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记》南之焱

37、安得双全法

　　天一亮，他便洗漱出门，打算去南门内街与阿离一道吃早饭。
　　阿离这两天心一直悬着，无力又无奈，顾睿来了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发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他，如果见到，又该说什么？她呆呆的样子，顾睿第一次见，觉得好玩，过去捂住她的眼睛，问她：“猜猜我是谁？”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温度，不用猜就知道是他。阿离喜道：“你来了！”
　　“你就不猜猜我是谁？”
　　“顾睿啊！我不用猜都知道是你！”
　　“不对，你以后要改口了。改口叫我官人了。”顾睿松开手道。
　　“官人？”
　　“娘子！”顾睿一本正经。
　　阿离转过来，看见他脸上一道五抓金龙，半边脸都是淤青，不由得叫道：“呀，你这……是被你阿爹打的？”不由得用手轻轻去摸了一下，浮肿散了大部分，却仍还是肿。
　　顾睿握过她的手道：“不碍事。阿离，我要娶你。阿爹阿娘同意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了！”
　　他的眼睛乌黑深邃，闪亮如天上的明星。阿离看着他，低下头，抽回手，不知所措。
　　“阿离，你不用管前天我阿娘和你说了什么。都过去了。没有人会再反对我娶你。”顾睿以为她顾忌自己阿娘。
　　见她还是不说话，顾睿急了，问道：“阿离，你怎么啦？你不高兴？”
　　“顾睿，我是四方神山的阿离，不是冀州城的阿离。我师父不会同意我嫁给你的。”终于，还是说了出去。阿离不敢抬头，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你师父？不，我会让他同意的。你带我去见他，我一定会说服他的！”顾睿拉着她的手，肯定地说。
　　阿离摇摇头，又把手抽回来，低声说：“不会的。她不会同意的。”
　　“你没带我去见他，怎知他不同意？我可以易容伪装跟你去南燕，跟你去四方神山，我一定让他同意。你交给我。你相信我。”
　　“我师父平生最讨厌北晉人。你说服不了她。我也不行。”
　　“你不让我试试，你怎就知道一定不行。”
　　“你去了四方神山，是回不来的！”我师父会杀了你！阿离痛苦得无以复加。
　　“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我吗？”
　　阿离不语。
　　“你愿意和我有肌肤之亲，却不愿意嫁给我？”
　　“求求你，别说了。”阿离的心碎成一片一片。
　　昨天老夫人说：只怕是郎有情，妾无意。你涉世未深，恐被骗了去。
　　“你，只是为了让我带你来西京？是这样吗？”
　　“顾睿，我求求你，别再问了。”阿离的泪忍不住，一滴又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了。我不打扰你。”说完，顾睿失望地转身，由始至终，是自己自作多情！他一步一步地离开。
　　阿离始终没有抬头，无声的泪止不住地流。她没想到顾睿又转回来，对她说：“阿离，你看着我说，说你只是利用我。”
　　阿离还是低着头。
　　顾睿用手抬起她的脸，她闭着眼睛，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滴滴滑落。一下击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用手拭去她的泪，将她搂进怀里。“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阿离不语，眼泪流得更凶。
　　安得双全法，能不负师父，不负你？
　　师父不会打我，但却会杀了你。
　　“对不起，我不应该逼你。我要娶你，理应得到你师父的允许。阿离，我喜欢你，你不要说你只是利用我。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不要分离。”
　　阿离抱着他，好像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一样。
　　“别哭了。我会想办法说服你师父让你嫁给我。你饿不饿？要不要吃早饭？”
　　阿离不言语。
　　他拭去她的眼泪，柔声说：“阿离，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我想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别哭了，好吗？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急了。”
　　阿离把脸埋在他怀里，许久才平复。
　　顾睿见她哭得双眼通红，心疼不已，责怪自己心太急。等阿离平静下来后，他让香迎把吃食送到这来。
　　两人相对无言，食不知味，默默吃完。
　　阿离犹豫着什么时候开口说要走。
　　门外来传，说是谢家六少爷求见。
　　谢祁俊一早去镇国公府找他，说他一早来了南门内街。经过昨天一出大戏，谢祁俊知道自己得赶紧找到他，以防铸成大错。
　　前天从马球场回去不久发现翊王竟然找到莳花馆，他只得再次开溜。他让东琴找个客栈先暂住，再交待桃红让她留意董妈妈，并告知她密道进去的方法，有空让她进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他救过桃红一命，并把她弟弟安排进了兵部当个杂役，哪怕只是一份小差事，桃红已对他感激不尽。他没住进莳花馆时，帮过烟袋斜街这群姑娘不少忙，别人避之则吉的，他是来者不拒。住进莳花馆后，管的闲事就更多了，不像话的酒鬼，他敢赶；不敢惹的人，他敢开口伸张正义。众姑娘自然尊敬他，这也是那天他一说话，大家都不理高小侯爷的原因。
　　昨夜深夜时分，桃红拿来一封信。
　　他打开一看，惊了，信里说的非同小可！桃红将整封信拿了出来，自然不能再待在莳花馆，赶紧安排人将她送走。
　　今儿一早，他早饭没来得及吃就去找顾睿，哪知他比他更早。南门内街这宅子他不熟，不然他才懒得等通传，直接闯进去就好了。他一见到顾睿，见到他脸上伤痕，问道：“哥哥，你脸上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打了你？”
　　顾睿说：“没事。昨天挨了阿爹一巴掌。”
　　谢祁俊伸手想摸摸他的脸，被他用手拦住道：“真没事，还没那天陈凉打你伤的厉害。你找我何事？”
　　谢祁俊喝退左右，把信交给他道：“哥哥，那个女人留不得。”
　　早上顾睿已经受了一次打击，此刻又来？他问：“为何留不得？”
　　“你看了就知道了。”
　　信上就是国师安排的内容，由徐嬷嬷用北晉文字写就，故而桃红也识。信是用报平安的口吻写就，写给董妈妈说阿离已拜别国师，骑着火凤凰离开四方神山，偕同顾家小少爷到了西京，现住南门内街，不日便可执行复仇计划，叮嘱董妈妈小心接应。
　　这封信，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在顾睿头上，仿佛一下抽走了他的心头血。他脸色煞白，原来南燕国师是你的师父。难怪坚决说你师父绝不会同意。你其实一早就知道，我们俩是不可能成亲的。
　　谢祁俊见他脸上血色瞬间失去，眼神失去光彩，说道：“我去把那个女人杀了。”
　　顾睿此刻才留意，谢祁俊今天是带着佩剑来的，他拉住他道：“你杀她，不如先杀了我。”
　　“哥哥！”
　　“我自会处理，你给我点时间。”
　　“哥哥打算怎么处理？”
　　“我自会处理。这事你可曾告诉别人？”
　　“不曾。”为免连累顾睿，他谁也不曾说。
　　“好。不要告诉别人。你先回去吧。我自会处理。我就不送你了。”顾睿强忍着悲伤。
　　“我去杀了她！”谢祁俊坚持。
　　顾睿拉着他，惨然道：“我是认真的。你要杀她，先把我杀了。”
　　两人僵持着。
　　“祁俊，回去吧。我自会处理。相信我。”顾睿近乎哀求。
　　谢祁俊只得怏怏地离开，他不想顾睿不高兴。
　　他走后，顾睿一脚轻，一脚重，像踩在棉花上回到花厅。阿离还在那里发呆，见顾睿神情不对，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顾睿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他问道：“阿离，你曾说过我可以信任你。这话可还作数？”
　　阿离道：“自然作数。”
　　“那你告诉我，你师父可是南燕国师？”
　　他知道了。阿离像做坏事被逮到的小孩一样低下了头，她低低应了声是。
　　真的是！“你来西京是为了复仇？”
　　阿离无声点了点头。
　　“你是过来杀人的？”顾睿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所以，你才要练功。我这个傻子，还教你练功。别人练武是用来防身，而你，是杀人。难怪那天的剑招处处杀着，根本就是为了杀人。
　　阿离低低应了声是。
　　“杀谁？”
　　阿离不语。
　　顾睿等了一会，见她不语，知她不会说，便追问道：“可是我认识的人？”
　　阿离点头。
　　“可是我亲人？”每问一句，仿佛用刀割一下。几个问题下来，顾睿鲜血淋漓。
　　阿离点头。
　　顾睿绝望地问：“可是我阿爹？”阿爹手上满是南燕人的血。
　　“不是。”阿离断然说。
　　“那是谁？难不成是我阿娘？”顾睿面如死灰。
　　“也不是。你别问了。”阿离求他。
　　“你不打算告诉我，是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告诉我？”
　　“求求你，别问了。”
　　“阿离，我曾经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可你，却把我的心拿走，扔在了一边！说完这句话，顾睿再也忍不住，他转身就走，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走出花厅，深呼吸了几下，想一想该怎么办。
　　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我阿爹阿娘的仇不能不报。阿离满心凄苦，不敢留他。
　　她的行囊已经收拾好，随时可以走。
　　顾睿冷静了一下，既然是自己带她来的，那么就亲手送她走。若她不走，那就该怎样，就怎样。他立定主意，去了趟马厩，他要跟火凤凰道个别。
　　火凤凰一见他，还是那么欢喜，摇摇尾巴，迎了上来。
　　他哀伤地摸着火凤凰，叮嘱道：“火凤凰，能认识你，是我的运气。谢谢你带我过黑森林。你可还记得回四方神山的路？”
　　火凤凰高傲地昂起了头，这世间哪我去不得？
　　“好。那你将阿离带回四方神山，回她师父身边。以后不要再来北晉了。我不想与你们兵戎相见。你和她，都要过的好好的。答应我，好吗？”
　　火凤凰眼睛了充满疑惑，为何不要再来北晉？这里挺好玩的。
　　“火凤凰，这是我能给的，最好的选择了。你是这世间最好的马儿，她也是这世间最好的人儿，只是不属于我，不属于这里。你知道我说什么的，对吗？”
　　火凤凰看懂了他眼里的哀伤，竟像人一样叹息一声。
　　天意弄人，莫奈何。
　　她说，她是四方神山阿离，不是冀州城阿离。
　　你也是，你是四方神山的火凤凰，不是冀州城的火凤凰。
　　顾睿把头靠在火凤凰的额头上，低声说：“火凤凰，我会想你的。回去的路上，你多保重。”
　　火凤凰长嘶一声，依依不舍。
　　顾睿不忍回头，强行硬着心肠离开。
　　这里没有东西属于自己。
　　阿离听到火凤凰的声音，出去看，见到顾睿离去的背影，想叫又不敢叫。自己已没资格叫他了吧？念及此，刚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启元初年，得知阿爹阿娘死的时候。那时候她哭得不成样子，后来，就再没哭过。咬着牙，憋着股气，要给阿爹阿娘报仇。今天，眼泪竟不听控制，屡屡落下。
　　顾睿，我还是很喜欢喜欢你，不是曾经，而是现在。
　　她问香迎，喜欢两个字怎么写。
　　香迎教她。
　　她练了一会，把这两个字写好后，拿出一张纸，写下：阿离喜欢顾睿。写完，她看了一眼，又撕掉。此时写这个已经不合时宜了吧。
　　她又问香迎，对不起三个字怎么写。
　　香迎教她。
　　她又练了一会，把这三个字写好后，拿出之前画好的那副小画，补上对不起三个字。之后，就呆呆地在那等墨干。
　　墨干以后，她还在那发呆。
　　这只是一场梦，是梦，总有醒的那一天。
　　拿别人的东西，终归是要还回去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劝自己面对现实，她慢吞吞地信叠好，封好。把香迎喊了过来道：“香迎，我要走了。这封信，以后你交给你们小少爷。”说完，从行囊里掏出那颗大明珠，递给香迎道：“香迎，谢谢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天。这颗珠子送给你。”
　　香迎一见那么大一颗夜明珠，连忙摆手道：“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你留着。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不喜欢这颗珠子吗？夜晚可以用来照明，很是亮堂的。”
　　香迎死活不收。
　　阿离从行囊拿出一袋金叶子，递给她道：“我还有这个，你看你喜不喜欢？都给你好了。”
　　香迎从里面拿了一片道：“姑娘，我真的什么都不要。若姑娘坚持要给，我留一片作为纪念罢。姑娘，你是要去哪里，还回来吗？”
　　阿离摇摇头。
　　她拎起行囊，去马厩找火凤凰。
　　是时候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