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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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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立白收到黄思永请辞北洋烟草公司欲另起炉灶的消息时,立即给远在北京的程立平去了一封信,从北洋公司撤股,跟随黄思永的脚步。
北洋公司的现状,程立白看得明白,商人虽入了股,手中并无实权,一切都是当官的说了算。这样的公司,程立白看不到希望。黄思永的离开,是一个契机;而爱国卷烟厂的成立,则是他们为民族兴业做出的另一步努力。
这两年,程家尝试着在凤阳烟田试种了从美洲引进的烟草,颇有成效。爱国卷烟厂成立之初,举步维艰,烟草多依赖进口,程家烟田的试种成功,给卷烟厂减轻了不少压力。
程立平从卷烟厂出来,赫然发现北京城的每一处角落都染了白,片片雪花如尘埃布满天际,缓缓地降临人间。
早间出门时,还是朗朗晴日,不过半日时间地上就已下了厚厚一层雪。
北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程立平竖起毛领,戴上鹿茸毡帽便奔进了雪里。
“三爷,您就这样回去啊?”卷烟厂守门的警卫站在屋檐下喊了一句。
程立平回身笑着答了一句:“北京的雪,淋不湿人。”
他快速奔跑在雪地里,偶尔蹲下身捏个雪球砸一砸路边的青松枯木,枝头的雪簌簌而落,在风中旋转飘零。
程立平突然有些感伤,站在树下掸了掸帽檐、肩上的雪花,感叹了一声:“无根雪,飘零身,何日得安定?”
在树下伫立片刻,他不再嘻耍停留,快步向火神庙的方向走去。
进了家门,程立平便大声叫唤了一声:“徐先生!”
徐伯元从书斋内匆匆而出,见程立平带着满身风雪归来,忙道:“三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先坐下,我去给你生个火盆。”
程立平脱下头顶的毡帽,一边向书斋走,一边说着:“黄先生的烟厂那边进口的烟丝出了些问题。原料的事一直是程家在负责,我得核对核对情况。”
徐伯元脸上的褶皱皱了皱,似是想起了什么,在程立平进入书斋后,他从书架上的一册书下取出两枚黄色信封,恭敬地递到程立平面前:“有两封信是给你的。一封是从庐州送来的,另一封是公使馆藤田先生那边的人送来的。”
程立平接过,上面的信封还是崭新的,下面的信封已有了几条或深或浅的折痕,甚至信封已微微有些发潮了。
自在日本与殷实芳意外重逢后,程立平倒是时常收到殷实芳的信,却都是由她送到公使馆的藤田菊丸手上,再转交到他手上。
程立平当先拆开了殷实芳送来的信,信中语气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却带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她要回来了!
程立平摇头念叨着:“有缘再相见……你若真要见我,还见不着么?”
他正拆开另一封信看着,徐伯元端着火盆进来,见程立平眉头紧锁,不知何故。正欲开口询问,程立平却郑重地开了口:“徐先生,家父病重,我须回一趟庐州。烟丝的问题,我来解决,与烟厂的接洽,便交给您了!”
徐伯元吃惊之余,关切地问道:“老爷病得严重么?”
程立平收拾着一沓沓文稿和资料,心事重重地道:“依大哥信中所说,怕是挨不过今冬了。烟厂若是有什么情况,随时与我和大哥联系。”
徐伯元道:“三爷放心走便是。代我向老爷问声好。”
程立平提着厚重的皮箱冒着风雪回到烟厂说明了家中的情况,便风雪兼程地赶回了庐州。
庐州的天阴沉沉的,天空飘着冷雨,偶尔飘过几朵凉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程立平与车夫算过车马钱,便风急火燎地奔进了家门。许是雨雪天气的缘故,院中冷清而寂寥,只有三两丫鬟在屋檐下洒扫。见到一身雨雪归来的程立平,她们忙行礼问好:“三爷!”
程立平只是对着她们匆匆点头回应,随手将手中的皮箱交到一名丫鬟手中,快速吩咐着:“帮我放回我屋里。”
他一路奔向西院,守在屋外的徐仲成见了他,喜出望外:“三爷!”
程立平朝他点点头,取了落满雨的帽子,问了一句:“我爹怎样?”
徐仲成将他往屋内引,小声道:“老爷不太好,有些记不住人和事了,这两日才好了一些,只是一心盼着三爷呢!”
程先泽的床榻边围满了人,程立平进屋后,众人的目光便聚集到他身上。程立平快步上前,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的老人,倏地跪在床榻边,哽咽着唤了一声:“爹!”
老人双目紧闭,神情痛苦而茫然,许久才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双目里染了一丝泪花。程先泽颤抖着双手握住程立平的手,弱而无力地吐出一句话:“老三……是你回来了?”
程立平使劲点头:“是!是不孝儿子回来了!”
程先泽咧开嘴虚弱地笑笑:“回来了就好。爹就盼着……盼着你回来……盼着看着你娶妻……”
程先泽猛地咳嗽起来,一屋子人的心眼都提了起来,程立平忙倾过身子轻轻拍打着老人的背。适时地,程立白在他耳边提醒道:“给爹点上烟。”
程立平依言照办。程先泽嘴里叼了烟袋,胸口的气息才一点点平复下来。他再次紧紧抓着程立平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深深的苦恼:“爹记得你有过一门亲事的,说的是哪家的女儿来着?”
程立平觉得心酸,头抵着床沿,低低地答道:“是芝兰先生的女儿,玲珑。”
“哦,对,是她。她替我医过病呢。”程先泽恍然大悟地一笑,“这个闺女好啊,你赶紧将她娶进门啊!爹的日子不多了……”
程立平笑道:“一切都听爹的!”
程先泽又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程立白,道:“老大,老三的亲事就交给你了。”
程立白道:“儿子谨记。”
程立平正式将越玲珑娶进门的当天晚上,程先泽便溘然长逝了。程家的一场喜事,再次变成了白事。当晚,三房的这一对新婚夫妇便换下了喜服,悲悲戚戚地换上了孝服。
当年渐渐湮灭的流言再次疯长,程家上下对此也渐渐有了议论声。
越阡来此祭拜老爷子时,不见女儿在灵堂前守灵,悄悄问了程立平,程立平便将他带到了后山的石戒堂。
偌大的大理石石面光滑冰冷,开凿而出的“石戒堂”三字正是仿了颜真卿的楷书书法,浑然大气又气势凛然。
大理石后开了一条地下通道,有吊梯通往地下。地下室的两间屋子连成一体,皆是采用石头打磨而成,石壁上嵌着鎏金羊形铜灯,墙壁两侧的灯火昏黄如月色,一点点向里延伸。
地里温暖干燥,没有外界传言的蛇蚁,只有一排排书架,经史子集类的书籍摆满书架,专供在此受惩戒的族人翻阅领悟。
越玲珑跪坐在一张蒲团上,认真地在纸上书写,似乎听不见石室里的动静。
越阡见女儿短短几日竟消瘦至此,心中蓦然一痛,蹲在越玲珑面前唤了一声:“玲珑……”
越玲珑适才放下手中的毛笔,抬起头看着慈祥和蔼的父亲,甜甜地唤了一声:“爹。”她又望向默然不语的程立平,道:“三哥,我想与爹说说话。”
程立平心知她是避着自己,犹疑了片刻,便道:“我去隔壁屋子。”
确认程立平去了隔壁,越阡才压低声音问道:“你犯了什么错,他们要将你关在这里?”
越玲珑严肃地纠正道:“爹,您误会了,是女儿自己要求来这儿的。”
越阡蹙眉,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女儿的性情,他摸得透彻,却依旧为此感到不公。
“爹不要与娘说。”越玲珑望着越阡哀求着,看着越阡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又低低地道,“爹,女儿可能真的是程家的灾星。先是害死了二爷二奶奶,如今连老爷子也……女儿不想这样,不想害三哥……”
她的声音已然哽咽,抽抽噎噎地道:“已有前车之鉴,女儿……女儿便不应重蹈覆辙。”
越阡抱着她,轻声叹息着:“你后悔嫁进程家嫁给你三哥了?”
越玲珑一时怔住了,没有回答。
程立平听不清隔壁屋子的交谈声,却总是听到越玲珑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顿时心乱如麻。在屋内焦躁地走动了几圈,终是忍耐不住冲到了隔壁。
越玲珑被他突然的闯入吓得立马垂下了头,慌乱地擦着眼泪。程立平双目紧紧盯着她,却是对越阡说着:“岳父,我与玲珑单独说几句话。”
越阡缓缓起身,道:“你们聊,我先上去了。”
程立平忙道:“我送您上去。”
他再返回时,挤在越玲珑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红肿的双眼。越玲珑躲开几分,他捧起她的脸,压抑而愤怒地道:“玲珑,记住,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生死无常,谁也无法左右!你进了程家的门,就是程家的女主人,是程家的三奶奶,这家里谁也不能欺负你!”
越玲珑垂下脑袋没有应声,程立平再次抬起她的脸,急切地道:“玲珑,你看着三哥!三哥不想看到你总是哭,总是一味地去忍受那些流言蜚语,你得去反击!你应我一声?”
许久,越玲珑才轻轻点着头,小声道:“我记住了。三哥上去吧。”
程立平道:“你也随我上去。你已是程家三奶奶,大嫂身体不好,爹的后事你得帮着操办,不许偷懒。”
越玲珑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没有偷懒。”
程立平笑着责备道:“在这地下躲了好几日了,不是偷懒是什么?你还在你爹面前哭,让我里外不是人。”
越玲珑无力申诉,竟是糊里糊涂地被程立平带出了石戒堂。
而街坊之间关于程家刚进门的三奶奶的流言,没几日便烟消云散了。
纳乐园内,伍寅斜倚在床榻上抽着大烟,听着楼下的潺潺琴音,只觉身心舒畅,如在云端,他忍不住哼出一段低迷缠绵的曲调来。
“贝勒爷。”
兴致被内室外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伍寅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冰冰地问道:“什么事?”
一身西洋装扮的沈琅笑嘻嘻地转到内室。他的右腿有些跛,那是年少荒唐时被父亲生生打瘸的。来到床前,他便脱下头顶的绅士帽,一屁股坐在春柳搬来的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香烟点上;春柳忙捧来一只琉璃玉钵送到他手里,低声交代道:“烧了贝勒爷的地毯,爷会动怒的。”
耳边呵气如兰的气息让沈琅有些心猿意马,他接过春柳递来的玉钵,顺手摸了摸她的手腕。春柳俏脸一红,瞪了他一眼,便蹲回到了床榻边。
沈琅心花怒放地朝春柳抛了个眼色,满足地吸过一口烟后,对着床头抽大烟的伍寅说道:“贝勒爷,老抽那玩意儿,没意思,还折腾人!尝尝这个?”
他随手将一包黄色包装的纸烟扔向床头,守在床边的春柳手脚灵敏地接过,轻轻念了一声:“爱国香烟?”
沈琅顿时得意洋洋地道:“中国人就该吸中国烟嘛!这可是从我姊夫家里顺来的,珍贵着呢!”
春柳将那包纸烟拿到伍寅跟前,有些为难地道:“贝勒爷?”
伍寅瞅也不瞅一眼,冷淡地嘲讽道:“爷记得你小子从前也抽大烟的?怎么?转性了?”
沈琅脸上有些难堪,深吸一口烟,昂着头眯着眼道:“那时年少无知,图一时新鲜尝了几口,为这事,我爹可是险些儿将我打死!我也不敢再碰了!”
伍寅哂笑:“你爹这辈子可能就待在牢里出不来了,你还怕他?”
沈琅默不作声地吸了两口烟,眼底覆上一层寒霜,狠狠地掐灭了烟头。再抬头时,他眼中笑意满满,嘻嘻笑着:“贝勒爷,您交代的事我已办妥,这庐州城内,再也没人敢说程家三奶奶半句不是。您看,什么时候让我见见我姊姊?”
伍寅漠不关心地道:“你姊姊好得很。洋人朋友大方有礼貌,对待下人也都一视同仁,你尽管放心。哪天我那朋友方便了,我会安排你们姊弟见面的。”
沈琅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依旧带上十二分放浪不羁的笑容。
“对了,你姊姊前阵子托我给你捎了些钱。”伍寅向春柳示意一眼,道,“你带着琅爷去取吧。”
沈琅跟着春柳起身来到外室,春柳从一张上锁的红木抽屉里取出一只钱袋,郑重地交到沈琅手中。沈琅心不在焉地接过,春柳于心不忍,劝了一句:“贝勒爷已尽力在帮你周旋了,你耐心等几日吧。”
沈琅换上一副笑脸,猝不及防地将春柳拦腰抱住,流里流气地道:“还是你最心疼哥哥!你等着哥哥救你出苦海!”
春柳满面娇羞地道:“你净会说这些好听的!这话你与春梅也说过了,与外面的窑姐儿也说过……春梅若不是今儿病了,你哪里还会看我……”
沈琅凑过去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道:“对你说的话,才是我掏心掏肺的话。”
春柳埋头道:“我才不信你的话!”
沈琅欲再多美言几句讨佳人欢心,伍寅已在内室叫唤着:“柳儿!”
春柳慌得连忙推开沈琅,匆匆整理着衣襟,入了内室。
“你与琅爷说了什么?”
春柳听伍寅语气生冷,战战兢兢地跪下:“回贝勒爷的话,奴婢并未与他多说,只是……只是他调戏了奴婢几句话……”
伍寅抬手,春柳起身挪到床边坐下,替他捏着肩背。伍寅一脸享受地闭了眼,轻声叮嘱着:“看在我与已逝的李抚台相识的份上,他又替我找到了女儿,他这条贱命,我便替他留着。若是让他知晓他姊姊已不在人世,这混小子定然会与我拼命……”
哐当!
沈琅一脚踹翻隔断内外两室的漆画屏风,双目欲裂。
“你再说一遍!”
沈琅一瘸一拐地上前,春柳欲上前阻拦,他狠狠地推开,冷漠无情地盯着她:“你也不是好东西!滚开!”
他猛地扑到床前,一把揪住伍寅的衣领,身子因悲愤发抖得厉害:“你再说一遍,我姊姊怎么了?”
沈琅瘦弱的身躯并没有多少力,伍寅冷笑着一脚踹向他的肚子,他便软软地摔倒在地。伍寅坐起身,从容自若地整理着衣衫,语气凉薄地道:“别忘了,当初是谁将她送入虎口的!”
沈琅心中一沉,到嘴边的恶语却说不出来了。伍寅慢慢踱步在他跟前,抬脚踩上他右腿腿骨折断的地方,一字一句地数落着他的种种恶行:“沈琅,你举报你父亲窝藏朝廷逃犯,害他被判终生监-禁,枉为人子!你贪财好色,主动将你亲姊送入虎口,害她被奸-淫枪杀而死,死无全尸,不配为人!丧家之犬,没本事,就不要胡乱咬人!咬错了人,可是要没命的!”
沈琅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地毯,右腿处传来锥心的疼痛,他拼命咬牙忍着。
沈琅心中有恨。
当初,父亲为庐州百姓得罪了这位京中贵胄,父亲不屑的事,他想替父亲来做,千方百计来讨好伍寅,是伍寅这个伪君子诱骗他说出了清水庄的秘密,反倒将窝藏之罪冠在了父亲头上。
如今,又是伍寅以探监的由头将他与姊姊骗来庐州,变相地囚禁了他们。他们无计为生,伍寅给他介绍了一名外商朋友,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他终于被说动,自作主张地替姊姊签了一份洋人的雇佣书。
那名外商居无定所,倒是因伍寅的缘故,每月会来此小住几日,他也得以与姊姊在纳乐园相见。姊姊太会隐藏,他竟完全看不出端倪。
此时,他恼怒悔恨,却无能为力。
伍寅松开脚,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你成不了任何事,我劝你还是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乖乖在我身边做事,我保你衣食无忧!”
沈琅一声不响地从地上爬起,拍拍衣襟便缓缓地走了出去。
伍寅望着他瘦弱桀骜的背影慢慢地蹙起了眉头,暗自嘀咕着:“沈钦芝教养的一对儿女,也与他一般死脑筋!但凡沈珧顺从一些,老老实实地服侍那些外商,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明明弱小得要命,竟还敢开枪杀人。”
伍寅犹记得沈珧死前坚定不屈的眼神。
她在跟随外商的途中,多次被辱,伍寅原以为她是屈服了,哪知她却是在忍辱负重。一面与那些外商曲意逢迎,一面又谋划着找时机刺杀带给她一切屈辱的外商朋友。
床笫之间,她将藏于枕下的枪支取出,却因不熟悉枪支的缘故,只是重伤了她的仇人。而她,却被无情地枪杀,赤身裸体地被抛在了野狗出没的荒山坟地里,尸骨无存。
沈琅在街头游荡了半日,一颠一跛地进了哭声震天的程家大院。众人忙着老爷子的丧事,因他常常来此串门,倒也没有拦着他,由着他在府中走动。
将至掌灯时分,程立白正安排着夜里守灵的事宜,回头瞥见沈琅趴在灵堂前的柱子上往里瞅,他低声在程业文耳边说了句话,程业文起身便朝着沈琅的方向不急不忙地走来。
“进屋喝杯茶?”
沈琅内心知晓程业文看不惯他的行事,但这个未来姊夫的态度始终温和有礼,并时常拿些钱财周济他。而他,也多少有些瞧不上这个温吞得有些软弱的程家大少爷。
尽管程业文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和善,沈琅却是没有好脸色给他,极其冷淡地道:“我找你们大爷。”
程业文皱眉道:“大伯抽不开身,不便见你。”
沈琅严肃又认真道:“姊夫,我不是来闹事的,真有急事找他!”
程业文顿了顿,道:“这儿有些乱,去前边等着吧。”
程立白在大厅前见到叼着烟的沈琅,走近劝了一句:“你还小,少吃些烟。”
沈琅听闻便将嘴里的烟吐了出来,一脚踩灭烟头,开门见山地道:“大爷,小子此次前来,是来与你程家解除婚约的。”
程立白怔住了。沈琅继续道:“姊姊已找到了更好的归处,索性我们两家只是口头订了亲,没走什么流程,你们程家一向宽容讲理,我希望你们能成全她。”
程立白问道:“令姊说了哪户人家?”
沈琅抬头望了望天,胡乱扯了一个谎:“姊姊前年回来探望过父亲后,便回了乡下,后来遇到了一个海外留学生,两人两情相悦,就在不久前,姊姊跟着他去了海外。出国前,她留了一封信和一笔钱给我,特央我前来说明并致歉!”
程立白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许久,才诚恳而真挚对沈琅道:“此事是程家做得薄情了,未能常去乡里探望令姊,既然令姊已寻得良人,程家愿成其事。令尊未遇难前,对程家多有照拂,你有需要可常来坐坐。”
沈琅笑着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再说吧!”
沈琅依旧回了纳乐园,与往常一般逗着伍寅屋内的两名婢女,没心没肺地活着。伍寅很满意他的绝情,对他恩宠备至。许是老来跟前无儿无女,好容易找到了苦苦寻找的女儿,却不敢与其相认。沈琅的讨巧卖乖,倒是常常惹得他开怀大笑,一对主仆浑似一对父子。
而他不知道的是,沈琅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可以手刃仇人的时机。
伍寅的那位外商朋友如约而至,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在纳乐园内开怀畅饮,听歌看舞,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名外商趁着醉意,口无遮拦地对伍寅说道:“我跟你说啊,你们中国人办的那个北洋烟草快要不行了,一盘散沙,哈哈——你们中国人就是不自量力,什么龙球,后来又有了什么爱国,不行不行……”他的脸蛋红扑扑的,酒嗝打得尤其响亮,继续说着:“对付你们中国人,我们办法还是很多的。你们的土地上种不出好的烟丝,从我们手上进口的烟丝,我们稍微做些手脚,你们只能吃亏。”
他没再听见琴声,顿时不高兴地皱紧了眉头,向伍寅抱怨道:“嘿,伙计,你这儿的琴师不听话啊!正高兴呢,怎么就不弹了呢!”
秦钟于酒席间抱着琴缓缓起身,向伍寅弯腰行了一礼:“此间不可为伍,恕不奉陪!”
伍寅未曾料到,一向规矩顺从的秦钟今日会在席间当面让他下不了台。见秦钟不经他同意擅自离席,他起身怒喊一声:“秦钟!秦二爷!这里是本贝勒的地盘,岂容你任意妄为!”
秦钟从容转身,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视我中华为无物者,耻于为伍,恕难从命。”
伍寅气得浑身发抖,欲发难,沈琅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才慢慢敛起身上的怒气,笑着向外商朋友赔罪:“此子不知规矩,我稍后会收拾他。沈琅前几日弄了一台你们西洋玩意回来,你定然喜欢。”
他呵斥秦钟退下后,秦钟倒是丝毫不愿逗留。
沈琅献宝似的搬上一台西洋留声机,令醉酒的外商目光大亮,哈哈大笑:“这个好!”
轻扬的音乐缓缓飘起,外商如痴如醉地听着,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还是家乡的东西好啊!妙!”
沈琅在留声机的柜台边摆弄着,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