诛杀了不少民主人士,手法残忍到令人发指。所以渐渐地他们这些新一代,一提到旧时就像感同身受一般咬牙切齿。谁还来梳理那些曾经光影流转的七彩故事。
可就是这些鲜血掩埋下的往事,因为带着血的浸润所以显得异常的凄美。让赵依里按捺不住好奇心,巴望着张姨再来家里的时候仔细打听一些。
“都城四美?依里小姐怎么老是提这个?”
“不过是好奇罢了,张姨不愿意说就不提了。”
“呵呵,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新历都已经10年了,我哪里还记得那么多陈谷子的事情,再说了我一个下人哪里知道那么多。”
赵依里人虽不坏,城府却很深。否则也不可能在别馆任职这么久。即便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除非是到了要点破的时候,不然绝对不会戳穿。
“张姨,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您时,您戴着景泰蓝的镯子,呈色上好。”赵依里淡淡地说,眼睛瞄过张姨手腕上的镯子,年代久了色泽虽然淡了点,但是花纹还是依稀可辨。
如果不是前阵子累极,睨眼养神的时候听到这镯子碰到桌面的哐当声,她还真快忘了,曾经这只镯子的风采。
“这……这不过是小物件。不贵重的。”张姨底气忽然不足了。
“张姨,你说,这四美一曰苏夫人,那张佩玲呢?”
哐当,杯子掉了地上。
“张佩玲可是曾经通缉一时的要犯,旧政府时期的名伶却是祸害民主人士的间谍。张姨这双手上沾了多少先辈的血?”
“依里小姐。”她跪倒在地,“看在我在赵家服侍多年的份上……”
赵依里笑着扶起了张姨,“你当现在政府真还有心思寻你么?我不过是想让您露个真面目,这么多年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况且,我若告发你,我自己也没有好处,倒可能落得窝藏的罪。”
“那你这?”
“不过是想听你说故事罢了。”赵依里推开了一扇木窗户,盛夏时分,后海的荷花开得旺盛,据说很早以前,荷花就是后海的国花了,什么都变了,荷花的地位依旧没变,“依依进别馆之后,我也不便在任职,过去的那些同事因为保密条款所以都不能往来,说话的人逐渐少了。这日子忒无聊了。”
张佩玲长嘘了一口气,原来是想听故事,“书里头不是都写了好多了么。”
“书上的哪里比得上真人说的好。”赵依里垂首,“其实我这好奇心是有点,但更多的也只是替我那个不争气的妹妹着想,夫人过世不知道对依依是福是祸。夫人那样一个……”
“那样一个厉害的人物,也不过在眼皮底下消失了?”这突如其来清亮的声音,让赵依里心头一颤,回头一看,说话的不过就是他们家的帮佣张姨。不过是显露了真声,就让人有点魂牵梦萦了。
“你想说的是这个么?”张佩玲不再拘谨,大大方方地找了藤椅坐下,“我的故事一点也不猎奇,不过是一个痴情女子被男人利用罢了。倒是她,才叫乱世佳人。”
她手一指,落在了今日的晨报上。
“总理夫人遗体告别仪式今日下午举行,遵从夫人遗愿一切从简,遗体火化后将葬于离宫海……”
“以前外界习惯叫她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