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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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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府。
蕴满了呛鼻药味的芙宁院内,傅念念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只见床边伫立着一道挺拔如青松的身影,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拧着眉头打量她。
对方语气轻嘲:“昏睡了三天,还知道醒?”
傅念念先是无语凝噎,然后她的头…不,心好疼。
最后她艰难地抬头,打量了下这间古香古色的屋子,古朴的桌案,低矮的梳妆奁;再看看这位语气不善的少年,锦衣华服,十足面生。
所以她这是……
又穿越了?
得出结论后,傅念念暗自喟叹,这次穿得也太突然,都不知道任务是啥,不像上一次……
哦说起上一次,那简直是她穿越生涯滑铁卢。
傅念念本是个现代社畜,喜欢看悬疑小说,意外死亡后,便荣获一个复活的机会——
穿越到一个叫南昭的架空朝代,胎穿成镇北侯的独女,任务是找出真正杀害镇北侯的凶手。
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能回到现代,重获新生。
谁知道她苦心孤诣筹谋了十余载,眼看着就要找到关键线索了,却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死乞白赖的要娶她。
傅念念当然不愿意。
因为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杀害镇北侯的凶手!
不过最后她还没来得及指证,那个人就突然发动宫变,造反了。
傅念念也在兵荒马乱之际,被人从城楼下推下去,猝不及防且十分憋屈地领了盒饭。造孽啊!
任务没完成,她果然复活失败。
傅念念越想越气。
不过现下更气的是,火盆里的粗炭受了潮,没一会就把她熏的鼻尖通红,清泪直流。
看来这次穿越的处境,不太好啊………
紧接着,床边的少年就让傅念念知道,她现在的待遇到底有多不好。
“哭哭哭,就知道哭!”他厉声呵斥道。
看到自己的阿姐,一如既往的不自爱,醒来就哭丧着脸,凄凄惨惨地流泪,叶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为了一个你永远都高攀不起的男人,三天两头寻死觅活、丢人现眼,你知不知羞耻?”
傅念念:?
啥意思??
叶琅见她神情恍惚,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教训,“叶宁,到底还有没有心!”
傅念念不服气地横起秀眉。哪里话!她不但有心,而且还…嘶——
这心脏老疼了,是有啥毛病?
等一下。
所以现在,原身叫叶宁?
…好熟悉的名字。
可恶,她这次不是胎穿,也没有继承原身的记忆,对现在的处境一无所知。
不过幸好她冰雪聪明机智伶俐颖悟绝伦。
傅念念努力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语气不友好的小伙子,眼珠子滴溜一转,就开始拐弯抹角问道:“谁说我配不上他?”
叶琅再次被她的大言不惭厚颜无耻口出狂言给气笑了。
“你配得上他?王爷如今逼宫胜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再看看你,心疾缠身命不久矣,还指望人家娶会你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病秧子?”
虽然傅念念不清楚原身如何想的,但光是听他这话……就很有道理。
不,重点不是这个啊喂!
听听他刚说的啥?
他说她心疾缠身!命不久矣!
难道说她第一次穿越任务失败了,不但回不去现代,再次魂穿之后,生命限值和面临的处境也会越来越糟糕?!
傅念念:xie xie 发抖…(来自IP属地:你猜)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耷拉着脑袋,开始嘴硬:“那我都快死了,有点梦想怎么了?”
如果叶宁的心上人是个帅哥,那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闻言,叶琅嘴角抽了抽,“梦想和痴心妄想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宣王早已心属容文郡主,何况父母辈那时连正式的定亲书信都没有,只是谈笑间提了一嘴的娃娃亲,早就不作数了,你却非要对人家死缠烂打。”
“你自己说说,为王爷寻死觅活这么久,他可曾看过你一眼?”
……这话说的,扎铁了老心。
但是——
“你刚说谁?宣王?容文郡主?”傅念念陡然拔高声音,瞳孔地震。
他说的宣王,是她认识的那个宣王么?
容文郡主…是她上次胎穿后当的那个郡主么?
幸亏原身是个浆糊脑袋。叶琅只是古怪地看了眼一惊一乍的她,就冷笑一声:
“既然你不敢面对现实,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宣王裴纪,意属容文郡主傅念念。你叶宁,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傅念念:-大-惊-失-色-
肉不肉的先放一边。她仍不敢置信地试探道:“你说宣王逼宫胜利,那现在…南昭…换了新皇?”
“废话。”
傅念念:鹅滴个老天!真的是在南昭!!
怪不得她说叶宁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呢。
原来真是南昭那个,身体和精神都不大正常的尚书府嫡女。
听闻,自打裴纪立功回京,尚书嫡女叶宁知道他有意求娶别的女人后,自诩与裴纪有过口头上的娃娃亲,便三番五次纠缠他。
可惜叶宁次次都被对方不留情面地回绝,惹出了不少笑话。
这种事傅念念虽然没碰到过,但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方才脑子混混沌沌,这才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
所以她第一次穿越,任务失败,灵魂被滞留在了南昭?
那是不是还得继续任务?
可要命的是,当初她为了拒绝裴纪的求亲,谎称自己罹患了心疾,如今竟是一语成畿,命不久矣。
她还能在这具身体死之前,指证裴纪吗?
一想到那个霸道强硬的男人,傅念念就太阳穴直突突。她又随口问叶琅:“那现在御龙主权之人,是裴纪?”
“不是。”叶琅眼里闪过一抹不耐烦。
“不是??”
傅念念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诧异不已。她记得南昭皇室宗嗣并不繁杂——
大皇子裴萧早已薨逝,尚且不提;
二皇子裴钰胆小懦弱,徒有虚衔;
三皇子裴纪大权在握、如日中天;
四公主裴霜文武双全,有勇有谋;
五皇子裴景淡泊名利,常年游历;
六公主裴汐天真烂漫,不喑世事;
七皇子裴昀尚在襁褓,年幼无知。
南昭并无女子为帝的先例。
如此看来,唯有裴纪是南昭新皇的最佳人选,何况亦是他起兵逼宫的。
但竟然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
傅念念不敢盲猜,正要继续追问,就见稚气未脱的少年,重重地将婢女端进来的汤药,往旁边的茶几一扔,语气凶狠地警告她:
“赶紧把药喝了。这次你自尽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父亲母亲大发雷霆,若你还敢继续纠缠宣王,我就打断你的腿。”
傅念念:?
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说的是人话么?
难得她一脸呆滞没有胡闹反驳,叶琅又放缓了语气:“王爷明日就要与郡主成婚了,宣王妃只会是郡主,你也休要再白日做梦了。”
嗯?
啥!!
成婚???
傅念念霎时神情恍惚,惊恐万状,“可是,可是郡主不是死了吗……”
叶琅急着去学堂,只再三叮嘱傅念念这几日不要出门,便甩甩衣袖走了。
傅念念不屈地撇撇嘴,然后满口应下。
指望不上这个酷拽狂霸的小老弟后,她便用一天时间,旁敲侧击打探清楚了叶宁的处境——
大抵是爹不疼娘不爱,兄不理妹不见,唯有叶琅这个小魔王,时不时过来怼她几句。
然后被她气得要死。
不过傅念念能顺利摸清楚状况,得亏叶宁的贴身婢女春竹。
春竹看着就呆萌傻憨的,脑瓜子也不大机灵,不然也不会这样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地伺候她这个不受宠的病秧子了。
对此,春竹笑嘻嘻道:“因为小姐每月都会额外赏赐一些银子给奴婢呀。”
傅念念:…小傻竟是我自己。
不过很快,春竹就笑不出来了。
她一脸菜色地拉住正在挑拣衣裙的傅念念,艰难道:“小姐,二公子说了您身子虚弱,这几日不能出门,要是让他知道了,定会生气的……”
二公子就是叶琅。
叶府有两位嫡出的公子,大公子叶弘去岁任职兵部侍郎,二公子叶琅正在国子监求学。
尚书夫人倚仗着两位嫡子,把持中馈多年,虽然生了叶宁这么一个心智不全的病秧子,但其手段了得,只让妾室诞下了一个女儿。
庶出的二小姐,今岁秋末已出嫁。
如今府中的姑娘,只剩下年长却无人求娶的嫡长女大小姐叶宁,和嫡次女三小姐叶琬。
按照春竹所说,叶宁平素极少见到叶琬,遂姐妹二人的感情并不亲厚。
但傅念念不甚关心这个,她正忙忙碌碌地翻箱倒柜,“今日王爷大婚,我就去远远瞧一眼,不会砸他场子的。”
她一直喜欢穿蓝色的衣裙,可惜叶宁的衣柜里,那几件华而不实的衣裙,只有一两条是这个颜色。
不明所以的春竹,只是耿直地纠正她:“不是不会,是不能!”
“好好好,我知道了。”
春竹反应慢半拍,又呆呆地挠了挠头,“奴婢的意思是您不能去……”
“春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傅念念开始面不改色地忽悠她:“虽然我从前做了许多出格的事,但现在我想通了,也都答应了不会胡闹,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刚刚大夫也说了,我的命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自知配不上王爷,如今他要大婚,我就想去沾沾喜气,临死之前看他一眼,也不行吗?”
说着说着,傅念念就悲恸地啜泣了起来。
如今她的小命可谓是朝不保夕,若不赶紧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出杀害镇北侯的凶手,她不敢想象下一次的死亡,又会是什么结局。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这可把春竹吓坏了。她手忙脚乱地上去为小姐擦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陪您去出府。只是……”
春竹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她又不敢断言。
于是她纠结了半晌,才郑重其事道:“但是小姐,咱们出去后无论发生何事,您都不要冲动,更不可再招惹宣王…”
春竹不大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二公子临走前特地交代了的。
傅念念自然是满口应下。
收拾妥当后,主仆二人又一如既往地偷偷摸摸溜出了府。
宣王府还未修缮完毕,却已是煊赫雄伟,大气非凡。如今府邸张灯结彩,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红绸。
然而却无端透露出一丝诡异。
“能不诡异吗?新娘子已经是死人了!”
王府外,凑热闹的京城百姓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又你一言我一句地窃窃私语。
“宣王这可真是…惊骇世俗啊!”
“听说容文郡主在听到宣王起兵……那啥之后,心存大义难以接受,不愿与其为伍,便从楼上一跃而下,自尽身亡了!”
旁边的看客压低声音附和道,“想不到郡主一孤女子,竟有不为瓦全、宁为玉碎的气魄…”
傅念念挤进人群时,便听到了这些话,顿时得心惊肉跳,万分震惊:“你们刚说郡主是自尽的?”
“是啊!”周遭的老百姓不约而同地答道。
傅念念茫然地瞪圆了杏眼,“怎么可能!谁说的?”
“小姐,这事儿大家都这么说的…”春竹在背后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提醒。
傅念念正想反驳,人群中却有人对着她惊呼一声:“哎这不是叶家大小姐嘛!今天过来,不会又是为了纠缠王爷吧?”
“还真是她!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老不要脸了。”
“不会吧,今日可是王爷大喜的日子,她怎么敢的呀!”
傅念念一脸淡定地听着,仿佛他们的议论的不是她,一副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表情。
本来也是,叶宁的锅,她可不背。
见她丝毫没有反应,议论的人又开始同情这个智障的小姑娘,遂七嘴八舌地劝她:
“如今新帝当政,宣王平反立功,可是朝中重臣,你惹不起的!”
“是啊。而且人家宁可娶一具尸体,也不愿给你好脸色,你就别再自讨苦吃,也别再给你们尚书大人丢脸了。”
傅念念听的有些不耐烦,连连道:“知道了,我想开了的。”
她现在更关心的是,裴继竟然真的要与她的尸体完婚?这可太匪夷所思了。
哦,还有一是事。
傅念念扭头转向旁边的人打听道:“这位大哥,新帝是谁啊?”
“你还不知道?新帝就是……”
那位好心的大哥刚想回答,就听见喜婆大声高呼:“吉时到!迎新娘——”
紧接着铜钱撒了一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
傅念念抬头,只见一顶华丽且巨大的喜骄子从侯府而来,越过人群,停在王府门前。
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裴纪,薄唇紧抿,凤眸微狭目光阴鸷,眉间萦绕着厚重的戾气,又携一身可怖寒意,从高门大府里缓缓走出。
人群中不少女子被他的绝色容颜所惊艳。
傅念念却恍惚了一瞬。
这个浑身充斥着阴郁的人,与她记忆中那个冷硬却克制的宣王,简直天壤之别。
明明几日前还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面容憔悴神情冷峻,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唯有红艳艳的喜服,将他的脸色衬得过分苍白。
她眼帘微阖,掩下心中的五味杂陈。
抬眸再看裴纪时,只见他目不斜视,步伐沉重地迈向那顶轿子。
然后俯身,弯腰,小心翼翼的将轿子里那个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新娘子,抱了出来。
众人顿时惊诧地一阵低呼,却被裴纪冷冷地甩来一记眼刀子,吓得立马噤声。
傅念念也呆住了。
隔着老远,她就看到了被裴纪抱在怀里,了无生机的新娘子那毫无血色的柔荑玉手上,点缀着一颗俏丽的血痣。
是她!真是她的肉身!
裴纪竟然……
傅念念怔愣得久久未能回神。没想到有朝一日,死后还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尸体。
她更无法理解裴纪的行径,毕竟他们二人接触的时间太短,不足以让她了解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只捕捉到裴纪的最后一抹背影,并且才发现春竹一直紧紧拽住她的袖子,好似生怕她冲出去丢人现眼。
可是她现在非常平静,平静到让春竹觉得有些诡异。
然而傅念念只是在斟酌,接下来怎么办?
裴纪城府极深,轻易不可接近。何况她现在已不是可以随意接近他的傅念念,而是被他所厌恶的追求者叶宁。
她绝不能再继续对他死缠烂打。
就在傅念念茫然无措之际,一道嗓音尖锐、似男似女的声音响起自后方的人群传来:
“皇上驾到——”
新帝亲驾,人头攒动。
傅念念扭头看去,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十足震撼。
从龙辇上款步而下的新帝,竟是四公主裴霜!
昔日的四公主,如今已南昭女帝。
她换下雍容华贵的曳地宫装,穿上了量身打造的黄缂丝面青龙袍,腰间一挂金盘龙纹腰带,不怒自威,威仪万千。
傅念念跟着众人哗啦啦地跪倒拜礼。
女帝秀眉微蹙,周身皆是肃杀之气。
站定后,她眼神凌厉地扫视了一圈地上的百姓,才语气淡然道:“今日三皇兄大婚,朕特来祝贺,诸位免礼。”
而后不等宣王出来接驾,便带着随侍进入王府,举止颇为随和。
傅念念这才得以起身,然后就听到旁边的老百姓,对这位女帝的赞不绝口。
大抵是夸她一上位就轻摇赋税,体恤民情,又广招贤才挽救衰微,诸如此类。
望着女帝单薄的身影,傅念念也不由得十分佩服。
南昭从无女子为帝的先例。
只是没有,不是不能有。
四公主自幼习武,饱读圣贤书,多年来从未有行差踏错,甚至多次治世有功,为人野心勃勃却宽厚爱民,其生母又是母族煊赫的贵妃,也难怪老百姓没有,亦或是说不敢对这位女子有不屑。
可为什么是她当皇帝呢?这天下,明明是裴纪打下的,理应由他继承才对。
傅念念想不通。
这时,方才没来得及回答她新帝是谁的热心大哥,竟又冒了出来。
见她一脸严肃,他便笑道:“这下知道新帝是谁了吧!那你觉得女帝,真的是单纯过来恭贺王爷吗?”
傅念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错!”
“没这么简单。”大哥一脸神神秘秘,语气甚至有些沾沾自喜,他说道:“六公主的事,你知道吧?”
傅念念当然知道。
四公主与六公主皆为贵妃所出,而贵妃也因为膝下无子夺嫡,备受先帝宠信。
可惜六公主裴汐出生时,被司天监批出了无婚嫁之命的命格。
贵妃爱女心切,怕六公主难渡此劫,就此殒命,便一直将她囚在夕瑶宫,多年不得见外人,更不得踏出寝宫。
然而先帝越发昏聩无能,一个月前东边战事失利,迫不得已要派六公主前往东禹和亲。
圣旨一下,贵妃就哭成了泪人。
幸好现在四公主揽权,她向来爱护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和亲之事十有八九要作罢。
最开始的时候,傅念念也曾尝试着以一己之力左右朝中局势,奈何频频遭到反噬,愈发举步维艰。
她是穿越者又能如何?在这种大环境中,连苟活都得小心翼翼,哪敢妄想以一己之力,撼动封建王权。
后来机缘巧合下,傅念念有幸与六公主裴汐成了闺中密友,依傍着身份尊贵的公主,她在京城贵女中的地位,也因此水涨船高。
可即便如此,六公主的生死,她的婚事,依旧有太多身不由己。
如今再听旁人突然提及好友,傅念念不由得心生疑惑:“六公主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大哥一脸吃惊。
随后他压低声音:“她在那场宫变中,被歹人掳走了!女帝下令全城搜捕,又命三法司追查踪迹,奈何多日来遍寻不得。”
“宣王本事了得,却因郡主之死颓靡多日,女帝恐怕是借贺亲之名,劝他重新揽事,帮忙找六公主呢!”
傅念念目瞪口呆,“六公主…六公主失踪了?”
“这还能有假?”
大哥无语地扫了她一眼,随后又感慨道,“奇怪,六公主久居深宫,怎会得罪人被劫走了呢?”
“不过还真是造化弄人啊。宣王拨乱平反,其未婚妻容文郡主却自尽身亡;四公主霸气称帝,其爱重的幼妹六公主却下落不明……”
傅念念沉吟片刻,又抬眼看了看庄严肃穆的宣王府,便有了对策。
只是女帝进去的时间委实太久。
傅念念拢着单薄的银狐斗篷,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期间春竹还给她换了两三次汤婆子。
奈何叶宁这具病弱的身体,着实不耐抗,没一会儿人就冻得嘴唇发白,脑袋昏沉。
等人出来,已然几近黄昏,周遭行人也只剩零星的几个。
负手阔步却愁绪萦绕的女帝,身后跟着神色冰冷、眼神涣散的裴纪,以及乌泱泱一众官员。
大马金刀的禁卫军立即涌上去,将他们紧紧护住。
傅念念不敢放肆打量,谨慎地整理了下衣襟,不顾春竹的阻拦,迈着娉婷小步迎上去。
不出所料被禁卫军厉声喝住,她便识趣地止步。
“陛下万岁!”她眉眼低垂,颤颤巍巍地双手交叠与胸前,恭恭敬敬俯首跪地。
又鼓足勇气,朗声道:“臣女叶宁,乃尚书府嫡长女,听闻六公主久寻不得,令陛下忧心,恰好臣女对此事知情一二,这才斗胆向您禀报。”
她死死地低着脑袋,说完这一通官话,整个人抖更厉害了。
没办法。
实在是太冷了。
地上的积雪冰冷刺骨,迅速从她的膝盖蔓延上来。这谁顶得住啊!
闻言,女帝不动声色地摆摆手,斥退了挡在面前侍卫,露出了一团娇小玲珑的身姿。
只是那一身行头打扮,看着有些寒酸。
她凤眸微狭,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个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的女子。
周遭的看客也围上来看热闹,膛目结舌道:“这叶大姑娘,竟然胆大妄为到冲撞御驾了!”
“她啊,这有问题…”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招惹了宣王不成,如今丧心病狂到对女帝撒泼了。”
“唉,尚书大人可惨咯!尚书府迟早得毁在这小丫头片子手里。”
众人冷笑连连,话里话外全是得意的鄙夷。
跟在女帝身后侧的肱骨之臣,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温舟远,眺了一眼微微蹙眉的陛下,先一步亲切地出声道:
“叶大姑娘莫怕,陛下素来宽和,你有何关于六公主下落的线索,皆可如实道来。”
傅念念埋着脑袋,听到头顶上传来温少卿清泠的玉石之声后,哆哆嗦嗦回道:“是……”
“抬起头来。”女帝忽然沉声命令道。
傅念念又恭敬应是,端着不卑不亢的姿态,缓缓抬头。
眼风略扫,她的余光,先瞥见了女帝身后一身喜袍的裴纪。
一身火红喜服,却周身冰冷如寒潭。
那双幽寒似无底深渊的黑色眸子,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她身上的蓝色衣裙。
他的眼神太过阴森可怖,傅念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又惊觉自己现在的注意力,总是有意无意的,第一个放在裴纪身上。
分明先前,她对他是无感的……
不过最后,她把这种微妙的情感转变,归咎于叶宁潜意识太过爱慕裴纪。
绝对不是她自己的原因。
女帝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神色难辨。
她早就听闻这位尚书的嫡长女,身患隐疾,神智不清,为人痴傻,还多次不要命地死缠烂打三皇兄。
而三皇兄,即便再厌恶她,也不好跟一个病傻计较,只是苦了叶尚书。
女帝稍稍侧目,瞥了眼依旧满脸冷漠的三皇兄裴纪,才扭头问抖成筛子的叶宁,“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傅念念听出了女帝语气里的不耐烦。
他们都不信她。
不过都是小场面,问题不大。
她稳了稳心绪,成竹在胸道,“那晚,臣女看清了劫持六公主之人的面目特征……”
女帝神色一凛。
温少卿亦敛起了笑意,沉声道:“叶大姑娘,你可知欺瞒圣上,会有什么下场?”
“臣女绝不敢欺瞒圣上。”傅念念抬眸,正视了一眼温舟远。
此人乃是丞相之子,追随四公主多年,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长袖善舞,最会察言观色,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成了女帝的一把好刀刃。
就比如现在,女帝不好说的话,皆由他来周旋。
“宫变那晚你在宫中?”
“是的,”傅念念微微颔首,有些难以启齿,“那日是贵妃娘娘邀请的赏梅宴,臣女因为想…想见宣王一面,便在宫中逗留了许久。”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从叶宁那儿转移到裴纪身上。
矜贵倨傲的宣王殿下,对此仍旧无动于衷,仿佛这些暗流涌动,轻如薄尘,根本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傅念念心道,可惜她还得继续扮演他的钦慕者。
该说不说,叶宁真是勇莽啊,一心要男人不要命。
动乱时她虽然躲起来没被发现,可天寒地冻的,等翌日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得不省人事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但大夫却说,她尚存一息脉搏。三日后,她还真活过来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叶宁这具身体已经换了芯子。
温舟远沉默地抿了抿嘴,又问:“那烦请叶姑娘先说说,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六公主,以及那歹人?”
傅念念飞速地在脑子里又顺了一遍逻辑,确认无误后,才目不斜视道:
“我在腊月十五日戌时,于百台城楼下,见到一蒙面黑衣人,扛着麻袋掠过城楼,猜测里头装着的,极有可能就是六公主。”
腊月十五是宫变之日,百台城楼是傅念念摔死的地方。
这些自然不是叶宁看到的,而是傅念念亲身经历的。
那日她受贵妃之邀去陪六公主,进宫前裴纪再三叮嘱,让她乖乖待在夕瑶宫,说他忙完就会去接她。
傅念念信了。
谁知道戌时一到,突然冒出一大批杀手闯进夕瑶宫,所到之处刀光血影。
夕瑶宫从未经历过如此血腥场面,宫人们当即吓得人仰马翻,四处逃窜。
傅念念也怕的要死,却又舍不得单纯无辜的六公主裴汐,就这么丢了性命。
于是她将裴汐藏起来后,换上公主的衣服,大张旗鼓地跑出去,吸引杀手的注意力。
出了夕瑶宫后,傅念念拼了命的跑,却在跑上百台城楼时,惊觉身侧掠过一道扛着麻袋的黑影……
她忍不住分心出去眺了一眼,就被身后的杀手追上,一掌将她击下城楼。
然后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嗝屁了。
不过她也实在没想到,那麻袋里装的竟是六公主。
被迫回忆了一遍这些不大光荣的往事,傅念念理智回笼,抬眼才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就连方才一副置身事外的裴纪,脸色都阴沉了几分,大抵是“百台城楼”这个词,触了他的逆鳞。
傅念念也不知道他是否信了那个自尽的传言,只是她被人推下百台城楼之事,现在说还不是时候。
不过原先一脸讥讽的吃瓜群众,眼下却瞬间严肃了起来。
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痴傻荒唐的叶家嫡女,竟真的知道六公主的下落。
兹事体大,温舟远看了看女帝,没敢再多嘴。
女帝正了正神色,将要开口询问叶宁,忽然有人火急火燎地拨开人群,冲到叶宁面前,扑通跪倒。
那人惊慌失措,“陛下息怒!”
傅念念只觉面前掠过一阵狂风,刮得她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叶琅。
少年挺拔的身躯,毅然决然地挡在她前面,朝着面色凝重的女帝哀求道:
“陛下,我阿姐她天生心疾,神智不清,行事荒唐,并非有意冲撞陛下,求您饶她一命!”
傅念念:“……”
不是吧小老弟,这么多人看着呢,有你这么损自己姐姐的吗?
她不要面子的嘛!
而且,他不是进学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傅念念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春竹,用眼神询问她叶琅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春竹,根本看不懂自家小姐为何对她这样挤眉弄眼,挣扎了半晌,最后还是茫然地挠了挠头。
傅念念:“……”这傻孩子。
没办法,她只能收回目光,缓缓地吐一口浊气,颤颤巍巍地抬手,搭在叶琅僵硬的肩膀上。
“阿弟莫要胡闹,”虽然冷得牙齿都不住地打颤,但她还是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严肃可靠些,“我在同陛下禀报要事。”
神色紧绷的叶琅,表情出现一丝龟裂。
他没听错吧?
向来胡作非为、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会儿居然正儿八经的说他是在胡闹……
可惜女帝根本没心思听这姐弟二人唱双簧。
她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略过叶琅,追问叶宁:“你真的看清楚了那黑衣人的面目?”
“回陛下,是的。”傅念念脆生生道。
旁边的叶琅一头雾水,却不敢贸然多言。
女帝顿时眉头舒展,诧异又欣喜,“甚好!”
“朕已封宣王为三法司之首,寻找六公主下落一事,亦交由他负责。命你务必将当晚所看到的一切,向他仔细交代,协助他尽快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顿了顿,她又道:“若你所言非虚,便是立下大功,朕定会重重有赏。”
傅念念得偿所愿,十分上道地保证道:“臣女定会知无不言,好好配合!”
女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临走前,她又对裴纪语重心长道:“三皇兄,此事就辛苦你了。”
“臣遵旨。”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宣王,此刻身形微晃,拱手沉声道:“恭送陛下。”
女帝回宫了,以温少卿为首的一众官员也跟着离开,方才围观群众也散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剩下的人中,叶琅率先起身,和春竹一起将跪得膝盖僵硬的傅念念搀扶起来。
而耐着性子送走皇帝的裴纪,看都没看傅念念一眼,转身就大步流星回府了。
不是,她这么重要的目击证人,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傅念念目瞪口呆。这怎么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你又干了些什么?”叶琅的质问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傅念念心烦意乱,没好气道:“小孩子别管。”
“你!”叶琅气噎。
“都说了不要出来捣乱,你偏不听话!此番陛下虽说没有怪罪于你,可回去让父亲母亲知道了,你也定要遭罪!”
这话没把傅念念唬住,倒把春竹吓得像鹌鹑一样缩起了脑袋,她带着哭腔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
傅念念更烦了。
她当众自爆看清了黑衣人的面目,若宣王压根不重视,没有派人将她保护起来,让黑衣人知道了,摸上门来把她脖子一抹,那她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眼下性命攸关,她哪还有心思关心回去会不会受罚。
幸好幸好,她在风中凌乱了一会,裴纪就派了身边的心腹聂离出来。
然而对方却是板着脸,直截了当道:“请叶大小姐现在就随我进去,把当晚黑衣人的面目特征描绘出来。”
傅念念当即皱眉。
不是,等一下。
现在就给他们交代完了,那她往后还有什么价值?感情是真把她当傻子看了呀。
是个人都有脾气的好吧?
于是傅念念心一横,咬咬牙赌了一把:“今日天色已晚,阿弟也来寻我了,我需得回府了,此事明日再说吧。”
然后她就干脆利落地转身,拉着叶琅和春竹走了。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聂离暗暗吃惊,只得先派人暗中盯紧她。
现在王爷一心都在死去的王妃身上,根本无心打理事物,虽说事关六公主的下落,却也不能让王爷亲自过来应付她。
更何况这个叶宁,先前多次不要脸地纠缠他家王爷,这次只怕是想耍小聪明,换种手段继续吸引王爷的注意罢了。
聂离越想越烦躁,心中对叶宁的鄙夷又加深了几分。
既然她想拖着,那就等到明日,看看她究竟耍什么把戏。
回府的马车上,叶琅黑着一张脸,真的动怒了。
他刚下学,随从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大小姐又跑到宣王府闹事去了,并且这回闹的不是王爷,而是皇帝!
叶琅当即脸色一白。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于是他马不停蹄跑过来,幸好她没惹怒女帝,否则现在叶府上下几百人,都得给她陪葬了。
不过,方才他也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大抵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就是他这脑子有坑的阿姐,为了引起宣王的注意,都敢胡诌自己那晚看见劫持六公主的人了。
他可不相信,一个全身心都扑在宣王身上的思春少女,能在夜黑风高的晚上,以肉眼观清一个仅仅一闪而过、武功高强的暗卫。
英明神武的女帝,恐怕也是急病乱投医,才会轻信了她的谎话。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叶琅清了清嗓子,对沉默地缩成一团坐在自己对面的叶宁,面目凶狠道:“我是不是说过,你再偷偷跑出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被冻得脑子宕机的傅念念:!!!
她愕然地抬头,发现这个小老弟十分认真地板着冷脸,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不、不能吧?
她在现代是独生女,穿成郡主傅念念也是镇北侯的独女,根本没体会过有弟弟妹妹是什么感觉,更没有相处的经验。
不是说姐姐对弟弟,都是血脉压制的么?而且春竹也说,以前都是叶宁把叶琅气个半死的。
怎么到她这,就被唬住了呢?
傅念念不服,开始嘴硬:“我可是你亲姐!你敢来真的?”
“你说呢?”叶琅还是一副,恨不得现在就打死她的表情。
“我不信,刚才你还挡在我前面,替我求情呢!”
“不然呢?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陛下,因你而迁怒到全家人吗?”
傅念念:“……”
她突然闭了嘴,不再与他争执,虚弱地扭头掀开帘子,定定地看向车窗外,任由刀子般冷冽的风刮在脸上。
叶琅心下一咯噔,以为自己说话太重,伤到她了。于是默了默,放缓了语气:
“你总是任性胡闹,别的事我们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人是皇帝,你招惹不起!”
傅念念还是背对着他,不说话。
他又苦口婆心道,“我都说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敢因为王爷,就对女帝撒谎?”
闻言,傅念念真的很想回头给他一记白眼。可是她刚才被他这么一气,突然心脏抽疼,呼吸一滞,浑身瘫软,根本无力应付他。
偏偏叶琅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吵,郁闷得她想吐一口老血。
而以为她在生闷气的叶琅,不知所措地好说歹说了一路。
傅念念:听我说谢谢你…
就连下马车前,他也不忘交代她:“待会回去,父母亲若是责问起来,你就装傻充愣别说话,省得又要把人气死。”
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的傅念念,血压又上来了。讲道理,现在到底是谁气谁啊?
但她实在没心情反驳,只沉默地耷拉着脸,任由春竹将她搀扶下车。
只是傅念念刚进门,脚跟还没站稳,就见叶尚书和夫人韩氏怒气冲冲地赶过来。
两人一见她,顿时横眉竖眼。
中年发福的叶尚书神情严厉,衣着雍容的韩氏一脸刻薄相,夫妻俩不约而同地对着叶宁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谩骂。
叶尚书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这个逆女!冲撞陛下败坏叶府,竟还有脸回来?”
“来人,即刻把这个混账东西送到京外的別庄去,再也不许她踏进叶府一步!”韩氏嗓音尖锐地吩咐下人。
“老爷夫人息怒啊!”
春竹熟练地跪倒求饶,吓得哇哇大哭:“大小姐的病还没好,別庄的条件那么恶劣,她的身子受不住的!”
傅念念身后的叶琅,也手忙脚乱冲过来,再次将她挡在身后。
傅念念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个从来都是倍受父母宠爱的小姑娘,头一回面临被父母当众责骂的处境。
面对女帝时,她有所准备便不觉害怕。可如今事发突然,她心里没底,下意识发怵,紧张地拽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叶琅的衣袖。
傅念念有些惊慌,也有些委屈,虽然这对父母对她来说很陌生。
可他们真的是叶宁的亲生父母啊!
虽说最近叶宁因为纠缠裴纪,惹出了不少笑话,可是听春竹说,他们多年来一直这样苛待她,让一个嫡长女,在府里受尽冷眼。
何况她今日根本就没有惹怒女帝,也没有连累到谁,他们居然借此要把有病在身的亲女儿赶出家门。
难道就因为她天生心疾,没有可用价值吗?
再看他们眼里的冷漠和厌恶,宛如一盆兜头凉水,在这天寒地冻之际,把傅念念浇得透心凉。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很是心疼叶宁。
叶尚书却是厉声呵斥挡在她面前的叶琅:“混账,你还要纵然她继续给我们叶家招惹祸患么!”
叶琅脸色一白,却是咬着牙,语气不容置疑地命令地上的春竹:“起来,先把大小姐带回屋去!”
“琅儿!”韩氏恨铁不成钢道:“不可忤逆你父亲!”
叶琅置若罔闻,推着脸色发白的傅念念进了叶府,才提起绣袍往地上一跪。
少年目光坚毅,“父亲、母亲,阿姐惹出的一切罪责,孩儿愿替她承担,只求您不要把她送去別庄。”
尚书却是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来人,把大小姐关进柴房,将二公子带到祠堂领罚。”
韩氏失望地看着小儿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叶琅老老实实跪在祖宗面前,被尚书抽了十来鞭,伤口都渗血了,却硬是咬着牙不吭声。
侍从胡青给他上药时,心疼地抱怨道:“二公子这是何苦?您这样给大小姐收拾烂摊子,她可未必会感激您。”
叶琅板着脸拢了拢衣领,“这事别告诉她她,反正说了她也不长记性。”
“她被关在哪了?”他又拧着眉头担忧道:“这么冷的天,银炭被褥什么的可曾送过去?”
胡青一脸幽怨,为难地摇了摇头:“老爷和夫人派了人过去看守,不许旁人靠近。”
“什么!”叶琅更加烦躁:“父亲竟如此狠心?我过去看看。”
—
傅念念的心疾发作了。
她在外面冻了那么久,身子骨早就经受不住了,回来时被尚书夫妇那一吓,更加羸弱,结果还被丢到破旧柴房里,没有吃食,也没有被褥……
别说她这种病弱了,就是随便来个人也遭不住这样的折腾。
三更半夜,屋外大雪纷飞。
逼仄的柴房内,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捂着心脏大汗淋漓,痛苦不堪又绝望窒息。
仿佛有万千只手,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撕开她的心脏,疼得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春竹一直抱着她互相取暖,惊觉她的异样后,小哭包顾不上哭了,当即连滚带爬起身去拍门。
“救命啊!大小姐发病了,快请大夫啊!”
她知道老爷派了人过来看守,更加撕心裂肺地哭喊:“小姐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快开门…”
然而无论她喊得多拼命,门外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春竹求助无望,明明吓得浑身直哆嗦,却还是当机立断抹干泪水,转身回去抱住傅念念,安抚她放松:
“小姐别怕别怕!奴婢在呢!您先张开嘴巴,呼吸…大口呼吸……对对就是这样!不怕不怕,我们放松……”
因心脏供血不足,导致大脑骤然缺氧的傅念念,淌了一脸清泪,本能地死死拽着春竹的手,宛如捉住了溺水时的救命稻草。
她顺从地拼命呼吸,不知努力了多久,才从鬼门关里抽回脚,渐渐找回掌控身体的感觉。
“小姐…”春竹喜极而泣,“您终于挺过来了!吓死奴婢了……”
傅念念怔怔地抬手抱住她,后知后觉地号啕大哭起来。
庆幸自己鬼门关走一趟又回来了,也委屈自己从来没有对不起谁,为什么好端端的要遭受如此磨难……
濒死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主仆二人心有余悸地继续依偎在一起,艰难地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另一边,叶琅也因为给叶宁求情,被尚书大人罚在祠堂里跪了一宿。
好不容易捱待到天明,他正要派人去打探叶宁的消息,就见胡青急匆匆地跑进来禀告:
“公子,大事不好了!宣王府一大早的就来人,说是要把大小姐带走!”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些人大刀阔斧、面目凶狠,又来势汹汹的,会不会是因为大小姐昨日……唉,听说大小姐昨夜发病了,要是再落到他们手里,可如何是好!”
“昨夜又发病了?”少年瞳孔一震,剑眉紧拧:“那她现在如何?”
“大小姐挺过来了……但是刚刚,老爷派人把大小姐带去花厅了。”
叶琅忍痛起身,“快扶我过去。”
阿姐不能落到那些冷血无情的带刀侍卫手里!
“来不及了公子!”胡青哭丧着脸,“这会儿老爷怕是已经把大小姐交出去了。”
叶尚书刚穿戴整齐朝服,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宣王的心腹侍卫气势汹汹闯了进来,惊得他连忙出来。
赶到花厅时,就见聂离带着一小队人马,威风凛凛地站在里头等候。
叶尚书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朝这位正一品侍卫官拱手作揖:“聂大人大驾光临,可是有何指教啊?”
聂离抱刀回礼,面无表情地公事公办道:“昨日叶家大小姐向陛下进言,曾亲眼目睹劫持六公主之人的面目。本官奉王爷之命,特地前来请大小姐去三法司一趟,配合调查。”
“什么?竟有此事!”叶尚书脸色一白。
昨日乃是宣王与死去的郡主大婚之日,他本该也前往送礼贺喜,奈何陛下扔了许多任务给他,逼得他不得不整日待在宫里处理职务。
好不容易忙完,一回来就听到府中几个小厮窃窃私语,说是大小姐又跑出去了,还公然冲撞女帝!
气得他二话不说就将那废物丢到柴房去,自己则美美地睡了个好觉,任由叶宁自生自灭。
他哪还知道还有后边这茬子事啊!
叶尚书面如死灰,急得团团转。毕竟这一宿过去,也不知道叶宁那个病秧子还活没活着!
聂离假装没看到对方的心虚和焦躁,只语气冷硬道:“叶大人,劳烦请大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是是……”叶尚书揩了揩额头的冷汗,硬着头皮吩咐下人:“还不快去把大小姐请过来。”
小厮恭敬领命,又过了许久,才和春竹一起把奄奄一息的傅念念架了过来。
见她还有一口气在,尚书喜出望外,连忙把人推给聂离。
聂离却是吃惊地皱眉,心道怎么才过了一晚,这女人就一副要死了的样子?
他不敢再耽误时间,火急火燎把人带走了。
从叶府到三法司比到王府远的多。聂离怕叶宁死在半道上,快马加鞭又就近将她带回了王府。
不错,这样的确缩减了赶路的时间,但也缩短了傅念念的生命……
一路颠簸,她晕了又醒,醒了又晕,想吐却没有东西可吐,整个人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
“小姐,就快到了,您再忍忍!”
春竹紧紧抱着傅念念,一路求他们慢点赶车,然而一如昨夜,根本没人搭理她,只能可怜地强撑着。
马车停下时,傅念念还没醒来,下人们干脆利落地将人抬到偏殿,命张老太医过来给她吊住一口气。
张老太医给傅念念把了脉后,连连摇头:“不成了不成了……老夫只能尽力,若她喝下药后能熬过这半个时辰,尚且可再支撑个一年半载,若是不能,也就这样罢。”
“这……”聂离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您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这位张太医可是前太医院令,告老还乡后又被王爷找了过来。
原本王爷是让他来医治郡主的隐疾的,可惜都还没来得及,郡主就死了。
“唉,”张老太医摇摇头,“她身子亏空得厉害,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
此话一出,春竹扑倒在傅念念身边,不管不顾地悲恸大哭起来。
聂离也无暇顾及她的冒失,交代张太医尽力抢救后,就步履匆匆赶去了灵堂。
是的,灵堂。
昨日的红绸已经全部换成白绫缟素,王府的喜事变丧事。
去到的时候,聂离远远看见停着棺材的灵堂内,笔直地跪坐着一个沧桑的背影,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火盆里丢纸钱,似是盯着那口木棺出神已久。
聂离走近一看,棺材里头躺着一袭蓝衣、面容姣好的王妃,那副恬静安详的模样,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再看失魂落魄的王爷,明明正值壮年,该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可自从王妃坠楼自尽,他便这样不吃不喝地守着她,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颓靡,实在叫他痛心。
聂离又眼风扫到王妃雪白的手里,揣着一个小红木盒子,心中唏嘘不已。
拿到了灵丹妙药又有何用?
王妃不会起死回生的。
倒是偏殿那边,正生死攸关的叶家大小姐,或许更需要这东西。
“王爷。”聂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垂首行礼。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男人有丝毫反应。
他只得又小心翼翼请示道:“王爷,昨日说看到了劫持六公主之人的叶家大小姐,这会儿突发心疾,人快不行了。”
“可是她还没交代看到的事情。虽然属下觉得她是胡言乱语,可陛下极其在意六公主,若是那叶宁什么也没说就死了,属下该如何……”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在灵堂内跪得纹丝不动的男人,隐忍着怒意,杀意凛然地冷喝一声:“滚。”
聂离头皮一震,下意识觉得,若非是当着王妃的面,王爷早就暴怒而起,一掌把他打飞出去了。
暗叹侥幸的他,连忙退下。
回去后,聂离只能忐忑不安地在偏殿外辗转。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里头的张太医出来。
他急忙冲上去追问,“如何?”
“挺过来了,”眉开眼笑的张太医,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惊喜,“这丫头真是命硬啊!顺利的话还可再多活个一年半载。”
老头子又突然叹了口气,“按理说她这病啊,早就该不行了的……总之是个可怜人呐。”
聂离可没心思管她可不可怜。
他砰地一声踹开门冲进去,一把提走正抱着虚弱的傅念念哭嚎的春竹,忙不迭地将一打宣纸铺开,语气不容置疑道:
“叶大小姐,事不宜迟,你快些将那晚看到的统统画下来,我也好尽快让人将你送回叶府养病。”
看她这一副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得赶紧把人送走,千万别死在他手里,晦气!
傅念念又走了一趟鬼门关回来,正有气无力地倚在床上。
她刚刚缓了一口气,眼皮子却还沉重地耷拉着,手里就忽然被塞了一支笔,紧接着就是聂离的一番夺命催促……
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人都快要死了,他居然还能义无反顾地迫害她,势必要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聂离啊聂离,真有你的,资本家听了都要流泪。
傅念念的脑子混混沌沌,不过还是潜意识里,老实巴交的想把那个人的特征画出来。
她巍巍颤颤地举起手中的笔,于是所有人都紧张又好奇地将视线聚集过来。
结果,傅念念手一抖,把蘸着墨汁的狼毫笔抖掉了,蕴湿了一大片宣纸。
她艰难又僵硬地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幽幽道:“抱歉我太饿了,实在没力气,还是请个画师来吧。”
幸好她脑子机灵了一下,不然就露馅了!
傅念念根本不知道叶宁会不会作画,现在聂离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也不敢说不想画。
聂离果然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排了个画师过来。
于是傅念念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糕点,一边时不时描述几句。
“那个人很年轻,大概十七八岁,但他两眼阴鸷,剑眉锋利。”
画师又画了一会,才追问:“还有别的吗?”
傅念念回想了下,继续说道:“哦他扛着麻袋的手背,纹着一个墨黑色图腾,好像是……”
“是什么?”旁边的聂离急不可耐。
看到这位叶大小姐,吃着他送来的糕点,非但不客气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像话。
胡诌八扯老半天,也没见她能说出那蒙面人有什么鲜明特征,气得聂离胸中的无名火顿时蹭蹭往上涨。
傅念念对此视若无睹,甚至一脸无辜地扭头,作思索状盯了他许久,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图案像是鬼兰花。”
聂离霎时脸色骤变。
手背上纹着鬼兰花的暗卫杀手,他曾在北境遇到过!只是除了那一次,后来再也难觅这个杀手组织的踪迹。
这次对方卷土重来,又对久居深宫的六公主下手,意图显而易见……
他们要威胁女帝,霍乱南昭!
此事不容小觑,聂离不敢再轻视叶宁,毕竟被北境遇见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之事,只有他和王爷才知道,叶宁不可能获悉内幕。
他倏然正了正神色,语气多了几分客气,迫切地追问她:“叶小姐,除此之外你还看到了什么?”
“没了。”傅念念老老实实答道。
聂离失望地收回期待的目光,兀自陷入沉思。
画师画好后,呈上来给傅念念看一遍。
她的身子已经缓和许多了,这会儿却只是敷衍地瞥了一眼画像,满不在意道:“画出来了也没有用。”
聂离还没回过神,茫然地抬头,“什么意思?”
问完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犯了蠢。
想靠一张仅漏两只眼睛、两道眉毛的人物画像,找到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简直是天方夜谭。
反应过来后,聂离很是吃惊,这个叶宁怎么变聪明了?而且,今天她也没借着和王爷有过口头娃娃亲的事,来死缠烂打一顿。
正这么想着,他就冷不丁听到叶宁问了句:“我…能不能见见王爷?”
聂离:“……”
看来是他想多了,叶宁还是那个死性不改的花痴女。
“王爷现在不见客。”他的语气又变的疏离起来,当机立断道:“来人,送叶小姐回去。”
“且慢!”傅念念垂死挣扎:“可是我有些关于…关于郡主,也就你们王妃的事,要亲自跟王爷说!”
听到有关王妃,聂离犹豫了下,“好,你的话我会转达给王爷的,叶小姐先回去候着吧。”
说完他开始默默祈祷,希望叶宁千万别因为见不着人,就赖在这不走……
没想到对方竟是满意地笑出两个小酒窝,杏眼明亮:“那就好。多谢大人。”
鬼兰花暗卫再现,事关江山社稷。
聂离丝毫不敢耽搁,火急火燎的又去找了裴纪。
向王爷一字不落地重述了一遍后,他又语气笃定地发表高见。
“属下觉得叶宁这个病傻,不可能是胡诌。鬼兰花在南昭极其罕见,那个组织又消失多年,这次只怕是真的!”
神情木然的裴纪,终于缓缓抬起眼帘,露出如寒泉般冷冽的眼神。
沉默了半晌,他才薄唇轻启,声音嘶哑:“镇北侯死了,念念也死了。”
他语气平平毫无起伏,像是在不痛不痒地叙述一件事,又像是在凄厉悲恸地伤怀。
聂离霎时瞳孔一震。
鬼兰花杀手,第一次出现在北境的时候,王爷的忘年之交、王妃的父亲,也就是镇北侯,死了。
此后他们销声匿迹多年,凭空再现宫乱之中……这次,王妃死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喃喃自语:“难道王妃…王妃不是自杀的?”
—
另一边,马车铎铎。
回府的路上。
傅念念想起昨日,叶琅义气地替她挡下了尚书夫妇的怒火,遂问春竹:“昨日回府后,二公子怎么样了?”
春竹一愣,没想到小姐会主动关心二公子。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奴婢随小姐出来得匆忙,还不曾打探过。”
傅念念点点头,盘算着回去再找机会感谢他。
不过春竹又瓮声瓮气道:“以前发生诸如此类的事,二公子替您求情,事情便过去了,哪曾想昨日老爷会如此生气。”
傅念念讶然,“阿弟以前,也经常替我收拾烂摊子?”
“嗯嗯!”春竹点头如捣蒜。
“二公子其实对您可好了,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他一定是府里对您最好的人。”
傅念念默默地掀起半边帘子,外边风雪簌簌,行人匆匆。
叶琅嘴硬心软,她看得出来。
身后的春竹却担心道:“小姐快别看了,小心染上风寒!”
傅念念只是盯着那些热哄哄的食肆,轻声道:“小春竹,你想吃馄饨吗?”
—
今日的国子监,与往常并无不同。
讲台上的白须夫子满嘴的之乎者也,听得叶琅烦躁不已。
但他不敢动弹,昨日跪了一宿祠堂,今早又出来得匆忙,身上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换药,这会儿正疼痛泛痒。
可最令他煎熬的是,眼下也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
听说下人把她带出柴房的时候,人都快咽气了,还要被聂侍卫捉去三法司拷问。
她就那条小命,指定要玩完。
叶琅这么想着,内里逐渐浮躁起来,心思便不在学堂上了。
夫子那双混浊眼睛一瞪过去,见他丝毫没有回神,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叶琅!”
监生们皆吓了一惊,后齐齐瞪向叶琅。
叶琅脸色煞白,意识到自己惹怒了这位极为严苛的夫子,当即惊慌地垂下脑袋。
“蠢东西!”夫子拿着戒尺下来,咬牙切齿地抽了他两下。
“叶尚书捐纳了多少钱财,才把你送进国子监,竖子竟敢这般目无尊长、不学无术!”
话音刚落,学生们就一阵轻笑嘲讽。
少年正是敏感虚荣的年纪,此刻却当着同窗的面出丑,顿时羞愧难当,脸色涨红如猪肝。
良久,他才小声道:“学生知错……”
夫子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走开了,不再管他的死活。
好不容易捱到下学,等候在外边的胡青,才眉飞色舞地跑上来接他。
“公子,大小姐已经平安回府了!”
叶琅沉默地点点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工部尚书嫡长子周祁从他身边经过,闻言顿足,扯着嘴角冷嘲热讽道:“怎么,你的好阿姐又出去丢人现眼了?”
“要我说,你们叶家,现在也就靠你爹撑着一口气罢了。除了你大哥,当那么个芝麻点大的官,剩下病的病、蠢的蠢,能有什么指望?”
叶琅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对方话里话外全是嘲笑和得意,无非就是想激怒他,趁机揪住他的过错,把事情闹大。
见叶琅默不吭声,周祁只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泄愤。
他正要发作,人却走远了。
叶琅沉着脸坐上马车,一语未发。
身后的胡青一脸幽怨,“公子,你不必把那些话当真!”
“大小姐走之前还是奄奄一息的,回来却是相安无事,可见她是真的看到了歹人,说不定已是立了大功!”
叶琅还是不说话。阿姐没事了,可周祁说的没错,他才是个废物。
比不上兄长能文能武,没有阿姐的机遇为陛下立功,他胸无点墨,身无长处,令人嗤笑。
一路出神,徐行的马车却猝不及防地刹住,将叶琅撞了个头晕目眩。
“公子?您怎么样了?”
坐在车外的胡青,听到一阵闷哼声,急急解释道:“有两个小孩惊马,才不得已急刹的……”
叶琅稳住身形,心中躁意难耐,“唰”的一声用力甩起车帘,果真看到马车前,站着两个面容蜡黄枯瘦,衣着破烂单薄的小孩。
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吓得瑟瑟发抖。
大一点的那个小女孩,分明十分害怕,却还是紧紧地抱住年幼的弟弟,用她细小的身板,为弟弟挡下周围人的指责。
看到这一幕,叶琅垂下眼帘,抿着嘴唇说不出话。
他也有阿姐。
可他的阿姐从来不懂,亦或是不会,维护他这个弟弟。
罢了。叶琅无力地自嘲一声。
“拿点碎银给这对姐弟……买身厚实的棉衣吧,将近年关了。”
叶琅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尚早,他脚步沉重,赶着回院子里换药。
没想到一进门,就见身形单薄的叶宁,静静地坐在正院里,兀自一人饮茶读书,一副恬淡闲适,岁月静好的样子。
看来她真的没有称谎,甚至出去一趟回来,气色都好了许多,竟然是逢凶化吉了。
只要人没死就好。叶琅心想。
不过,她怎么在这???
叶琅傻眼了一瞬,怔怔地退出,来回看了几遍院门匾,才确定这是他的院子。
他有点害怕。
这人不会是过来打劫他的吧?
傅念念捧着书,看得很是投入,只在翻页的间隙,余光瞥见门外,呆呆地站着个淋雪的人。
噢,原来是她的小老弟回来了。
傅念念放下书,起身遥遥招手,中气十足地冲他喊道:“阿弟进来呀,别客气!”
完了。这话听着,特像个不要脸的霸匪,强占了别人山头,还龇牙咧嘴地冲人家炫耀……
叶琅身形微晃。他的小院,保不住了。
“愣着干什么!”傅念念却不懂他在墨迹什么,直接上来把人拉进去。
她还贴心地替他拍掉肩上的雪粒,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
少年疼得冷汗直冒,却抿着嘴不吭声。
正巧胡青抓了药膏回来,见此情形急忙喊道:“使不得啊大小姐!公子肩上有……”
“闭嘴。”叶琅陡然冷喝一声,然后拽着憋屈的胡青,径直入内室换药。
反应过来的傅念念,用脚趾头想了想,猜测他昨夜定是为她求情,挨责罚受了伤。
都怪她,回府后一头扎进厨房,忘记了打探昨夜发生的事,不知道他遭了罪。
等叶琅换好药出来后,傅念念不自在地拧着手帕,愧疚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叶琅满不在乎地吐了两个字,“知道”。
随后见到春竹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汤面上袅袅香气,扑鼻而来,肆意搜刮着他肚子里的酸水。
饿了大半日,叶琅有点馋。
可现在还不到用飧的时间,于是他问:“哪来的?”
春竹傲娇地扬起下巴:“大小姐做的呀!她说公子下学回来,想必饥肠辘辘,特地做来给您尝尝。”
她又笑嘻嘻地吹起彩虹屁,“大小姐虽然第一次下厨,可手艺却是不赖的。”
傅念念十分受用地挑了挑眉,又故作矜持的摆摆手,“低调低调。”
她在侯府里学了许多东西,唯有做美食是自己真正喜欢的,眼下手艺得到他人认可,自然心情美美哒。
叶琅有些受宠若惊。
他的院子保住了?她还送来一碗馄饨?
愣了片刻,叶琅又后知后觉,不解地看向一脸神清气爽的少女。
他疑惑道:“可是,你的今早不是还一副要不行了的样子,现在怎么有力气折腾这些?”
啧。傅念念咋舌。
这么温馨的时刻,不赶紧热泪盈眶,扯什么伤心事啊……
提壶大师吧你,小老弟?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我命好呗。这不是蹭了王府的御医,有幸找回半条命,再活个一年半载什么的。”
说完,见少年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傅念念抬手,朝着他的天灵盖就是一巴掌。
力道不大,却拍得叶琅直发懵。
“干嘛呢?我还没死!你也振作点,赶紧趁热干了这碗馄饨!”
叶琅:“……”
他摸了摸后脑勺,默默地坐下去,舀了个大肉馄饨送进嘴里,咽下。
然后对一脸期待的傅念念,发表享用感言:“食物的究极作用,就是给人带来饱腹感的。”
傅念念:“?”
好不好吃就完了,你罗里吧嗦的干啥呢!
下一秒,叶琅就双手竖起大拇指,一本正经地欣慰道:“阿姐,你做到了。”
傅念念:“??”
无畏少年在挨打的边缘疯狂试探,“这一口下腹,我都不敢觉得饿了。”
傅念念:“???”
有、有这么可怕吗!!她不确信地看向春竹,发现小丫头在眼神闪躲地抬头看天。
“……”
一生要强的傅念念,不愿承认自己手艺退步了,开始硬着头皮挽尊。
“我觉得挺好吃的,是你无福消受。”
叶-无福消受-琅,最后被迫把汤都喝干净了,她才满意地放过他。
而后闲来无事,傅念念继续蹭他的暖阁看书。
她打算在等裴纪消息的这段时间里,恶补一下叶宁的各种经历,免得以后露馅了。
这么想着,也不知道聂离有没有把她的话转告给裴纪?裴纪有没有答应见她?
对此,傅念念心里实在没底。
一旁的叶琅,吃饱喝足后,确认她不是来找茬的,便打算抓紧时间,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
只是拿书时,手上的动作幅度没控制好,牵扯到了他的伤口,东西散落一地。
傅念念听到动静后抬头,眼尖地发现地上那些随意铺开的书,全被朱红笔画画满了圈圈叉叉。
叶琅手忙脚乱地把书收起来。
傅念念秀眉微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原来这小魔王学习成绩不好。
她抬眼轻声问道:“你的课业怎么……”
少年脸色一变,眼神发狠,骤然将手里的东西,重重地砸到地上,咬牙切齿道:
“对!我就是学不好学得烂!可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写字绘画的本事还不如我呢。”
她又在嘲笑他!
她也在嘲笑他!
亏得他还以为她变好了,原来根本没有。她还是那个只会得寸进尺、往他伤口上扎刀子的叶宁。
今日再次受到了羞辱的叶琅,压抑在心底的戾气悉数涌现,整个人变得异常凶狠。
傅念念猝不及防的被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他,“我……”
“你什么?你最厉害行了吧!”
叶琅以为她还在讥讽自己,继续无能狂怒:
“谁能像你一样,追求王爷的女子千千万,你却能做其中最不要脸的那个 ,谁不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而再再而三地的,被他恶意贬低,傅念念噔时气的牙痒痒。
“你别太过分了!”她根本没有要笑话他的意思。
可少年依旧在歇斯底里,控诉着自己躁意,“过分?我是废物,我哪敢对你们过分!”
傅念念沉着脸,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怒气冲冲的少年,此刻红着眼眶,胸腔剧烈起伏,像只炸毛的小兽。
人都有被负面情绪压抑的太久的时候,一旦有了导火点,引爆后难免失去理智,不可自控地对人恶语相向。
叶琅的压抑,是来自于学业上的挫败和自卑。
她能理解,可现在他在气头上,她也觉得自己委屈。
于是在叶琅还没冷静下来时,傅念念就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此后一连几天,她都待在自己的小破院里,看看书做做饭,顺便等裴纪那边的消息。
叶琅也很有默契地没有过来打搅她。
只有春竹时不时唉声叹气,觉得自家可怜的小姐不懂事,和府里连唯一可倚仗的二公子也闹掰了。
“怕什么?”傅念念宽慰她。
“现在我于六公主之事有功,父亲母亲也不敢随意苛待我。你看咱们这几日,不是过的挺好的嘛?”
再说了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被叶琅发了一通火,很莫名其妙的好吧!
然而她说是这么说,春竹依旧一脸愁容。
—
黑黢黢的夜幕中,寒风呼号,疾雪扑打。
京城一处僻静的古宅内,暖阁盈室,袅袅熏香,缭绕在悬着绯红双绣龙凤呈祥纱帐的拔步床头。
床上躺着一个淡眉雪肤,闭目熟睡的少女。
满床繁复华美的锦绸,如水色荡漾般覆于其身上,屋内摇曳的烛光,映得她那挺秀的鼻梁,甚是小巧可爱。
少女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打开,一双黑色皂靴迈了进来。
穿着华贵的月牙白锦袍男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走到她的床榻边,撩起锦袍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酣睡的少女。
可惜他那双勾人的挑花眼,里头盛满了算计和狠厉。
人出来时,已近天明。
一直候在屋外的暗卫,立即闪身出现在他面前,垂着脑袋恭恭敬敬道:“阁主。”
男子脚步一顿,嗓音喑哑:“加派人手,看守好六公主。”
“是。”
暗卫却俯首不起,欲言又止。
“属下有一事要禀明阁主。宣王裴纪那边,找到了当日的目击证人,如今正拿着十七的眉眼画像,大张旗鼓的全城搜捕。”
十七就是在宫变那晚,劫回六公主的暗卫。
男子缄默片刻,语气疲惫:“无妨。且让十七这阵子别露面,看他们能找到几时。”
“那……”暗卫又犹豫不决,“需不需要属下去把那个目击证人解决掉?”
见主子这回沉默得更久,他又补了句:“阁主放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女子而已,属下绝不会失手。”
另一边,睡梦中的傅念念,忽然感觉脖子一凉。
男子却抬手示意不必,“如今看好公主才是重中之重,别的事少折腾。”
“属下遵命!”
暗卫颔首领命,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了。
—
傅念念没等到裴纪的召见,反而等到了宣王将要下葬王妃的消息。
“挺好的。”她赞许地点点头。
有一说一,庆幸自己终于要被埋了的感觉很怪……但是总好过自己的尸体,一直落在那个男人手里吧?
虽然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裴纪杀害了镇北侯,但连冥婚这种事他都干的出来,可见这人还是有变.态因子的。
幸亏她作为郡主死了,否则婚后,指不定被他折磨成啥样。
傅念念越想越心有余悸。
不过转念一想,她现在作为叶宁,也好不到哪去。
她已经没有多少生命了,得抓紧时间找出镇北侯暴毙的真相才行。
说干就干。
傅念念拉着春竹出门,却碰巧遇上刚下朝回来的叶尚书。
大腹便便的叶尚书,双手负于身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脸色凝重地踏进府邸,险些撞上从转角处,火急火燎地窜出来的傅念念。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叶尚书烦躁地呵斥了句,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自己那个只会丢人现眼的嫡长女。
他不高兴,傅念念也不高兴。
不过她牢记初心,根本没打算跟他浪费时间,于是直接侧身跑出去了。
留下身后气急败坏的叶尚书,以及他的骂骂咧咧。
宣王府外。
傅念念仰头看了看高耸的门匾,又看了看门口两旁,大马金刀的面瘫侍卫。
然后她上去欠了欠身,“劳烦通禀一声,我有急事找聂离大人。”
对方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犹豫一下就进去了。
不过傅念念还是足足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见聂离闲庭信步地晃悠出来。
他咋舌:“叶小姐,我不是答应派人暗中保护你了么?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不是这事。”
傅念念顾不上旁的,只迫不及待地开门见山道:“聂大人,我上次请你帮忙转达给宣王爷的话,你……”
“哦我说了。”
聂离停在距她一丈远的地方,轻描淡写地回道。
傅念念一听,暗暗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又疑惑道:“那王爷他……”
“王爷他没听见。”
傅念念:???
什么叫他没听见啊?没听见怎么能叫传达!
“我只说答应帮你传达,”聂离依旧面不改色,十足淡定:“可没保证王爷一定会听。”
傅念念气得想锤死他。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聂离大概是被她的凶狠表情给惊住了,心虚地主动提出:“叶小姐冷静。要不我再去帮你问问看?”
傅念念顿时眉头舒展。
这还差不多。
“有劳了。”她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但该说不说,聂离的行动力真的是巨龟速。叶府后院的老母鸡都能下三窝蛋了,他还没通禀回来。
傅念念又累又渴,枯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聂大爷大摇大摆现身。
忍耐到了极致的她,强撑着一口气,满眼期待地凑上去,“如何?王爷可愿意见我?”
聂离看了看她,故作高深莫测:“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你要先听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