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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人 ...

  •   苍老且沙哑,似乎还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是月季从未听过的声音。
      它忍不住将匍匐在地表的枝条扎进土里,这才发现,有条极细极细的触须在靠近他们根系的地方分成两股,分别搭在了玫瑰与月季的根上,因为力度过于轻柔,即便是根系敏感脆弱的玫瑰也不曾发觉。
      不知先前的争论被听去了多少。
      玫瑰似乎是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好让小月季打消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但最终也只是轻声叹息,解除了对月季根系的禁锢。
      她曾告诉月季,黄玫瑰能解答月季对于天道的疑惑,却没有告诉它,黄玫瑰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是一株因沉湎梦境,不惜把自己困了近千年的玫瑰。
      最是无情便多情,他们这些花草树木啊,就是不修炼,也能安稳活个成百上千年,却总忍不住贪恋人间胜景,违背天性化身精怪,执念过深,致使因果缠身,反误了卿卿性命。
      生就薄情寡义的秉性,却非要学人那套,就是装,也要装得深情厚意,殊不知情深不寿,爱极必伤。
      你说当人有什么能图的?生老病死,哀怨别离,就没落得一样好的,可那些曾想着要问道求仙的草木精怪,多半到最后都选择了当人。
      黄玫瑰是,小月季,大概也是。
      玫瑰只安静地揉搓着自己被磨得不那么平整的根,她虽过得没心没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分外清醒,知道拦不住的,终究还是拦不住。
      她又不可能真的将小月季的根囚禁起来。
      一时无言,就好像在这玫瑰园里又划出了独立的空间,外头是热闹繁华,里面却是近乎压抑的安静。
      月季刚想要出声问询对方身份,却是突然的一阵心悸,疼得它连叶脉都忍不住微微蜷缩。
      这似乎是某种警告,又或是提示,月季应该安静等待某个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只有这样,它才能走上那条冥冥之中铺设已久的道路。
      好在黄玫瑰也没有打算让月季等待很久、因年岁过大,分出的根须又细的可怜,她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庭院中央到达这个角落时,早被厚实的土层挤压得失了真,宛若被新蝉留下的遗蜕,又干又硬,只带着点残余的热度,唯有靠的极近时,才能感受到些许的热乎气。
      “你...是牡丹?不对,你不是牡丹,应该是玫瑰。”
      玫瑰一听她又提到牡丹,登时翻了个白眼,暗道这疯婆娘刚睡醒就要发癫。
      若非自己当日多嘴提了句天道,又岂能有如今这番局面?
      “我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我是月季。”
      许是到这里后,总是被错认的缘故,月季早就习以为常,偶尔它也会疑惑,自己明明又矮又小,也没有花骨朵,怎么谁见了它都叫玫瑰?
      除了那个讨花厌的坏家伙,尽管月季不怎么待见花神,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家伙从来没有喊错过自己,勉勉强强算是维持了身为神明最后的体面。
      好在月季很有耐心,喊错一次它便出声纠正一回,次数多了,总能改口,玫瑰就是被烦得不行,这才不甘不愿地换了称呼。
      因而眼下月季被黄玫瑰错喊了名字,也不曾气恼,甚至还有隐隐的好奇,说它是玫瑰就算了,那牡丹又是怎么来的?
      “哦哦哦,原来这是月季啊。”虽然黄玫瑰很快便改了口,但月季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言语间有细微的停顿,还有那拖长的尾音,不像是调侃,倒像是…像是惋惜和遗憾。
      似乎自己是月季这回事,让黄玫瑰感到很失望。
      “请问,我是月季,有什么问题吗?”月季的枝条和根系忍不住轻轻缩了起来,它没来由地感到不快,又不肯细究缘由,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这倒不是,”那声音顿了顿,忍不住笑了,“我只是…想到这园里曾经也有过一株牡丹,所以有些感慨罢了。”
      “够了。”玫瑰忍不住出声打断,她可以放任小月季向黄玫瑰问询天道的事情,但不代表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小怪胎被疯疯癫癫的黄玫瑰往偏路上带,小月季的破烂老家起码是真实存在的,但黄玫瑰的牡丹可不是!
      “玫瑰园里从来就没有过牡丹。”
      黄玫瑰却并没被玫瑰的冷言冷语吓到,却也没再出声,但她的沉默并非谎言被戳破的心虚,更像是在缅怀过去某段似真似假的记忆。
      玫瑰不用根想,都知道黄玫瑰这是又陷落在了自己编织的幻境里,没有谁能叫醒执着于做梦的花,这样就好,她睡着比什么都强,还能稍稍拖慢小月季作死的步伐。
      直到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
      “花神的玫瑰园,不至于容不下一株牡丹。”
      玫瑰惊讶地看向月季,不理解它为何要篡改了花神大人的话,更重要的是,它竟是将胳膊肘往外拐,维护起一个都没和它说过几句话的外花!
      就连黄玫瑰的根须都忍不住动了动。
      “就是真的能容下又如何?花神大人又不是没有专门的牡丹园,不存在的就是不存在,这园子里的所有玫瑰都没见过,和她活了差不多年岁的玫瑰也没见过,那些得道离开的老前辈更没有见过!”
      “可是玫瑰,”月季有些不赞同地用叶子碰了碰玫瑰垂落在它面前的枝条,“在我来之前,玫瑰园里也从未有过月季。”
      “…这不一样。”
      惨遭拆台的玫瑰委屈到连枝头的花都有些蔫吧,她本还想说些什么,可质疑的话在枝头滚了滚,又被她压了回去。
      玫瑰可以大声叱骂黄玫瑰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可轮到小怪胎这里,就有些舍不得了。
      人类都能讲究亲疏有别,还不许草木偏三向四吗?
      黄玫瑰却是闻言大笑,她很久没有过这般热烈鲜活的情绪了,一时不察,被土壤呛得咳嗽连连,好容易平复后,她郑重地对月季说:
      “现在,你倒是真的叫我想起那位故友了。”
      是想起,而不是相似,月季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了心。
      月季就是月季,不是谁的旧友,谁的故人。
      玫瑰却有些好奇,黄玫瑰和她们是不同的,这家伙出生就在天境,从未到过下届,能有劳什子故友,她想不出,便戳戳那细若游丝的根须,理直气壮地八卦道:“你那故友,是牡丹吗?”
      黄玫瑰却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她又凑近了点,似乎是想将小月季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要找我,为了打听与天道沟通的方法,是也不是?”
      月季乖乖点头,觉得归家有望,顿时打起了精神,一派乖巧地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
      或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黄玫瑰的思绪很是跳脱,她没有顺着往下说,反倒是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
      “神明也会犯错,但自鸿蒙初辟以来,也只那么一次。”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表达的含义却再清楚不过,她不希望月季为了回家去折腾天道。
      月季沉默半晌,没追问那个犯了错的神明的下场,而是换了个更加离经叛道的问题:“那么,天道可曾犯过错?”
      黄玫瑰用孱弱的根须温柔地将月季毛糙的根毛理顺,却没有训斥月季大不敬的质询,这会她的声音既轻且软,缥缈不定,如暴雨过后被遗留在天际的水雾,似乎有着无尽的温柔与悲悯,又好像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道就是道,不论是非,不分对错,你那疑问,本就无解。”
      玫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黄玫瑰虽然看着疯疯癫癫的,但方才说的这番话却不得不叫花信服。
      到底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先辈,就是疯了,看到的也远比她们这些毛都不齐的小鬼头更透彻。
      月季却是笑了,在天境它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眼下却是笑得连叶子都在微微颤抖,不住地发出沙沙声,“可你也说了,曾有神明犯了错。”
      黄玫瑰并不计较月季的抬杠,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朵雍容华贵,时刻都不忘炫耀自己美貌的牡丹花。
      “你这精明的小月季,心中都有了答案,又何必费那口舌来问我?”
      黄玫瑰看着不远处灰扑扑的小月季,终于体会到了宿命二字所背负的东西。
      她其实已经很老了,也背负了太多的秘密,从根系到叶尖都干干巴巴的,再禁不住任何的折腾了。
      “所以,你能告诉我,天道在哪吗?”月季其实有了答案,只是需要黄玫瑰的话来验证那个猜想,尽管它只想做一朵再寻常不过的月季花,却也知道,那些深入根茎叶芽的执念,不会因为月季的视而不见就会自动消失。
      它本就是一枚被执念催芽的花种。
      “天道无处不在。”
      说完这句话的黄玫瑰似乎被掏空了全部的气力,不再出声,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沉睡。
      “什么跟什么呀?果然越像人的草木越疯癫,话都说不清。”玫瑰嘴上骂骂咧咧,心底却是松了口气,想着至少这样月季不会再折腾着要找天道告状了。
      “或许,我需要再和花神见一面。”细细地将根梳理完,月季这才跟玫瑰说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玫瑰不解地挠挠枝头的花,忍不住问它:“难道再见一面,你就能回家了?”
      月季只是笑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就像那个犯了错的神明,只要月季对花神来说不再特殊,自然就能回到那片焦土。
      这才是黄玫瑰想给它指出的归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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