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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合 ...

  •   翅膀生长的过程依然痛苦,但我接受这一切。天赐予我飞行的幸运,痛苦只是我微不足道的答谢。日子又恢复了平常,我和从前也没有太多的不同,除了吃得多。奉孝老说再这样下去,别人就会怀疑我变成了一只老虎。老虎还不如人,毕竟关在家里的老虎,没有选择吃什么的权利。他说买给我吃,结果总买自己喜欢的,然后托辞陪我,自己跟着一起吃。我说郭奉孝你真讨厌,长翅膀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怎么就吃起来了?他说我小气,还说我冷漠无情。他说他一天天的来来往往地跑,这么辛苦,我连可怜可怜他都做不到。一边说着,他一边又从我手里撕走了一只大鸡腿。

      翅膀慢慢长成,大概有了雏形。某天一早醒来,我发现它长出了羽毛。我把旁边人推醒:“快看,快看!”他闭着眼睛敷衍:“嗯,好看,真好看。”我将翅膀展开,用新长的羽毛搔他的脸。没睡醒的他,皱着眉头睁开眼,望见羽毛的那一刻,他霎时醒透。我问他:“怎样?”他说:“真气人,为什么你是白色的?”

      后来他每次见了我的翅膀,都要唠叨一句,说他最喜欢白色的飞雁,结果自己长了双黑色的翅膀。他说白色多好看,飞在天上,和云融为一体。我说黑色不好吗?我倒是想要黑的,因为耐脏。他又说我这些女人就知道琐琐碎碎,长翅膀了还关心耐不耐脏,一点对美的追求都没有。我说你对美最有追求了,你最不关心琐琐碎碎了,所以你老是不换袜子。他说他永远吵不过我,正如道理永远胜不过野蛮。我问他,谁野蛮?他睁眼说瞎话,说自己刚刚什么都没说过。

      白天他都不在,所以我会飞了,他也不知道。有一天我飞起来,在屏风顶上躲着,见他进屋,我一声不吭。我就看着他在屋里唤我,到处找我。他很少有着急的时候,但找到第二圈的时候,我分明感觉他有点慌了。我看着他到处翻找的背影,忽然就走了神。我想这人啊,嘴上一句甜言蜜语都不肯给,但他心里其实是在乎我的。屏风薄薄一架,我扒在上面,这一分神我就失了平衡,整个人从屏风上摔下来。他又像一只听到异动的猫,站定了脚,很快地回过头看。见我躺在地上疼得眉头紧皱,他“呵”地冷笑一声。

      我说郭奉孝你别呵了,你快来扶扶我,我起不来。

      他说谁让你躲起来?活该。

      我说你怎么这样,刚刚你还很在乎我的。

      他说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现在不在乎了,你自己起来!

      羽毛渐渐长齐,我也算是正式成了他的同类。关于我这个同类,他是这么说的——“遇见你真是幸运,你是一生难得一见的罕有同类,一辈子见鬼兴许还能见几个,你比鬼还稀奇”——把好话说得特别难听,向来是他的招牌本领。而我慢慢地发现,我和他这两个稀有同类之间,有些特殊的感应。当我和他靠得很近的时候,我能感知到他的心情。它好像会变成一团雾气,将我包裹,让我处在和他一样的氛围里。这感应有用极了,他其实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他很少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因有这感应,我能轻易地从他的沉默里读出心烦、担忧、不安,或是别的他从不会说出口的东西。每到这时候,我从后面轻轻地给他一个拥抱,警觉的猫就会顿时放松下来,坦然接受人的亲昵。有时跟他吵起来,我能感觉到他什么时候消火,什么时候想要和好。我和他是一样的牛脾气和死要面子,但自从有了这感应,我会在适当的时侯,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并不知道什么感应,关于近来的变化,他是这么说的——“你最近比以前贴心多了,像换了个人似的,我都要怀疑你中蛊了,真吓人”——夸人夸得和骂人一样,向来也是他的招牌本领。

      某一天夜里,我又没睡着。正好那天他也没睡着,我们就看着彼此,什么也没说,就看着。这时候忽然有些什么掉进了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一处小小的宅院,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几只乌鸦落在树上,树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摸出些摘来的野果喂它们。我唤了旁边人一声,问:“你小时候喂过乌鸦?”

      他有些惊讶:“以前有几个乌鸦老飞到我们家,家里人觉得不吉利,我总是偷偷喂它们。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呀,”我说,“我忽然就看见了。”

      这样几次之后,我们算是明白了。当我和他同时专心致志地想着彼此的时候,我们就会掉进对方的回忆里。他看见我在湖边捞蝌蚪,在湖里划船,爬到船篷上,偷摘别人家种的蒲桃,看见我正月时走在拥挤的集市里,一路紧盯着脚下的地面,就想着捡别人不小心落下来的东西……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我都快忘了,听他说起来,那些渺茫的,纯粹的,快乐的回忆,竟然都醒转过来。而他的回忆可太无聊了,只有书卷、星空,和桂花树上那几只乌鸦。我说我太亏了,我什么记忆都让你看了,你就拿几个臭乌鸦打发我。他说我才不想看你小时候的事,越看越生气,为什么你小时候好玩的东西那么多,而我只能跟几个臭乌鸦说话。真离谱,最后还得我哄他。

      只是有时,我们并非有意去看对方的回忆,但不可避免地,总会在某些时候失足陷落,掉入对方的记忆深处。自从长出这双翅膀,欢爱之时,我们的祭酒大人总在背后絮絮叨叨,说这翅膀真是碍事,从前在后面伸手,可以将我环抱,如今只堪堪碰到乳/尖。待到云缠雨绵,情深意浓之时,他又埋在我的翎羽之间,说这般欢好,像和长着大尾巴的狐女交合,很有些禁断的快感。我说你什么时候和长着大尾巴的狐女交合过?他争辩说他只是做个譬喻。我说你想也不要想,譬喻都不许做!

      长出翅膀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寻常人是这样的迟钝。我体内那属于上古妖兽的一魂一魄觉醒之后,我的感官就变得分外的敏锐。他的手指抚过翅膀上的羽毛,羽毛本身并无感觉,但那细微的触感,渗入翎羽之中,像一场大雨浸入松软的土地,我所有的感官里都是他。在这种时候,我实在很难不去想他。而在他的影像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那一刻,我和他之间的壁垒悄然消解,而他在坠落之际,抓住了我的手。于是我和他一同落入这深藏的记忆中。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我们的郭祭酒不知怎的,突然很有翻东西的兴致。他翻出我放在箱子里的一叠画作,一张张地看,而忽然他眉头一皱,从里面抽出一张来。他问我,你这是画的我?我说不然呢。他抱怨说,这也画得太不像了。坐在那里,腰都没挺直,人还邋邋遢遢的。真过分,你怎么能把我画成这样?我说,好吧,既然你不喜欢,那我给你重新画一个如何?

      初时他拉了个凳子过来,十分端正地坐在我对面。我看了他好久,一直在寻思如何起笔,这时是深夜,灯火摇曳,光线昏暗,我们一句话也不说,他坐着坐着困了,对我说,你慢慢想个够,想明白了叫我。我看着他趴在桌子上睡觉,刚才怎么都想不到如何落笔,忽然就想到了。我很快将它画完,之后我拍醒他。他迷迷糊糊地说,你想得可真久。我说,你睡得可真久,我都画完了。他不满意了,说我怎么不叫醒他,趁他睡着给他画像,能好到哪里去。我说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算了,我也不跟你争辩了,你自己看。之后我将画递给他。他虽然半信半疑,但到底有些期待,他将画接过去,打开,上面赫然是一只趴在桌上睡得很放松,爪子往前伸,脸都睡歪了的猫。他骂骂咧咧说,真过分,之前再难看也好歹是个人,现在连人都不是了。这般说着,第二天却找人把画裱了,挂在墙上。我从自己的记忆里回到现实,往那边墙壁上一看,那只懒洋洋的猫还在墙上睡着,而身后那只猫本猫,还在我的记忆里四处翻找,不肯出来。

      他在想我。我知道。因为他刚从我的记忆里离开,他的思绪就闯了进来,从我和他接触的每一寸肌肤里涌入。这一次不像从前,他几乎是将我拽进了他的记忆里。睁开眼的时候我站在悬崖上。我忽然想起许都城郊的小土山。那时他说,要是早两年认识你就好了,我还能带你看看真正的风。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他从后面将我抱住,之后和我一起,纵身一跃,往眼下的深渊去。这风是活动的,我和他和风,并肩飞行。人已经落到很深处,他将翅膀展开。那一刻,风声止了,万籁俱寂,只剩了底下离我们很近的林子里,传出来的鸟兽鸣叫声。他带着我在林子上方滑翔,巨大的翅膀和高耸的树冠之间激起了风,我和他掠过深林,穿过平原,最后落在冰封的河面上。

      只是这冰不似他上次和我说的那般牢固,几乎在我们落在冰面上的那一刻,它就碎了。我和他陡然失陷,失陷在冰冷的河水中。我往下看,底下是幽深的蓝,而我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我跌出了他的记忆,因为水里只剩了我一个人。而我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我只知道我还在下沉。深渊里声音几乎没有,连光都稀少。鱼群从我虚无的身体中穿过,水草徒劳地将我缠绕。冰冷的河水渐渐变暖,后来竟诡异地变得炽热,变得滚烫。脚下的深蓝消失了,我落在了地上。就在我脚尖触碰到水底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变得轻盈。我往上升,飞快地往上升,像在水里飞,而耳边全是水流的声音。我抬头看,我离水面越来越近,光照在了我的身上,而我被水封印的感官也渐渐苏生。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

      我回到了水面上。

      一切都过分明亮。

      过分吵杂。

      过分真切。

      跌出幻境前,我最后看到的,是晴天里的雪原。从幽深的河底返回,我只看得见一片无尽的白。离开深渊之后我才想起来要呼吸,我补偿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场景变换,我睁开眼,面前是一堵墙。

      风就是在那一刻起的。我并不知道这风来自我自己。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听见屏风轰然倒了,屏风那边的桌子被推得退开,上面的水壶和杯子落在地上,哐当碎了。而窝在桌子底下睡觉的猫被惊得跳起,它跳到桌子上,跳到架子上,把笔架碰倒,把书卷碰倒。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眼前的还是那堵墙。我侧过脸去看了一眼,我的翅膀在我不知觉的情况下完全展开,它一路将阻挡它的东西统统推倒,而它本身,已伸到屋子那边的窗户去,险些将窗子都推开。

      我收回目光。两缕碎发垂在我的额前,汗珠顺着它们滑落,哒,落在地上。而我全身湿透,方才坠入冰河的画面,谁知道是真是假。

      这么多个日夜以来,我已经习惯了疼痛和噩梦,而这翅膀对我实实在在的消耗,到底还是开始了。它几乎是在疯长,甚至比当时奉孝那双翅膀长得还快。一旬时间,我瘦下去二十斤。再过一旬,皮肤松松垮垮,里面的筋肉血髓都化成水,让翅膀吸干了。先动摇的是奉孝。

      我在屋里将翅膀展开,完全展开之后的它,能抵到屋子里相距最远的两堵墙壁上。他伸开双臂去量这翅膀,他说,它已经几乎长到他当时的样子,可看它生长的势头,距离它完全长成,至少还有一个月。他记得当时,最后的一个月,他虚弱得连走路都困难。到城里买些米面再回来,小半天的路程,每次都像是去了也许就回不来的漫长征程。而到最困难的那几天,人几乎是半昏迷的,食水不进,日夜都分辨不清。待熬过了那些时日,他再看自己,瘦得皮包骨头似的,像走了一趟地府再回来。他说他明白我想飞,但真怕熬不过去。这会儿给断了,好歹我身子还熬得住。待它再长一些,我比现在还虚弱,到时候再想折,就没那么容易了。

      “郭奉孝啊,”我说,“你这人真奇怪,你一时一张脸。你自己长翅膀,由着它长多大就多大,待到要不得了,自己一刀就给剜掉,半点不犹豫。到我这里,你又怕长太快,又怕折不断。你到底是勇敢呢,还是怯懦呢?”

      “不一样。”他说,“今日不是往日。我是我,你是你。”

      “怎么不一样?”我说,“今日的我就是往日的你,你盼着飞,我也盼着。况且我都走到这里了,谁知道终点是你说的一个月之后,还是就在明天?这会儿给折了,活是能活下来,一辈子心里都留一根刺。我还不如赌一赌,输了也就认了,自己选的,输赢都不怨别人。”

      他拗不过我。他知道我和他是一样的脾气。他只能由着我。

      他的话是对的,翅膀还在长。它在屋里只能窝窝囊囊地半展着,可它还在长。渐渐地它已经长得脱离了美的范畴,和它一对比,我显得好小。倒不像鸟了,像蝴蝶。一双巨大的招展的翅膀,中间一个小小的脑袋,一副窄窄的躯体。他的话是对的,我走得太远,已经走过了最后一个岔路口,我没有退路了。这么大的翅膀,别说是我,要从一个最健壮的人身上将它折断,人都要活活流血至死,何况是虚弱不堪的我。

      他后悔了。我知道的。我和他有感应。他说没事,会过去的,再撑一撑。心里想的却是不该劝她把翅膀留着,不该告诉她这能熬过去。甚至不该把自己也长过翅膀的事情告诉她,就该让她一辈子以为这伤疤是箭伤,让她永远不知道人可以飞。那时我说他一时一张脸,他说那不一样。那确实不一样。对自己总是狠心,对别人却容易心软。翅膀把我折磨成这样了,我都没后悔过。感应到他藏在心底的悔恨,我却也开始后悔了。为自己的莽撞和任性后悔。

      每一天我都在想,这该是最后一天了吧,明天一觉醒来,疼痛就会忽然消失。我又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满脑子天马行空的想法。每天醒来,感觉到疼痛还在,我就要失望好久。我总想着,会有这样一个黎明,我一睁眼,所有事情都好了。只是我从没想过,黎明本身,就已经是很奢侈的东西。

      那天夜里我又听到了好远好远的声音。海浪。森林。风。我还记得翅膀刚长出来的那个晚上,我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我又听到了女人的哭声。这一次我看见她了,她抱着孩子,孩子被雨淋得湿透,冷得发抖。她想找人给孩子换件衣服,让孩子烤烤火,但她后面还留着八根狐狸尾巴,没人会给她开门。她将孩子放在地上,之后摸出自己这次过来,特意带在身上防身的短刀,把剩下的尾巴一发截了。她终于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让孩子进去取暖。人家从她手里接过奄奄一息的孩子的时候,她忽然哭了——那就是我听到的声音。我分明看到她的断尾不住地流血,她脸色好苍白,孩子进屋前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对上这目光,她忽然就瘫坐在地上。

      我又听到了那晚的呼吸声。真可笑,我居然没想到那是谁。地上是结了血痂的刀,是干涸的血,是生生折断的一双黑色翅膀。梦里在河边生火的人是他,床榻上虚弱的背影是他,呼吸声也是他。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长出翅膀,对于我来说,是早就注定的事。

      我和他们是同类。

      这是稀有的我们在濒死时向同类发出的求救信号。

      我终于在沉重的疲倦中合上眼睛。我有预感,他很快就会回来。

      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眼前雾茫茫一片,只隐约觉得身旁有人,桌上一盏昏黄的灯。初时我以为是我连声音都听不清了,直到外面开始下雨,雨声疏疏落落地响起,我才知道,其实只是他没说话。我写过好多的生离死别,或不甘,或难舍,或撕心裂肺。我也和他谈过好多次生死。可我从没想到,事情到了他这里,到了我这里,竟然如此平静。或者准确来说是安静。他始终沉默着,我也看不清他,只剩我和他之间那玄妙的感应在活动。他一直乱乱地想,想好多东西。过往的事,好的,坏的,稀松平常连好坏都评不上的。说过的话,轻的,重的,毫无意义讲完连内容都记不住,只记得当时的情境和语气的。但最多是后悔。

      “奉孝,”我唤他,“你在后悔吗?”

      我猜透了他的心思,但他并不惊讶,大抵他早也发现了我和他之间的感应。“是,我在后悔。”他说,“我很后悔。很后悔。我不该劝你把这混账东西留下——”

      “哎,郭奉孝,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我打断他的话,“这么多年了,我有几次听过你的话?我留下它,是因为我想留下它,和你说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昏昏沉沉的,说出口的话也乱七八糟。说着说着我还笑:“我把它留下,原因有二。其一,我就是想飞,我要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其二,好吧,其二和你尚算有点关系。”

      我伸手往眼前模糊的光影摸去,他接过我的手,双手将它捂在掌心。

      “其二,是因为我是个守信用的人。”我说,“你老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你得罪我的话,其实不对,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自己答应过别人的话。我答应过你,我要带你四处去看看。看看长江,看看蜀山,再远一点,鲜卑、乌桓、西羌、南蛮……”

      我一个一个地方数着。

      一个一个。

      数着。

      数得我困了,茫茫中我合上了眼,再睁开时,周围已经暗了下去。

      连地方都换了。我往前走,黑暗的屋子里,是一张床榻。榻上是一个侧躺着的人,他背对我。我走到他身前,弯下腰。我竟来到了这里,五年之前的阳翟城郊,眼前是奉孝。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一直昏睡着的他醒了,他睁开眼,之后便偏过头来看我,还像一只睡懒觉被吵醒了的猫。

      “这是哪?”他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他,“像是你的回忆。”

      “不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回忆里,从没看清过你的脸!”

      我不跟他吵。我和他吵那么多年了,年年吵月月吵日日夜夜都在吵,这会儿还吵,那实在太没意思。我说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之后我好像变轻了,冥冥中我感觉自己要往哪里去。这是在梦里,他好得很,满身是血,活蹦乱跳,真吓人。他也感觉到我要走,之后他从榻上爬起来,不管不顾,硬是将我抱住。

      最后我没被他留在屋里,他倒是被我带走了。再醒觉时人在山上,破晓时分,天还昏暗。一轮红日藏在山下,红日之上,漫天云霞。我和他站在这云霞之下,周遭是清晨微凉的风。抬头看,远处是古国皇宫,皇宫黑色的剪影上停着飞鸟黑色的剪影,日渐升起,金光流溢,鸟对早晨的感知分外敏锐,一个个小小的黑影腾空而去。

      之后又到了夜里。一个上元夜,我和他在热闹的街道上,抬头看,月亮很圆,周围还有很多的星星。再仔细看,星子往下坠,原来是烟火。天忽然又亮了,我和他走在雨后泥泞的山路上,远望去,前面一丛丛白色的花。花很小,但它开得繁茂,开得灿烂,白色的花丛,像一个个圆滚滚的雪球。

      再之后,是阳翟城郊的原野。

      三月时候,原野上的花草长得很盛,一大片无边无际浅绿色的新草,上面散落在黄色粉色白色的野花。我和他走进这草里,四处是雨后新草青涩的味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停在花上草上的蝴蝶被我们惊得飞起,一时周围都是飞舞的蝴蝶。他忽然停步。

      他回头看我。

      “我来过这里。”他说,“还有刚刚的山顶,市集,以及花丛。五年前我醒来之前,就在这些地方走过。这到底是哪里?”

      我今天心情一直都还可以,但他问我这话的时候,呵,我恼了。

      “郭奉孝!”我喊他,“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我写的故事?”

      他就是没仔细看!因为他听了我的话,竟还在寻思。“你都忘了,真气人。那是盈都的紫微山,皇宫建在山上,皇廷内乱第二日黎明,公主从皇宫里出逃。她回头看了一眼——红日、云霞、皇宫剪影——之后她再没回去,再没看过这样的天。你刚刚看到的就是那最后一眼!

      还有上元夜,那是白四公子和他的密探久别重逢的夜晚。琼花是白丞相种的,种在他的宠妾柳氏墓旁。那是扬州,琼花只在六月,开在扬州。”

      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了,怔怔地站在那里。我望向眼前无尽的原野,看上面飞舞的蝴蝶。“‘伸出手,闭上眼睛,忘记你自己’,这是你说的。你看——”我照着做了,慢慢地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只剩一点空明的意识醒着。我睁开眼,我看见蝴蝶飞来,停在我的指尖。

      “奉孝。”

      我轻声唤他。

      “这都是我给你描绘过的图景。你在我最美好的回忆里。”

      眼前的景象霎时暗下去。我从回忆里跌出来。这回更糟,刚才还勉强看到点光,看得见面前有个人。这会儿是彻底看不见了。还是安静,他不说话,只听得见雨声。这黑暗很牢固,很恒长。他那纷纷乱乱的心绪化成雾,聚成云,竟变成雨落下。雨不多,只一颗,在沉默中滚落。它坠入我所处的黑暗里,我看见了它。金色的雨滴,像星陨,啪嗒,落在黑暗的底部,溅起,变成好多更小的金色星屑。它们在黑夜里浮动,我在它们之中,像枕着金色的星河。我还是看不见,但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他说,斥鴳腾跃蓬蒿,大鹏翱翔万里。

      他说,时日之长,天地之广,此生之至也。盈缩之期,天命所定,去来之数,方在掌中。

      他说,那时候与你辩生,我确实在骗你。我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一类人,我想张扬肆意,就是早早辞世,也比庸庸碌碌,苟活百年要好。

      他说,可人总是贪心。到了你这里,我还是希望日子可以再多一些。

      我说,行吧郭奉孝,我也骗你了。我是死活赖在世上不肯走一类人,我的愿望是有多久活多久,活到乱世平定,我和你最大的烦恼是晚饭吃什么。

      我说,但我是个知足的人。至少这辈子遇到了你,我没有遗憾。

      我和他总是这样,无关紧要的话说得很多,但到了这种时候,心里或许有千言万语,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总变成沉默。我和他就这样沉默地陪伴着彼此,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开口。

      我说,奉孝,让我看看你的回忆吧。

      第一段回忆是在晚上,阳翟城郊的深林里。他走在林中,松鼠从树上跳下,落在他肩头,兔子在他脚边转。他蹲下来,将兔子抱起,递到我面前。我偷偷摸了它一把,真好,毛茸茸的。

      之后是傍晚的许都城外,他和曹操纵马飞驰。曹操勒马停住,他扬鞭一指,朗声吟咏:“薄暮临征,山何巍巍!”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夕阳之下,是无垠旷野,大好河山。

      再之后是在家里。这是一段断断续续的回忆,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在他梦与梦的间隙里,是深夜昏暗的烛光,和灯下奋笔疾书的我。我是个日夜颠倒的人,白天里睡不醒,天一黑,人就马上醒了,生龙活虎的,和早上分明是两个人。这一夜我大抵又写什么写得入了神,他早就睡了,我还在写。这断断续续的记忆里没有声音,灯下的我疲乏之至,但人还不舍得睡,我左手撑着脑袋,右手还不住地写。写着写着我自顾自笑起来,他看着我笑,之后他又睡着,再醒来时我已不知写到何处,将纸一推,捂着脸又开始哭。我在他的梦与醒之间徘徊,直至天明。再醒时我已在他身边睡熟,桌上一叠稿纸整整齐齐摆着,地上两只鞋被我随便踢到不知何处去。他就这般看着熟睡的我,之后起身。他将两只鞋踢到床边,之后在案前站住,饶有趣味地翻起了我的稿纸。这人真是个口言善身行恶的混账,他老说自己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结果趁我睡着,他竟然偷看我写的东西!

      最后是许都城郊的小土山上。自从知道他会观星之后,我总让他教一教我。某天我软磨硬泡,终于让他答应晚上陪我不睡觉,跑到山上看星星。我俩躺在地上,头顶是墨蓝色的夜空,和好多好多银色的星星。在这些细小的星点中,一颗拖着尾巴的星子分外显眼。他说你记得你问我夜见星孛寓意什么吗?我说我记得。他笑笑说他那时候胡说的。他说,他根本不知道夜见星孛寓意什么,关于星孛,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问他是什么。

      他说:“星孛走了,还会回来。”

      我被他骗过一次,用怀疑的目光看他。

      见我半信半疑,他说:“你不信我,七十年后你和我再来这山上一次,你抬头看看,它还会在这里。”

      我看向天上的星孛,它忽然在夜空中飞起来,飞起来,长长的白色尾巴,在夜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圆形的星轨。可我没看到它回来,因为天忽然亮了,刺眼的光闯进来,我皱着眉头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好清楚,都好明亮。而他看着我。

      和他目光交汇那一瞬间,我忘了背后的翅膀,忘了这几个月里的恐惧、愧疚、期待,乃至一切。我恍然觉得那就是一个寻常的早上。和以往的每一个普通的早上一样,昼伏夜出的我被他起床的动静吵醒,我睁开眼,他看着我。见我醒了,他说一句:“走了。”我抱着被子,翻一个身,躲开窗□□进来的阳光,给他一句:“去吧。别吵着我睡觉。”之后听他开门,关门,然后再度坠入梦乡。

      若不是他的眼睛看起来如此疲惫,一彻夜不曾合眼的样子。

      若不是他动了动唇,想说话又到底没说话。

      若不是他如水的目光。

      我真的会怀疑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我和他就这样看着彼此,沉默着,沉默着,好久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出手,试探着用手指去碰我的额头,我的眉眼,我的鼻尖,我的嘴唇。他仍用这般目光看着我,像在怀疑我和过去的几个月一样,都是一场过分真实的梦。

      我一直不说话,一直等到他的手指离开我的嘴唇,在我和他交汇的目光中踌躇。我忽然给他肩上来了一拳。

      “行了郭奉孝,”我说,“你醒着,你没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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