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石泉芜

22、第二十二章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并没有想些什么具体的内容，只觉得堵得厉害，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完全平静下来，睡意固然有，却无法占据心思的主要位置。这是我从上个暑假来港城后第一次失眠，一时间我仿佛回到了刚来港城的日子。
　　那时候的我畏惧于港城所彰显出的光鲜亮丽，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感到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行为才能使自己在面对陌生的一切之前不显得无措，如何才能够战胜等看自己笑话的宋镇海。同时我在嫉妒宋镇海，嫉妒他能够驾轻就熟面对这在我看来新奇的一切，能够神态自若地在这对我来说难以应付的场合与父亲相处。坦白讲，抛开对我怀有敌意的宋镇海，与略显尴尬的家庭生活不谈。港城的生活与环境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诱惑，我发自内心的想要留在这里，不单只为了父亲的缘故。
　　我并没有一味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处境不利，反倒是激起自己的斗志，想要迎头赶上，向宋镇海更向父亲证明，自己能够适应大城市的生活，这里的丰富物质，多彩生活，我能够游刃有余应付。自己并不是一个接受不了新事物，只能够躲在山旮旯里没见过世面的人。无论在哪个场合都是拿得出手，令人骄傲的儿子。
　　一段时间以来的闲适生活模糊了我选择来到港城的目标，麻木了我渴望父亲认同赢得胜利喜悦的感官。终于，借着这个机会，我在混乱中恢复清醒，将我虽然一度淡忘的念头想起。我追求超越，不愿有任何事阻挡前进的脚步。
　　这个有些奇怪的固执念头，作为我脱离感情湍流的救生筏，在裹挟一切的滔天巨浪中，努力攀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让我得以漂浮在水面上。
　　我不愿意，更不敢细想，匆忙下定决心。我不愿意离开港城，我不想让父亲失望，我不愿让自己的行为有任何被至亲指责的地方。我选择将其作为自己背叛胡世新的借口，我矢口不大自己是否感到害怕，缺乏足够的勇气。
　　口中的千金誓言与脚踏实地的行动终究有着云泥之别，不知自己在床上思考这些问题经历多久才最终沉睡。第二天一醒来，只觉得头脑昏沉，四肢沉重，无论是激动还是黯然，昨夜里自己感慨良多以至久久不能入睡的感情，经过并不安稳的一觉后均已消退大半。我躺在床上，没有半分动力实践自己的预订下的行动。我真的能走出与胡世新断绝关系的这一步吗？
　　“哥哥，你可别赖床啊，今天我们一家人可是说好要出去玩的。”
　　宋镇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并还有并不客气的敲门声。
　　虽然他向我传达的只是早已约定好的事情。我却觉得他在催促我要快些行动，决不能给他进一步胁迫我的机会。
　　鉴于上一次含糊其辞的行动未能得到理想的效果，犹豫不决反过来折磨着自己。我决定直截了当向胡世新说明，即便这会让我显得很卑劣，趁着自己的理智与情感尚未能完全反应过来的当口，约胡世新见面。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胡世新却觉得自己两次面对同样的困境。我约胡世新见面，理由却说得语焉不详。胡世新自以为我是想要弥补前一天未能约会的遗憾，满怀期待欣然前来。却不想两人见面招呼打完，自己还未来得及开口，宋之江便对自己开口说些这样的内容。
　　“世新，我昨天想了很久。对不起，还是很抱歉要告诉你，我觉得我们不合适，还是不要在一起了。这一切太累了，真的会很累。”
　　“之江你在开什么玩笑。”
　　昨天发生的一切近在眼前，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这么说。虽然惊愕，胡世新觉得我好端端不会说这种话，以为这是一场无厘头的恶作剧。
　　“不是，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是，我真是这样想的。”
　　我冷静地表明自己的想法，显露出一丝冷血，在胡世新看来，想必我说出这番话已经经历过一番深思熟虑。以外科手术般的冷漠切割着面前一具与自己毫无关系的□□。
　　胡世新感觉不到我有太多的感情波动，仿佛口中的事情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又或者已经榨干这份感情中任何一点价值，对自己来说已经不重要。
　　“你开什么玩笑，怎么会突然这么说。是我的问题吗？还是什么事。我不相信。没有理由啊。”
　　“不是，是我的问题，我发现自己不适合你。”
　　“就因为下了一场雨，我们不是昨天还要一起约会的吗？这样说得过去吗？我不能接受。”
　　胡世新搜肠刮肚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表达自己现时的感情，但比起费劲心力找到个描述的词组，他更愿意之前采取行动表示自己的不满与不解。不等我反应过来，胡世新根本不顾及身旁有人经过，直接上前抓住我，将我拽向自己，逼问他究竟在表达些什么，紧抓着他，恨不能将指甲嵌进肉里，挤出一些实话来。
　　我感觉到胳臂上传来的一丝丝不明显的疼痛，念及是自己的过错，也不反抗任由他这样。
　　“你不要激动，和下雨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接受。我是个渣男，请你教训我。”
　　“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
　　第二次被宋之江拒绝，上一次是隐晦的暗示，胡世新可以装作自己蠢笨不能辨识。但这一次，确是当着自己的面亲口说出。胡世新对这些话没有什么实感，他既不敢更不愿相信宋之江对自己亲口说出的话的真实性。但胡世新实在难以违心地为宋之江想出个理由搪塞自己。证明自己没有错。
　　我原先还想要向胡世新伪装，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掩饰自己的怯懦，但看到胡世新睁大的眼睛中满是不敢相信，是一触即溃的脆弱，是被欺骗后的受伤表情。我登时也憎恨起残忍的自己起来，毫无顾忌向胡世新坦白一切，向我与胡世新的感情表示最后的忠诚。同样也在他的面前暴露自己的卑劣以便惩罚自己。
　　“对不起啊。我害怕被我爸发现，他不会愿意我是同性恋喜欢男人的。”
　　我怀着痛苦说出这番话，意识到自己曾经向他夸口的勇气，做出的行动有多么的虚伪。我的所谓坚强只能用来吓唬陌生人，需要大声忏悔的是我而不是胡世新，我比他还要胆小。
　　“所以说你是懦夫喽。”
　　觉得自己的感情仿佛建立在沙滩之上的城堡，基础脆弱，只需要一个可能性便会崩塌，又似酣睡中生出的梦想，见不得现实的光，一接触便会消散。胡世新为自己珍视的东西被贬低得一钱不值而愤怒，努力摆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想要羞辱宋之江。
　　“是呀，我是个懦夫，对不起，配不上你。”
　　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的一部分，不复意气风发，我顺从着答应胡世新。
　　“你否认啊，你怎么不辩解呢，这算什么。”
　　胡世新无法接受我的答案，我不作任何抵抗与辩解，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可能性。似乎我与他这一段关系在我眼里的价值竟然不值得为之争辩一二，在胡世新眼里我绝不会是一个面对某种困难就选择退缩的人。我如此突然地，在现实面前选择放弃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即便我对他坦诚，胡世新依然觉得自己被欺骗，信仰的一切，抱定的事实，顷刻间崩塌。胡世新感到一阵慌乱而头晕目眩，一阵辛酸从心中涌现，他现在突然间又是一个人了。
　　我努力想着将自己的坦诚与歉意传递给胡世新，但胡世新却一直躲避我的目光，最终宁愿选择趴在桌上也不远多看我一眼。
　　“对不起，但是我们还是朋友，只要你愿意的话。是我对不起你。”
　　我在一旁静静等待胡世新的回答，他并没有哭泣，我犹豫再三最终也未将手搭上胡世新的脊背。
　　我不知道胡世新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他最终似乎接受了我提出的事实。我担忧着胡世新强作精神的神色提出要送他回去，却被他拒绝，胡世新坦然说着自己没事，只在离开之前强调说我们两个还是好朋友。
　　夕阳之下寂寥萧索，望着胡世新远去的身影，我担心胡世新是否真的理解我的话。
　　在我与胡世新还暗通款曲的时候，在学校里还不时担忧两人的关系可能在众人眼里暴露。但当名义上恢复了朋友关系之后，胡世新与我相处倒更没了顾忌。大方到我的宿舍外找我，课堂外堵我，向我提出各种各样的提议，外出游玩，蹲点学习。
　　怀抱着对他的愧疚与自责，我一一答应，甚至比之前恋爱的时候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多。引得同学忍不住问我，为什么突然和胡世新的关系那样好，搞得连一起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对同学的问题不置可否。我虚伪地不想承认，对胡世新的担忧之中有半点为我个人的安危考虑的因素。我在害怕他的报复，小心放置玻璃器皿一般，呵护胡世新的感受，不敢激怒或进一步伤害被我愚弄的胡世新。
　　在小心翼翼处置胡世新关系的同时 ，我按部就班约李向见面。一段时间以来我有意接触李向，最终向她表白一切水到渠成。
　　这一天我回到半山上家中，很是激动，不是因为交到女友，这是觉得一段时间的担惊受怕终于要结束，拆弹终于成功。自己感到肩上的重担被卸下，终于不需要一味的伪装，忍受着背叛，同时扮演一个既虚伪由卑鄙丑陋的人。
　　即便天气不冷，在月份上也是深秋，秋雨止息，天空即将放晴。
　　走在半山脚下最后一段商业街，鳞次栉比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在店内荧光的照射下闪耀，等待着被挑剔的顾客挑选。
　　港城的商业街比小城的宽敞许多，繁华许多，长许多，人流也多许多。不经意间看到一家连锁店铺的侧橱窗，正是不久前与胡世新一同购买香水的分支机构。触景生情，又想起胡世新，我还记得自己初到港城在这商业街闲逛时激动的心情。即便不知道自己当时的举动模样。但我还记得，初次陪同胡世新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举动表现。
　　熟悉了大城市里的生活，我能够很好的伪装自己，装作对一切了如指掌，仿佛生来便习惯了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间穿行。能够安静下来观望胡世新震撼与钦慕夹杂的神色。
　　最初的一刻我或许对胡世新感到失望，觉得他什么都不了解，只敢在店铺前畏惧地观望，而不敢走进去。与他站在一起，他的畏缩与顾虑，他表现出来的没见过世面都令我害怕。使我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也同他一样，如仰望庞然大物一般，抬头望着玻璃幕墙装饰成的摩天大楼。
　　我那时候想要避开他，不愿意想起小城的一些事情。想起过去那种习惯港城生活之前，行走在摩天都市，而自己无比渺小的不安全感与失落感。我为自己的野心，自己的利害算计，葬送了胡世新的希望与梦想，如何不对他感到内疚。
　　只可惜，好景不长，心中的歉意并未保留多久，就被突发状况带来的紧张取代。
　　当看到胡世新在离我家住宅不远处的道路上游荡，似乎在寻找着住家的位置时。我心中的惭愧迅速消失，仿佛这些想法只是我为了纾解自己内心压力，自我感觉良好而凭空产生的情绪。只是精神上的按摩工具，不需要的时候便可以收起。
　　取而代之的是，我对胡世新突然出现的困惑与警惕。
　　我赶到胡世新面前堵截他的去路，以防他继续接近而被家里人瞧见。心里对胡世新此刻出现有些不满，却不敢向他表现。仍旧怀着歉意，觉得是自己有错在先，做不到毫无廉耻地翻脸不认人，申斥胡世新。
　　“你怎么会在这里，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摆脱同学给我地址，我想来找你。”
　　胡世新的神态有些亢奋，并未把我不经意表露出的不悦往心里去。

　　那一天之江的意思很清楚，现实的困难无限大，是宋之江坚持不下去，罪过不在自己这一边，因而即便自己努力也难得到结果。这似乎为前段时间之江对自己的突然冷落找到了解释，也同样意味着自己一直以来错误理解了一些事情，胡世新一直害怕自己的感情无法向宋之江表达清楚，但看来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被欺骗的酸楚麻痹了胡世新的感官，胡世新头一次觉得宋之江对他的软语温存是如此的讨厌。
　　难道自己一厢情愿的投入，换来的是宋之江的三心二意。宋之江一面热情地应付自己，同时在心里确在冷冰冰地计算，一时的快乐与坚持的痛苦，困难与利益。满心以为纯洁崇高的东西原来一点都不纯粹，胡世新怀疑自己在宋之江眼里是否只是个一望即知的傻瓜。
　　不愿搭理宋之江配合他演出一场皆大欢喜的戏，再心满意足把自己抛开。胡世新选择转身就走，并不在乎宋之江口中的朋友与否。心里有一股逆反，孩童般无能的愤怒，哪怕伤害自己也要教训道到厌恶的对象。胡世新选择负气离开。
　　当之江不再出现在眼前，胡世新这才开始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不甘心，意识到自己放不下宋之江。长久以来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感情，投入的精力，无论是欢乐也好，悲伤也罢，时间的光轮里满满都是关于宋之江的记忆。哪里能因为之江的几句话，因为自己的一时愤怒就被抹杀。胡世新的情绪没有那么廉价。
　　尝试想要移开自己的念头，努力让自己置身于于流光溢彩的港城夜色，或者彻彻底底热水洗浴放松，但胡世新依旧无法让宋之江离开自己的心。辗转反侧中终于睡着，胡世新梦境中浮现的也是自己与宋之江交往过程中能够记得起的大事小事，走马灯一般浮现在眼前。浑浑噩噩醒来，胡世新意识到宋之江是嵌入自己生命中的碎片，除非撕烂血肉，否则无法取出。
　　胡世新慌张起来，想要挽回却找不到机会。上一次无法见到之江，自己只想要向他找一个被拒绝的答案，现在自己已经得到答案，却企图采取行动将整个意图根本颠覆。
　　终于，抵挡不住内心的呼唤，胡世新费尽千辛万苦找到我家门外。

　　“怎么，有什么事。”
　　我再一次问胡世新，忌惮着胡世新眼里闪动的阴郁，我知道他在酝酿着一些激动的感情，亦如激烈的雷雨来临前的宁静。
　　胡世新决定现实一些，不再那么贪婪，想要取得许多，占据所有。退而求其次，哪怕在暗处，哪怕只能悄悄地牵起宋之江的手，胡世新都会感到自己幸运。
　　“你真的爱我吗？真的爱过我吗？为什么可以这样轻而易举的说出这些话，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还是喜欢你，没那么容易改变。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你这样拒绝我，你现在还爱我吗？我不想要离开，我们小心一点好不好，躲开一点，我们还能在一起。求求你，算我求求你好了。”
　　没出息的胡世新越说越难过，不争气的流下眼泪，这时候他不怕被宋之江嘲笑，不怕被任何人嘲笑。佯装不出坚强，他只想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等待一个答复。
　　额没说什么，牵起胡世新的手往远离住宅的方向走去。
　　上一次胡世新在我面前哭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的他仿佛害怕这一切被曝光，我却豪情万丈面对宋镇海的威胁一点也不服软，而现在换做是我对这一可能性感到害怕。时光究竟改变了些什么，我与他究竟谁在成长。亦或是，我们都未成长，展示着自以为是的幼稚。
　　我尚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答复胡世新的请求，究竟是觉得又多了一个麻烦，还是说心底一阵窃喜，我又一次得到了后悔的机会，再次于放肆之后而无须承担多少责任。没有因为自己一时间的慌不择路，将事情搞到一种无法收拾以至最终后悔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