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74、茵茵

　　陈商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一个月来，他多是在春秋阁和秋水院消磨时间，对藏真阁的其他院落却甚是陌生，走来走去，竟有些晕头转向，总觉得所有的路都大同小异。他方才走得匆忙，只想远远地避开柳凉生，却不料走岔了路，不知不觉中到了藏真阁最为僻静的北院。

　　他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碰到巡院的侍卫，只是他当时心中慌乱，二者，那些侍卫平时对他多有畏惧，见他敛眉疾走，避之唯恐不及，谁敢上来触霉头。所以，当陈商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身边除了大片大片的雪白的梨花，竟是什么也没有了。

　　梨花……

　　落英成阵，满天花雨……

　　陈商微微一怔，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头，让人有种远离尘嚣的错觉。

　　这样的场景，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他突然想到那个匪夷所思的梦，想到梦中那大片大片的梨树林，还有那些让人费解的幻影……

　　那么，所谓的“我”，到底是什么？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他低着头，凝视着夕阳下自己模糊的影子，茫然地往前走着，心中亦是茫然若失，无数疑问盘根错节，仿佛无了无歇地折磨着他的心智。然而，渐渐地，断断续续的稚嫩的哭声从树林深处传来，在这个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商惊愕地抬头，循声望去，隐约看见繁花丛中露出一角粉红的衣衫，他于是疑惑着靠近，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坐在满地雪白的落花上嘤嘤地哭泣着。

　　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衬裙，头发柔柔地披在肩头，额发略有些弯曲，贴在雪白的肌肤上，一张圆圆的小脸哭得稀里哗啦，却越发显得娇俏可爱。

　　陈商心中诧异，他想不到在藏真阁内竟然还有这样幼小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女儿？他搜索枯肠地想了想，却毫无印象，残存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女孩的影子。

　　他于是蹲下身子，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呢？”

　　小女孩止住了抽泣声，揉揉发红的眼睛，歪头盯着他看，却紧闭着花瓣般娇嫩的双唇，一声不吭。

　　陈商依旧温和地微笑着：“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吸吸鼻子，垂下头，声音柔柔糯糯的，极是可爱：“我叫茵茵。”

　　茵茵？陈商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他含笑着点点头：“你为什么哭呀？谁欺负你啦？”

　　“小黑不见了……我来找小黑……找啊找……小黑找不到……花姐姐也找不到……茵茵就回不去了……爹爹不见了……小黑也不见了……都被妖怪捉走啦……”

　　原来是迷路了。

　　陈商笑道：“小黑是谁？你爹爹又是谁？”

　　“小黑就是小黑……爹爹就是爹爹嘛。”茵茵扬起白瓷般的脸，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打开笼子，小黑就飞走了。”

　　原来是一只鸟。

　　“大哥哥。”茵茵拽拽陈商的袖子，“我们一起去找小黑，好不好？”

　　******

　　“茵茵！嗳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真是叫我好找啊，早就同你说过不能乱跑的，吓——”花非花疲惫的声音在看到小女孩身后的陈商时戛然而止，“侯爷？您怎么……”

　　她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陈商牵着女孩娇柔的小手，一脉温柔地望着自己。

　　“侯爷。”花非花恭恭敬敬地站直身体，“茵茵她还不懂事，冒犯到您了。”

　　陈商却是一笑：“我只是想问你，呃，这个小姑娘，是谁家的孩子？”

　　花非花显然一愣，讷讷道：“怎么？侯爷一点都不记得了么？”她一脸不确信地看着陈商，“侯爷，您……不记得白秀了么？”

　　陈商心中一动，“哦”了一声，淡淡道：“这孩子与白秀是什么关系？”

　　“她就是白公子的女儿啊。”花非花道，“您一直让奴婢管着她，后来爷您受了伤，奴婢也不敢用这点琐事来麻烦你，就一直带着她。茵茵倒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况且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爹爹的事，爷，您，嗯……”花非花斟酌着道，“这孩子其实也挺可怜的……爷，您看……”

　　即使不清楚其间的种种纠葛，但这大半年的光景，白秀的事情，陈商从旁人口中也了解了一些大概，如今见花非花的神态，自然也猜到了几分，只是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淡然说道：“那样的话，就让她留在这里罢，你照看着就好。”

　　花非花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奴婢知道。”说着便要来抱茵茵。谁知，那茵茵却是紧拽着陈商的衣袖不放，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大哥哥答应同茵茵一起去找小黑的。”

　　花非花吓出了一身冷汗，怯然地看了一眼陈商，俯身低低说道：“茵茵乖，别闹啦，好不好？这可是侯爷，不能叫大哥哥的。”

　　白茵茵的眉头一皱：“我想同大哥哥在一起嘛。”

　　陈商粲然一笑：“为什么呀？”

　　白茵茵仰起一张小脸，缤纷的梨花飘落下来，粘着她秀美的发际，不禁让忍眩目。她甜甜笑道：“因为大哥哥长得好漂亮，像神仙一样哦。”

　　陈商笑着抱起小女孩，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胸臆：“你叫白茵茵，是不是？”

　　小女孩点点头。

　　陈商微微沉吟道：“还记得你爹爹么？”

　　女孩的眼眶一红：“茵茵好久好久没见到爹爹了。”

　　“想他么？”

　　女孩使劲点点头，泪水滴落在陈商的手腕上。

　　陈商心中一震，仿佛混沌中开启了一道闸门。

　　『阳阳想要一个爸爸吗？』

　　『想啊。』

　　他抱着女孩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低声道：“茵茵，你今年多大了？”

　　茵茵张开五指，扳着指头数道：“嗯，六岁。茵茵今年六岁。”

　　陈商突然一记眩晕，他在恍惚中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男孩，一样地张开右手，扳着指头数道：『妈妈，阳阳今年六岁！』

　　眼泪毫无预计地淌了下来，他感到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漩涡之中。

　　“爷！您怎么了？”

　　“爷！！爷！！！”

　　花非花和柳凉生的声音同时在耳畔响起，陈商只来得及看到柳凉生焦急的双目，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爷！您总算是醒了。阿弥陀佛！咳，可吓死我们了。”花非花双手合十，望空拜了一拜，转身拉过柳凉生，“阿凉，方才最紧张的人不就是你么？怎么现在侯爷醒了，你就躲一边去了？”

　　柳凉生看了一眼床上的陈商，低声问道：“爷，您身子没事罢？”

　　陈商摇摇头，慢慢坐直身子，他摸摸冷汗涔涔的额头，思绪仍是一片混沌。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如此，他时常觉得自己身处梦境，眼前仿佛闪烁着斑驳的幻影，周遭的一切亦真亦幻，然而他又不敢多想，他害怕那样的梦魇，许许多多古怪的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然而那些悲伤和痛苦却让他感到绝望的窒息，孤独和彷徨像汹涌的暗流包围着他，让他无所适从。

　　花非花递过一碗浓稠的汤药：“爷，还是先把药吃了罢。”

　　陈商却依然摇着头，声音有些暗哑：“我没事。”他抬头向四周望了望，“花奴，那孩子……茵茵……在哪？”

　　花非花陪笑道：“爷，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您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不……”陈商苦笑，他知道花非花误解了他的意思，但是，一时之间，他却找不出好的理由来解释自己古怪的行为。

　　他只是单纯地想见见那个孩子，那小小的身影唤醒了他内心深处难以言明的情愫，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情，只是，和茵茵在一起时，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仿佛在孤独的绝境中握住了某根柔软的藤，仅此而已。

　　“我只想看看她。”陈商柔和地微笑着，突然间，却缓缓地站起身来。花非花一愣，转过头，却看见一抹小小的身影靠在门口，正探出半边身子，眼巴巴地朝里面望着。

　　女孩的身后，是一身淡青色长衫的江若蓝。“她哭着说要找你，我就带她来见侯爷了。”江若蓝冲陈商一笑，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

　　白茵茵仰起小脸：“大哥哥，你没有被妖怪抓走，太好了。”

　　陈商缓缓蹲下身子，笑着说：“我怎么能被妖怪抓走呢？我还要留下来陪着茵茵哪。”

　　『妈妈怎么会走呢？妈妈还要留下来陪着阳阳哪。』

　　茵茵粲然一笑，犹如春日盛开的鲜花：“真的吗？大哥哥永远陪着茵茵，好不好？”

　　『妈妈不要丢下阳阳，好不好？』

　　陈商胸中一闷，只觉得口中发涩，他伸手搂住眼前小小的孩童，闭上眼，缓缓淌下两行泪来。

　　“爷？”花非花和柳凉生诧异地看着陈商，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茵茵叫你生气了么？”

　　『妈妈，你怎么哭了？阳阳惹你生气了吗？』

　　陈商含泪摇了摇头，他的双手在孩子柔软的面颊上轻轻抚摸。他抱起茵茵，推开门，向着户外斑驳的阳光走去。

　　花非花和柳凉生亦步亦趋地跟着陈商，他们有些想不明白，往日暴戾的小主人为何会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唯有江若蓝依然站在屋内的阴影中，透过窗棂，默默地注视着陈商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