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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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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和我回去,”周雾慢慢地转头,盯着他从清瘦侧颈逐渐蔓延到耳廓处的血色,平静地问:“我只有这两个选择?”
“也有别的。”
纪潮从卧室里找出两瓶药酒和棉签,盘腿坐在周雾跟前,灰色运动裤的裤管略松,露出的部分脚踝透着苍白。
周雾很假地对他微笑。
主卧里的单人床的确不是最优选,当然这张专供八宝磨爪的剑麻地毯也不是,可除了这两样,就是阳台搭着的一个懒人沙发,周雾没有心理负担地屈膝坐下,小皮鞋放在地毯旁边。
罪魁祸首的八宝若无其事地舔毛,周雾手掌按着猫头,不客气地薅了一把,直把小猫薅得喵喵叫。
“为什么叫八宝?”她随意问。
纪潮对光翻看两瓶药酒的保质期,确定其中一瓶没过期才放心地拧开,一边用医用棉签蘸饱了深红色的液体,一边回答她:“捡到它的时候,它饿得把脑袋塞进一个八宝粥罐头里,卡住了出不来。尾巴也断了,医生说,是被硬生生掰断的,并且罐头里还有一个哑炮。”
周雾听完,垂下眼,淡淡地哦了声:“那应该叫哑炮才对。”
纪潮敏锐地看向她,她情绪有不明显的起伏,眼周仍红着,像窗外烧到瑰丽壮阔的火烧云,可话音却低落下来。
“都过去了。”纪潮扶她没受伤的半边肩膀,举着棉签问:“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白皙指尖轻轻点了下小猫鼻头,八宝自来熟地翻滚躺倒,谄媚地露出柔软肚皮,周雾随便揉了一把,收回手,开始脱外套。
纪潮整个人如遭雷劈,当场呆住。
凛城这个季节,深秋和冬的界限不大分明,她穿得总不大多,外套在臂弯里挽一挽,转眼四周,自然地递给他:“帮个忙?”
忽然想起,他的家里,还留有她的另一件外套。
那是初遇的第一日,她劈头盖脸地把外套砸到他身上,让他拿去给淋了雨奄奄一息的小猫保暖。
她似乎不用考虑一个学生穿私服上课会给自己带来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又或者,这些麻烦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要事。
纪潮在一个有阳光的周末洗干净她的外套,已经装进她当初还回校服的礼品袋,可天长地久,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从脑海里淡忘了。
周雾开始叠袖口,像剥葱段,然而叠到肘部难以推进,她低头想了会儿,手指灵巧地解开衬衣的第一颗纽扣。
那是白贝母的材质,透着珠光。
纪潮瞳孔急剧收紧,喉管仿佛被人塞进一团潮湿棉絮,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倒抽一口凉气。
他立即背过身,搭着外套的那只手死死地掐着额角,克制道:“周雾!”
她“嗯”了声,算作回应,衬衣面料与指尖摩挲出轻微声响:“你别回头,好吗?”
纪潮呼吸急促,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喉底挤压的字音似冒着血气:“你有没有一点基本的安全意识?”
扣子解到第三颗,周雾扯下衬衣露出肩前,皮下出血已经形成淤青,颜色黑紫深浅不一,乍看触目惊心。
但她对自己没有多少怜惜的感觉,瞥了眼便清淡地收回,抽走纪潮指间的棉签。
一旦无人说话,这间小小的客厅仿佛化作一个半透明的鱼缸,所有声息强势放大,她手腕起落的细碎动静,不小心太用力微微沉重的鼻息,纪潮瞪着天花板,举在半空中的掌心被她轻轻地挠了下,他给她递上新的一根。
药酒刺鼻,周雾屏息时纤细锁骨愈发明显,动作牵引胸口处的粉色蝴蝶刺青,纹路清晰的翅膀仿佛震动。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凉茶店来,我说是为了帮一个婆婆看店吗?”
也许是为了缓解默不作声时的尴尬,纪潮忽然开口。
他声音很不自然,周雾提起衬衣,扣上纽扣,抬眼看着他红到可以滴血的耳骨,慢慢嗯了声。
“这是婆婆给我的,我用过,效果挺好。”
外套干脆就不穿了,周雾没回答,兀自研究了番取暖器应该怎么用,开关按下,机器发出暖橙橙的红光,霎时映亮了她半边脸。
纪潮听见动静,僵着声音问:“你好了吗?”
“好了。”
一口气松懈而出,他把棉签扔到垃圾桶,一转头,她从桌子底下的收纳筐里抽出一根逗猫棒,漫不经心地逗弄八宝。
——完,全,没,有!
一片雪白极具冲击地在他眼底爆炸,纪潮忍得脑门青筋突突直跳,重重地把头扭回去:“你是太放心我?还是根本没意识到你自己有多过分?”
周雾莫名其妙:“什么?”
她略一垂眸,明白过来,她刚刚不太想让药酒弄到衬衣,特意没系第一颗纽扣。她认为影响不大,装饰作用而已,没想到纪潮那么大反应。
“过分不至于,”周雾说:“说到放心,我觉得你需要面对一个客观且现实的问题。”
纪潮深深呼吸,听她掰扯歪理:“你说。”
铃铛声恼人得很,她话音清悦带笑:“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为了防止我被绑架后没有自保能力,是有特地训练的。”
言外之意,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柔软女孩子。
“比起这些,我有更在意的事情。”周雾勾了勾八宝下巴,小猫立刻发出呼噜声,“你打算让我继续坐在这儿?”
纪潮仰头,天花板不高,视觉上给人一种低矮感,他平时进门需要微微低头,好像这辈子如此了,卑躬屈膝,做小伏低。
可世界奇妙,最应该对他颐指气使的那位,此刻闲闲地逗着小猫,那张脸,分明惬意自得。
紧绷许久的背脊终于放松,纪潮搭手在地毯撑了下,他站起身,把她的外套挂在门后。
“我得修一下沙发。”
他眼睛找过来,不妨周雾肩颈自然垂落,那蝴蝶从她衬衣领口扑簌簌地滑出,是低饱和度的粉,但很显色,手艺精湛一绝,蝴蝶似乎要挣脱血肉桎梏,飞向遥远青空。
周雾也跟着站起来,手中铃铛照旧响:“我在这里,会打扰你吗?”
墙壁挂着的时钟悄悄地向前走了一格,盛大黄昏落寞退场,由蓝渐黑的夜色翻涌,路灯到点而亮。
那瞬间疑问先于理智,他看见周雾停了动作,认真地注视着回来。她瞳色浅,明亮灯光照得一霎的疲惫无处隐藏。
长久的静默,久到纪潮开口道歉,周雾听完,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蝴蝶是变温动物,无法抵御寒冷。”她眼尾明媚地弯,但笑容里没有除了沉重的第二种情绪:“可是凛城太冷了。蝴蝶不会迁徙,没有飞往温热南方的本事,从蝉蛹到破茧,一生短暂。”
她轻声,似大梦一场的呓语:“我的蝴蝶飞走了。”
纪潮轻怔:“你……”
“我喜欢蝴蝶。”她笑一笑:“很久以前就告诉你了。设计灵感是紫星蛱蝶和玫瑰绡眼蝶,我自己画的图,好看吗?”
纪潮欲言又止。
他想起自己在文身店打工的日子,那些踏进门的年轻女孩,要么是叛逆期特立独行,要么是和男友分手后受了情伤,混着墨水的针扎入皮肤,有的痛感微弱,有的连着筋骨,无论是哪种,总不会特别好受。
周雾呢?
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亲手设计了图案,再烙印到自己身上。她是彩墨,需要定期补针。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承受一遍疼痛。
她像神话故事中执着的西西弗斯。
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低矮天花板无声压迫,白色灯管烫着她眼皮,有种胜雪七分的白皙清透,扬起笑容的唇角弧度优美,可那双眼睛,像汪着晶莹的泪,泊着千山万水的委屈。
纪潮不喜欢她这样笑,一种死气沉沉的虚假的美丽。
他抬起手,明明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将她搂到自己怀里的距离,少顷,他垂头将无数情绪咽回喉底,手指蜷动两下,默默攥紧成拳。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到阳台坐一会儿。”他半蹲在地,把凹陷进沙发底部的圆形靠垫拿出来,“我可能会有点久,晚饭你怎么吃?程伯来接你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肩颈到后腰的肌肉明显紧绷,周雾那点很淡的愁绪骤然散了,她弯腰,指尖戳一戳他肩膀,发现他后脑的发剃得很短。
“之前不是说过,要请我吃饭?就今晚吧。”
纪潮没回头,闷声说了好:“但家里没什么菜……我等会儿出去买,你想吃什么?”
“都行。”
“我能随便看看吗?”
他没有觉得周雾没礼貌或冒犯,她出身好,世间稀罕不过指间流沙,可这种岌岌可危的老式步梯房,她恐怕没有想象空间。
而且,那一脸难得的孩子气,纪潮很难狠下心说拒绝她的话。
他本来,就不是特别能拒绝她。
“都行。”
“复读机。”她笑。
纪潮把靠垫放在尚且完好的另半边沙发,手掌扶着膝盖转身。
周雾抱起八宝,惹了事的小猫歪着脑袋,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她贴了贴它软乎乎的脸,走到阳台。
阳台是横窄的长条形设计,没铺瓷砖,水泥地仍然留有当时敷衍工程的脚印。
纵横交错的铁栏杆锈迹斑斑,用塑料网做了封窗。她打眼一瞧,远方山峦起伏如波涛,竟有尚算不错的风景,可惜不是春夏,深秋不见绿意。
楼下种的三角梅倒是格外嚣张,这种花全年无休,不娇气好养活,此刻紫红色的花叶有一股向上生长的野蛮劲儿,周雾伸手,把抻进来的花枝压到栏杆外。
洗衣机贴着墙角放,晾衣绳撑在头顶,黑白色系的衣架晾着两件卫衣、长裤,和一个浅灰色的枕头套。
他在阳台放了一张墨绿色的懒人坐垫,上面丢着几本书。周雾把八宝放跑,心不在焉地捡起一本,圆珠笔夹在书页充当书签,她翻了几页,纪潮的字有种金戈铁马的野性,每个撇捺筋骨劲瘦,写得一手风流。
有一道题最终步骤解错了,但思路是对的。
她笑了笑,刚要合上书,不妨什么东西似雪片忽地飞出来,掉在坐垫旁边的三层书架。
那书架塞得满,全是书皮翻卷褪色的辅导资料,撑得书架几乎变形,学习资料和一个敞开的笔记本放在一起,那张白色纸片正好落入其中。
周雾拾起,翻到正面,猝不及防地对上自己的脸。
这是她之前用打火机烧了一半、丢在垃圾桶的二寸废片。
她眼睫很轻地颤了下。
照片边缘还残留着火焰舔舐过的痕迹,她慢慢地抚摸焦黑粗糙的边缘,照片里的她笑容甜美,唇角上扬的弧度仿佛演练了千百次。
美而不自知是一句很假大空的话,无论男女,这个世界不存在这样的人。
周家人都是外貌宠儿,周秉郡更是生了一副风花雪月的好皮囊,他年轻时,担得起一句纸醉金迷的妖孽,这一点,庄澄和他倒是一脉相承。
封文清则是富有攻击性的艳美,张扬而凌厉。她的母亲就像冻了龄的美人,眼周、唇鼻光滑无比,她只有美的概念,岁月在她身上流逝,带不走分毫。
在周家,美貌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她过早置身名利场,所有需要面对镜头或目光的笑容一应如此,刻板、虚假、单调和无味。
可纪潮将她弃如敝履的照片捡回来,并郑重其事地收藏在书本里面。
——这是连她自己也厌弃的一面。
客厅这时传来一阵敲敲打打。
周雾目光别过去,手指一时没捏紧,照片从指尖轻飘飘地荡落。她蹲身捡起,不记得是从具体哪一页掉出来,只好凭着手感厚度塞进差不多的页数。
深秋的风哗哗涌进,她收回手时不慎碰到塞到满当的书架,那本没有合上的笔记本掉下来,周雾顺势拿过,风把页数吹乱,在某种命运般的巧合里,她看见日期由远及近地排列,每一个时间点的后面,跟了一串数字。
最近的一次记录,是庄澄抱着她一起摔下泳池的晚上,黑色破折号跟着对他而言的天文数字,六十万元。
正好是她拜托赵院长帮她预缴的医药费,手术预计花费35万,剩下25万是余叔前几期给工人垫付的工程款。
他把这一切算到自己身上。
某种程度,他们骨子里有同样的倔强和执拗。
周雾一向淡然的神情发生细微变化,目光像掉落的烟头火星,烫着那些零碎记录,有十几元,有几十元,也有他自己猜测的好几百元,加在一起,蔚然可观。
各种数字背后,附带了简短潦草的随笔。
“她哭了,她可能希望我不知道,我就装作不知道吧。”
“吃到很甜的食物表情会变得很可爱。”
“课代表喊她小雾。”
“今天又没来上课,问她怎么了只说没事。”
“讲话神神秘秘的,小洋葱。”
最新一条换了主语:“你还会回来吗?”问号很重,笔迹洇墨。
周雾无言地把笔记本合上。
她放回原处,一把捞过踱着小猫步回来的八宝,纤细手指撸着猫猫头。
纪潮那边处理得差不多,他用手背抹了把脸,呼出一团热气,开了带电暖气后房间闷热,后背湿了一层细汗。
把工具收回箱子里,上手掰了掰沙发腿,确认无误后,起身喊她名字:“周雾?”
但没回应。
他仰头喝空半杯水,走出去,她陷在懒人沙发里,像一团破了薄皮的白色小汤圆,怀里抱着开始呼噜的八宝,表情放空地看着远方。
暗下来的夜色从防盗网汹涌而入,寂静地淹没了她。
他蹲在她面前,轻声:“怎么了?是困了吗?”
周雾昨夜在养老院住了一宿,睡不好。
不是她娇矜惯了,非名贵牌子不睡,而是后半夜起了阵阵的急风,赵院长安排的这间房又近绿植,听了几个小时的风吹林梢打叶声,非但没有诗文里的意境,反而徒增诸多烦扰。
心里压着很多事,愁绪万千,可当她真真切切地坐在这里,那些关于生死、谎言、背叛的话题,奇异地消失了。
纪潮足足等了半分钟,才听见她含糊地嗯了声。
她看过来,玻璃珠似的眼瞳闪动着不清晰的神色,许久,周雾开口,谈起的事情和暧昧无关:“钟灵慧说你成绩不错,刚刚,我看了下你的化学资料——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要看就看……”他猛然想起夹在书页里的照片,抬眼细细打量周雾神情,她神态自然,没有流露嫌弃或厌恶的意思。
她应该没看到,他在心底宽慰自己。
“你的成绩,全力以赴应该不会太差。”周雾下巴抵在八宝圆滚滚的脑壳儿上,淡淡道:“或者,有没有考虑过走强基计划?”
闻言,纪潮自嘲地提起唇角:“我就算了吧。等高考结束,我想快点挣钱,我家这条件你也看见了。”他顿了顿,又说:“而且,强基计划面向的是顶尖竞赛生,和我没什么关系。”
周雾点头:“所以你还是有了解过。”
他竟然哑然。
“我不知道你的成绩够不够本科线,如果很难,强基计划是backup。”
纪潮从没听过有人把强基计划当做backup,他想笑,但周雾认真地注视着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他犹豫几秒:“可是我爸妈……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你不是,别这样说你自己。”她摇头:“你妈妈只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可怜女人,家暴、酗酒、赌博,这些因素利用好了就能打出同情牌,政审是一方面,背景考量也是一方面。如果你想试一试,我会倾其所有的帮助你。”
周雾冷静剖析,轻描淡写的两三句,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纪潮沉默许久。
夜风像一把锈了的钝刀,在他心脏深处来回拉锯。他想说不用了,没什么意义,也想说我不愿意继续欠你人情。可周雾不知在什么时候,牵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热,而她坐在风里太久,每一寸指缝附着粘稠的冷,他就这么把她双手都捧过来,拢在自己掌心,轻而慢地揉捏她的指节。
那些滞涩不散的冷意,被他的温度坚定融化。
周雾垂眼,扣住他的手指。
彼此掌心贴合的瞬间,那些针锋相对的过往、难以言喻的暧昧,还有他无法克制的动心和挣扎……纪潮是在这一秒确定她什么都看到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黑色瞳仁像窗外具体而沉重的夜色,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没有松手,反而将她用力地压向自己,慢慢地,隔着卫衣单薄面料,下滑到胸口心脏剧烈跳动的位置。
咚咚、咚咚。
比咳嗽更难掩饰的心意、过去几年承载的痛苦和伤害,因为她的出现而产生的惶恐不安,经由这个动作全部传达给她。
周雾仿佛被烫到,指尖下意识轻轻一挣,紧接着被他以无法逃脱的力道死死地扣住。
这颗心在胸膛里横冲直撞,每一下呼吸因为欲望又急又重。周雾眼睫长长垂落,感受他所有无法付诸于口的情绪。
爱总是伴随着疼痛。
“为什么?”他半跪在她面前,近乎绝望地问:“为什么呢,周雾。”
一个在沙漠里徒步太久的旅人,眼前忽然出现绿洲,这种命运当头一击的感觉,最先到来的不是惊喜,而是胆怯。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告诉他:“我只是在想……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我不喜欢凛城,太冷了,蝴蝶在这里生存不下去。”
纪潮眉心紧皱,周雾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缓慢但温柔地抚平他眉心层叠。
“我们试试吧。”她轻声说。
他的喉结重重地滚了一下,许久,哑声问:“是你希望的吗?”
“是我希望的。”
凛城夜晚很长,窗外荡着浓稠夜色,他们在这一隅小小灯火里,掌心相扣时,似乎还能听到他心跳的余震。
“好。”他一字一句:“我们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