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石泉芜

20、第二十章

　　港城建筑于岛上，依山傍海，道路在缓丘与高山间纵横，借助地势从特定角度能够一眼眺望远处的海岸。海浪由远洋深处涌来，撞击岸边摔碎，又重新汇集退回海里。一浪接一浪，周而复始。
　　我等在街边，看公交一辆辆从眼前慢慢停稳又匆匆开过，翘首等待着胡世新，以躁动不已的激动心情期待着与他的约会。过往行人不时望向我这边，我只嫌他们妨碍我寻找胡世新的视线。
　　前些日子对胡世新的疏远，最终因疏远唤醒的渴望，因我被胡世新重新鼓动出的勇气而为一切画上句号。即便事后胡世新未曾提及，与我交往如常。我也不敢在心中庆幸自己与胡世新并未产生嫌隙，并未淡忘自己曾心生背叛。我不能安之若素，平心静气接受自己是一个适格男友的事实。
　　这些天，我思来想去，寻找着途经与手段，寻找着某些不曾做过的事情，来向胡世新证明自己对他的深刻爱意，同时安慰自己。我努力策划与胡世新在港城的大街小巷中，光明正大的约会一次，以便暗示自己我在深爱着对方，我愿意为他付出。被胡世新激励而出的勇气，终于寻找到用武之地。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
　　正在我遐想之际，胡世新从我身后出现，惊讶之余我懊恼未能及时发现他给他当面的欢迎。
　　“我怎么没看见你下车。”
　　“我的家教改了时间，我怕来不及直接搭地铁过来。”
　　恢复和我的关系之后，胡世新终于摆脱了紧张与茫无头绪的状态，开始接触与熟悉港城的一切。不但有了熟悉的同学，甚至能够沉下心来，到外面找了份家教的兼职工作。
　　从家庭条件而言，他比我更需要钱。他在闲暇时刻不得不分出时间寻找兼职，而我无人可以待在家里不着边际地看文艺杂志。
　　“那真是辛苦你了，一结束还不能休息，要和我来逛街。”
　　讨好胡世新似的，我搭上胡世新的肩膀，作势揉捏几下，感受着胡世新小巧结实的肩膀在手中的触感。胡世新顺从地接受这我毫无章法的按摩，并以为乐。
　　“之江你这可就是开玩笑了，难道对我来说，还有比和你待在一起逛街更有意思的事情吗。”
　　大街上的胡世新并不回头，只是伸手向肩头，想要碰触我。他缺乏自信时总忍不住做一些小动作，不动声色泄露自己的情绪，羞怯中显示对我的好感。
　　胡世新发自内心的话却每一个字都说进我的心坎里，一阵雀跃在我心头勇气，天堂里响起安琪儿的歌唱声。
　　指尖碰触，羞怯在由胡世新传染给我，我不好意思缩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你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起来，难道是在港城几天历练了，还是说我从来没有发现。”我满怀欣喜搓了搓双手，因喜不自胜而有些语无伦次。
　　“有些不变的东西，但我的确在这里学到许多。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要主动一些热情一些，绝不能太被动。没有人喜欢冷冰冰的家伙，你说对吧之江。以前的我就让他成为过去吧，把过去的一切留在那边的山里。”
　　当着我的面，胡世新大方地总结起了自己的经验。在喜悦之中，胡世新信服于自己的简单叙事，以为是自己的坚持与热情唤醒了冷漠与疏远的我。我对他并没有任何主动的恶念，只是因为得不到热情回应而感到乏味与懈怠。
　　未能预料到我曾对他心生的背叛。胡世新在幻想中主动牺牲自己，换来我的无辜虚幻景象。我顺从地躲入幻影中，享受着他对我前所未有的爱意表达。这种天真的幻想，如夏末阳光一般炙人。我的皮肤因之微微瘙痒。
　　我是个有耻感的人，如何不心生惭愧，我希望这是个弥补我个人过失的场合。而非胡世新延续自己爱意的独角戏。
　　“好的，好的，我了解啦。但是，并不只有你一个人勇敢。不行的话我们来比比看。”我对胡世新说道，不等他反应过来便牵起他的手，与他并排而走。
　　“之江你要干什么？”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胡世新有些慌张，但并不抽回他的双手。
　　似乎为了向胡世新展示自己比他主动，说明掌握主动权的人是自己，我故意在众人面前牵起他的手，半开玩笑与他说比赛一下究竟是谁更勇敢，众目睽睽之下谁会先沉不住气。
　　对于我的提议胡世新有些迟疑。但一方面，胡世新处于向我再次表白爱情的激动之中，另一方面，我的主动令胡世新受宠若惊，一时间只想到迎合我。现实的提防很快被激情的涌流冲垮。胡世新接受我的提议，参与这一场爱情的胆小鬼游戏。
　　仿佛身有魔法似的，人群有意无意避开我们，即便逆着人流牵着胡世新也能自如穿行。
　　轻蔑、厌恶、诧异、玩味、讪笑、艳羡、钦佩、好奇，各色眼光迎着我与胡世新行进的方向投来。我与胡世新毫无防备将面目暴露于窥探目光之下。
　　我与胡世新并没有因为众人的在场而胆怯，他们的存在仿佛只是背景板，而这一天是我与胡世新的恋爱巡礼，每走一步我与胡世新的热情便会强烈一分，外界的无形压力只会让我们相互之间靠得更近。
　　仿佛从我与胡世新紧握一起的双手看出我与他之间的紧密连接，人潮分开，除无声的视线外没有任何人主动干预。我与胡世新一直走下去没有一个人退缩。未曾松手，即便我感觉两人手心浮现微微汗意也不曾放松抓握的力度。
　　直到某一个路口，一行人从街边店铺闯出来，阻挡了我们的前进路线。为了避让，我与胡世新自然松开牵在一起的手，并停下脚步。
　　“看来我们不分胜负啊、”
　　其实，我与胡世新早已在心里已然达成共识，爱慕已经被重新确立，足够坚定，不需要这种形式主义的行动额外加以佐证。只是出于对这种行动上眷恋感觉的迷恋，迟迟不愿松手。
　　“好香啊。”
　　不等路人走多远，胡世新便不由自主感叹，显然他已经被路人从街边店铺带出的香味所吸引。
　　“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进去逛逛吧。”
　　我响应胡世新道，不等胡世新答复率先走进这家贩卖化妆用品的商店。
　　这并不是我日常会进入闲逛的店铺，我对面前琳琅满目造型各异的瓶瓶罐罐只有陌生感。但我仍旧忍耐着过分热情的销售人员给我带来的轻微不适，留在现场，还把停留在门口因发憷而不敢进入的胡世新呼唤进来。
　　或许是之前听李向闲谈时偶然说起，又或者在哪本随手拿来的杂志上看到过。有一个念头突然闯进我的脑海中，向意中人赠送香水，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味道，让喜欢的人身上带着自己精心挑选的气味是唤起每一个人心中占有欲和满足感的事。因而，我生出强烈的念头想买一瓶送给胡世新。
　　“您想要什么香调的香水。是自己使用的还是打算送给别人。”
　　“有什么样的香调的香水，男士香水。”
　　“男士香水的话，一般常用柑橘调、木质调、水生调、东方调这些。当然还是要看个人的喜好，以及一些个人特质。就是说香味体现着个人特点，柑橘调清新，木质调深沉，东方调兼具诱惑与神秘感。”
　　文字叙述并不能给我以切实的感受，我直接向导购提出问一问具体的香水气味。对方欣然答应。
　　“您看，这一款一般比较受到男士的喜欢，是我们这里比较畅销的类型。您可以试一下，我觉得就蛮适合你的，身着白衬衫的干净少年，带着微笑的味道、拥抱的味道，我个人以为是有一种学生时代的初恋与暗恋的感觉。”
　　我接过对方递来的试香卡，放在鼻端轻轻一嗅，清淡克制的香气缓缓渗进鼻尖。我并没有明确评价，转而将试香卡递给胡世新，询问他的意见。
　　自然胡世新在这种事情上并不会给出明确的意见，只泛泛而谈说着很好，很适合我。
　　导购并不停止自己的攻势，稍事喘息后便又开始替我出谋划策起来。为了把自己的产品推销出去，导购开始了自己卖力展示自己的销售技巧，勾画出一幅幅引人遐想的理想图景。绘声绘色描述，希望我能被他的叙述说打动，为自己幻想出某一场面，满足我特定的虚荣或者说是欲望。我也不由自主将自己或者是胡世新代入他所描绘的场景中去。
　　“或者是这一款，比起上一款香水给人的感觉就更加成熟，如果说之前的是富有书卷气但未经世事的学生少年。这一款就是更加自立，行有格调，不随波逐流，不取悦他人，主动追求超越性的男人的感觉。清新又性感，优雅而魅惑。”
　　如此这般继续下去，我与胡世新也闻了好几款香水。气味各有差异与特色，平心而论都算得上好闻，但我并没有产生一种将某种味道赋予胡世新的冲动。
　　似乎看出我的不满意，导购正准备继续。

　　“记下这么些词真是难为你了。”我不由得感叹道。
　　“没办法，总是为了吃饭嘛。”
　　此时此刻，我打算放弃将某种味道赋予别人的专横与强势，选择自己惯常采取的态度，从善如流，转头问胡世新他喜欢哪种味道。
　　面对选择，胡世新立刻要习惯性犯难起来。
　　“在进店之前你都是很主动的，现在可别告诉我随便或者是你都喜欢。”我贴近胡世新耳边悄声耳语道。
　　受我的话催促，胡世新再也不好继续犹豫。伸手指了指第一款香水。
　　“我觉得这就和适合你。蛮符合我心目中你给人的感觉的。”
　　“对啊，对啊，我觉得也不错。其实学生嘛，太过张扬也不好。这样清淡自然的气味，若隐若现的，更有吸引力。或者说故事感。”
　　为了做成这单生意，导购开始帮腔起来，他并未有多在乎我最终如何选择。
　　“我不是问是不是适合我，是你喜不喜欢，是不是适合你。”
　　此话一出口，导购与胡世新皆是一惊。一个是受宠若惊，没有想到自己会收到这样一份礼物。一个是出乎意料，懊悔自己前番攻势大概用错了方向。心里不满我的慢条斯理，却又不敢当面表现出来，顾忌自己的业绩。
　　“那我刚才的说法就更对了这位男生的温暖气质的感觉就更突出了。”
　　“之江，其实我也不需要什么香水。”
　　“是我要送礼物不需要考虑你是不是接受。”
　　我适时表现出蛮横的态度，让胡世新接受我。
　　胡世新知道自己无法抗拒我的这一决定，也并不想额外花费时间挑选，当即表示接受提议。
　　终于成交，导购长舒口气，立刻热情地包装起来。
　　不像难缠的我，对于速战速决替他解决烦恼的胡世新感激起来，在包装至于开始与胡世新攀谈起来。
　　“想不到两位的关系这样好，一般而言很少有男生买香水送给男生的。”
　　话一出口，导购的喜悦之情这才冷静下来，意识到情况可能的尴尬，迅速闭嘴。不经意抬头看一眼，胡世新面无表情望着自己包扎的手，宋之江盯着自己目不斜视，甚至对自己露出笑容。察觉情况不太妙，赶忙重新低下头忙活起来。
　　理想情况下，其他人要么根本不做反应，要么便继续开玩笑似的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这机会，电光石火间，似乎是为了惩罚自己之前的不忠，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接着瞬息间产生的勇气，他提高音量说道：“虽然但是，男生买香水送给恋人一点都不少见。”
　　在这个狭小空间，切实与周围人发生联系的社交场所，我毫无顾忌承认了自己与胡世新的关系。不是通过无声的动作或意味模糊的表情，不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暧昧或需要默契来理解的暗示。而是选择言简意赅亲口承认，杜绝任何人可能的臆测机会。用自己的行动与声音碾碎任何一个可能的借口。
　　这是一次毫不含糊且突然的一次在陌生人面前的公开出柜，不计后果，也不考虑效果。我这么做，并不在乎旁人的感受，真正意向的观众，只有自己与胡世新。决心与勇气便是他想彰显的全部。
　　导购的心里在流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不到为了做成这一单生意自己需要付出如此之多。好在我并不想为难他，接过他递来的包装袋，也不需要他的任何反应，牵着胡世新的手自行离开。
　　行走在街道上，胡世新与我都沉默着。
　　我停留在一种仿佛吸食致幻剂发泄激情体力透支后余下的空虚中，浑浑噩噩提着手提袋。强迫自己不要介意周围人的眼光，直到离开商店我才感觉到自己身体因激动与不安而生出的热度。越是惧怕越喜欢彰显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我也一样，在恐惧面前高声呐喊，
　　装模作样引诱。直到冥冥之中的事，无可抗拒真正发生，我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此时此刻，我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能凭借着自己的一直征服一切。
　　胡世新则尚未摆脱受宠若惊症候群，心里羞赧与欣喜的感情不断交织。虽然不断告诫自己要开放一些，外向一些，但素来秉性哪里能轻易改变。面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主动在陌生人面前暴露隐藏最深秘密，胡世新第一反应仍旧是一副羞赧姿态。
　　胡世新并不埋怨我的鲁莽举动。实话说，在安然退场之后，回忆起我的话，我的那些公开表露出的爱慕，胡世新的心中洋溢着激动之情。我的冒险行径同时将自己与胡世新一同暴露在外，使得我与他一同成为共谋者，这一强化两人间的联系的举动，给予胡世新莫大的鼓舞与安慰。仿佛有锁套套在我的脖颈上，同时将另一端交到他手中。之江面对他们已经没有退路，暗示他已经下定决心与自己在一起。受这一想法簇拥，每走一步，胡世新被压抑的勇气才重新出来占领身体。
　　胡世新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只是自然伸手挽住我的胳臂。
　　我们正像一对无比普通的情侣，走在港城的街巷间。
　　即便太阳正要落山，暖意却一点点从胡世新与我的心里激荡出来。包装严密，我却下意识觉得香气一点点从中渗透出来，笼罩着我与胡世新。笼罩着这个初秋的薄暮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