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石泉芜

18、第十八章

　　“哥哥你怎么啦，这一整天似乎都心神不定。似乎从小城回来后就是这样。”
　　坐在对面的宋镇海对我假意关切，因享受我的隐痛而流露出自然的笑容。不知是性向被曝光的羞耻，还是被抓个正着的窘迫。即便假期已经结束，我与宋镇海回到港城，每当回想起那一日的事情，我仍旧感到脸上发热，心中惴惴不安。

　　意外撞见我与胡世新的亲密接触，宋镇海特意挑选我两人的情浓时分，裸露躯体直挺挺地打算挤入的时候，毫不犹豫将桌前的马克杯推倒在地。
　　尖利且突然的碎裂声，令我两人如梦方醒，惊慌之中四处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而宋镇海欣赏着我两人的窘迫，努力装出愕然模样，却因见猎心喜而抑制不住嘴角翘起。
　　胡世新瑟缩在沙发上不知所措，我则毫无遮挡地阻挡在赤裸的胡世新面前，勇气一如下身未曾消退的昂扬。压抑许久的热情，对胡世新的渴望，好事被搅扰的不耐烦。倘若宋镇海打算当时发难，我定然不会扭捏，索性承认了自己与胡世新的关系。
　　“哥哥你们在干什么？”
　　宋镇海终于想起这个场合自己该说的话，压下即将泛起的笑容，对我们斥责起来。
　　“如你所见我们在干什么。”
　　我的不掩饰令宋镇海感到意外，他本想等待我吃力辩解的时候再一点点折磨我，岂能容许我痛快地卸下伪装。
　　他赶忙换一副面孔，以一幅佯装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旷达姿态，向我两人保证他对我们的关系没有半点意见，只有理解与支持。这是以恶意调和出的支持与理解，他希望我保持这样的状态痛苦着，压抑着，以便后续能一点点宰割我的血肉。
　　固然嘴上强硬，这时的我其实正处于恐慌状态，听宋镇海话说得动听而有所动摇。不清楚他究竟是假好心，还是真的态度开放。
　　不等我有清晰判断，已经穿好衣服的胡世新率先行动，打破沉寂。他忍耐不住此刻的煎熬，宋镇海不时看向自己的窥探秘密的目光让他的神经发烧。即便只有宋镇海，他依然觉得自己仿佛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审判，他害怕这样的审视，不愿承认自己的道德有何污点。因而，只能选择逃跑。
　　眼见胡世新要从我面前跑走，我下意识将他抓住，抱在怀里与宋镇海对峙。
　　胡世新瘦削的肩胛骨抵在我的胸前，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动，无论如何这不是给予我支持的表现。
　　“你不要害怕，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错了吗，错了吗？”
　　我看似镇静的反问，实则在为自己提供勇气。胡世新的临阵脱逃令我感到惊讶，仅仅只是面对宋镇海，他都选择逃避，我又会有多勇敢。
　　“好了，我先不打扰啦。你们继续，继续聊。我拿个东西就走。”
　　宋镇海旁若无人绕过客厅里抱在一起的我与胡世新，走进房间取走自己需要的东西。大大咧咧走开，仿佛之前的事情未曾被撞见一般。
　　客厅里只剩下我与胡世新，情况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我们无法开口说些什么。热血消退，我一点点意识到处境的艰难。仿佛私底下写的日记被当众拿出来朗读，一时间感到羞愧不已。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对胡世新所发的一切宏愿都是虚假。原来一切的勇敢、一切的幻想都只是在日记本上预设好结局自编自导的戏。我在其中掌握的所有资源，负责编写全部的结局，幸福唾手可得。但事实上，真实的故事并不是这样，我一无所有。面对胡世新，只要一松手甚至不能确认我拥有他。
　　即便从未详细谈及处境与未来，我与胡世新二人对此均有认识，尚未做好准备的我们处在极度的紧张与激动之下。无论如何，宋镇海的话至少听起来动人，胡世新因为一厢情愿而相信，忍耐不住感动得哭了出来。
　　我一时间也感到动摇，竟然没有意识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把这件事作为套在我脖子上的锁套，对我尽情地拿捏与折磨。

　　“没什么。”
　　“也许还在怀念小城里的日子吧，无忧无虑的。不是吗？”
　　我知道宋镇海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只是在用它来挑动我的情绪。我和他都这倒暑假意外发现的隐秘意义重大，却又不能肯定这一切具体意味着什么，都在找机会不动神色评估。
　　“谁知道呢。” 我随口一答，并不看他一眼。
　　父亲错以为我两人是因为一个暑假的相处而关系变好，因而感到很是欣慰。填报志愿时我选择了港城的学府，只天真想着多陪陪父亲，多少弥补一点旧日不曾有过的时光。没有料到自己与胡世新的事情会被撞见，没想到要在这里承受额外的苦楚。
　　“你多带你哥哥到外面玩玩，这里的生活早晚是要适应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可不想带哥哥去。”
　　“你这么能这样说？”继母闻言斥责宋镇海。
　　“我的那些女同学、女朋友们可喜欢哥哥了，我可不愿意被他抢了风头。”
　　话锋一转，宋镇海在父母面前如鱼得水，一句话挺逗得两人特别是父亲快活地笑出来。
　　“你的女同学长得好看么，你喜欢哪一个？”
　　喧闹的氛围之中，父亲的言谈也不再同往日般严肃。
　　“应该问之江喜欢哪一个不是？”继母也跟着搭话凑趣。
　　“我看那个李向就很喜欢哥哥啊。不但上一次见面就特别关注哥哥，这一次更是分外的热情。”
　　“是她啊，其实也挺不错的一个小姑娘。要是真能当我儿媳妇的话也是个不错的对象。”
　　宋镇海口中那个女生我自然记得，这几天也有交际。不过许是这几天我心里都记挂着胡世新，想着自己的事，与她交际的时候并不觉得她对我与其他人有多少不同。
　　脑海里浮现胡世新的面孔，有些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于父亲不了解处暗自叛逆着：“也许我喜欢高中同学。”
　　“是吗，之江你喜欢高中同学吗？难怪来这里有情绪了。”
　　“没有我只是随口说说，和大家开一个玩笑。”
　　对一家人谈话的抵触适可而止，我并不主动泄露任何自己的私密事。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发现绝妙的好机会，宋镇海自然不愿意放过，故意表现得莽撞失言，引得继母带着不悦制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话不能说说这个。”
　　“我不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嘛，开开玩笑。”宋镇海好似委屈地低头，却仍在固执狡辩：“但现在也不是没有这种人。譬如说我的一个男同学，就是喜欢男同学，这么说也是喜欢男同学。”
　　宋镇海自顾自继续说道，并不顾忌自己的言谈让家里的气氛越发凝重，继母脸上逐渐有些挂不住，自己的孩子不应该说一些有悖伦理的话题。
　　“……”
　　我惊讶地望着宋镇海，为自己刚才的失言懊悔。他一幅稳操胜券的笑容，在别人看来似乎在为自己刚刚的言论自满。我并不清楚他这是何意，是否真的想要在此置我于死地。因而选择默不作声，等待着接下来的动静。
　　“好了，好了，这些人我们尊重，但是这个话题不要在我面前提，我对他们没兴趣。想去哭的话就让他家里人去哭，去为难好了，人世多苦，我没有精力去同情每个人。”
　　父亲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委婉开通，但我依旧从他的紧拧的双眉与不屑的眼光中察觉出他对这一话题的嗤之以鼻。
　　这一话题的特殊性导致并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便被一笔带过。我却因之深受触动，因为我在骨子里与那些父亲不感兴趣的人同样，我甚至还不如他们勇敢。但即便他们再勇敢，还是只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与笑料，被略过不谈，被暗地轻蔑，不值得同情。
　　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我的性向是否是一个错误，都无法轻易地从父亲这边取得谅解。好容易能坐在父亲面前自如对话，好容易能对他稍微敞开心扉。倘若父亲知道我的真实情况，如今给予我的一切是否会被收回。我不愿意让他失望，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他。
　　此前模糊的想法开始在脑海里具象化，将在小城的一切，与胡世新的一切作为过去，掩藏起来，对父亲，对港城的一切掩藏起来。
　　这对我而言是一个邪恶的念头，意味着谎言与背叛。我不清楚父亲及现在的一切对我而言是否真的如此重要，能够让我为之放弃过去，放弃自己的感情。但我不得不承认，近一个月来我对于港城的生活，对于父亲在身边的现实，对于新交朋友的追捧，父亲出于补偿之情的过分器重，已经开始逐渐习惯。我似乎渐渐被港城的气息所同化，而胡世新与小城，我只能通过小小一方手机屏幕联系。获取支离破碎的信息。
　　现在聊天框里闪动着数条信息，鲜红的颜色提示着信息的紧迫程度，但我并不急着点开，我不愿意答复。其实今天是胡世新来港城的日子，我与他共同选择港城的大学就读，除了两情相悦之外我还有父亲居住在港城的原因。胡世新的父母因各种原因不便前来，我得知这件事后信誓旦旦要去接他，并夸下海口要带他在港城好好逛一逛。
　　此一时彼一时，上一刻感情涌动能像胡世新拍胸脯保证，这一刻，我便因为父亲午饭间的一番话心里混乱起来，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胡世新是好。我想要花些时间想清楚，但去接他的时间迫在眉睫。虽然胡世新一向为他人考虑，临了依旧说我要是不方便的话他可以自己去学校。我也确信自己倘若真的找理由推托，胡世新不会有过多不满。
　　可我仍旧无法下定决心开口，我知道自己只要下定这样的决心，便是在逃避责任，便已经承认心里有鬼，便要在心里刻下背叛的恶名。
　　犹豫再三，面对着十几条未及回复的消息，我还是选择承担。
　　赶忙回复向胡世新道歉，说是自己有事耽搁，立刻过来找他。
　　果不其然，即便与规定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胡世新依旧在约定的地方等待着我。奇怪的是，这一份坚守并没有在我心里引起之前那般的欣喜。或许是因为我先前因私心违背诺言，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胡世新也并不等待我，先行一步。抵消心里愧疚的机会就这样被胡世新剥夺。我当时的异样情绪，许是因为隐约预感到胡世新固执举动里包含的坚贞，日后会一度将我逼入绝境。
　　即便在今日的交谈中因宋之江有意无意的怠慢而生出些许不快，即便宋之江为自己迟到给予的理由无法完全打消心中的不安。但当宋之江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胡世新心里感受到的只有安心。之前的一抹不安，假期间笼罩在心里的忧虑如先前之江来时那一阵来去匆匆的阴雨登时消散。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重新踏上因为夏季突然骤雨打湿的泥泞土地。不等我辨认清杂乱无章的街道，行色各异的人群，胡世新便从一旁的避雨处向我伸手招呼。
　　他的脸上尽是疲惫，但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也许他在等待的途中有过失落与忧虑，但我最终出现仍旧打消他的一切疑惑，他脸上展露出的欢喜是真实的。
　　一切都包裹在一幅的狼狈且凌乱的躯壳之下。我突然间发觉胡世新并没有我印象中的那样美好。我开始不动神色地寻找疏远胡世新的理由。我不愿承认的是，其实我在心底已经下定主意，此刻所需的只是假惺惺寻找借口。
　　鞋上沾染的泥泞尚未来得及擦去，躲避不及淋湿的头发耷拉在脑袋上，提着大包小包行李在人群间推挤，在我面前不住喘气，始终难以直起的脊背。
　　我将他手中的行李接过，带着他去寻找吃的东西。
　　过分的重量束缚着我的手臂，身体与心灵同样沉重，使得之前一切向胡世新介绍港城的想法都显得多余，我默不作声同胡世新行走在港城的街道上。
　　这是胡世新第一次离开小城，我在一旁观望着他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周遭陌生的一切。胡世新的衣着神色与光鲜的港城格格不入，如懵懂学童一般吃力地吸纳港城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
　　华灯璀璨，耀眼霓虹。身处明艳背景之中的胡世新并不动人，店内璀璨灯光透过橱窗照在他脸上，白皙肤色沾染上好看的色彩，却黯淡了原本的自然光亮。
　　我早已打算好领胡世新到近来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就餐。见我手中行李众多，侍者立时上前接过招呼。胡世新本就不是个放得开的人，因初来乍到对周围一切都抱因不熟悉而带来的拘谨，再加上见餐馆装饰华美，难免自惭形秽露怯。
　　先是误以为侍者想要驱逐我们而主动提出换一家就餐，过分强硬惹得我有些不高兴。在他同我落座之后，胡世新又因为自己一天赶路风尘仆仆而忌惮周围人投来的目光，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宽慰他道。
　　“我可能还不太适应吧。”
　　胡世新微微叹息，埋头吃起面前的食物。我觉得他拿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并不是在害怕，更多是因为拿着沉重行李一路走来的疲惫使然。
　　“放心你会习惯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慢慢你会喜欢上这里的。”
　　“是吗，希望这样。我记得之江你开始的时候，对来港城很感到抵触。”
　　胡世新回忆起我的“言行不一”，假意嘲笑我起来。
　　“是吗？”
　　我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却吃惊地意识到胡世新说的可能是实话。
　　“对啊，我觉得之江你来港城以后改变很多。别的不说，就拿你和你爸爸的关系来说吧。起先你还非常抵触，但现在你甚至有点离不开他的感觉。”
　　胡世新似乎终于找到一个能够自信陈述的话题，抓住这一机会卖力向我讲述。他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某些行为并不惹人好感，现在正努力引起我的兴趣。却难料自己的一番话将我的思路进一步引向歧途。
　　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一定程度上享受着如今的处境，我感到略微不快。我开始习惯起港城的生活，原先的抵触已不知被忘在何处。我对父亲的怨恨终被无声地证明是谎言，一直以来被我孩子气地拿来遮掩对他畸形的崇拜与想念。
　　我从自己的糟糕念头中抽身出来，抬眼望着面前的胡世新。他注视这我，眼里对我的怜爱难以抑制地表现出来。
　　我不敢仔细想自己与胡世新的感情意味着什么。难道在小城的一切同我对父亲的怨恨一样，只是一个青春期的插曲，终将随着我的成熟迎来结束？我不愿意辜负任何人，我不接受自己将这一点作为与胡世新断绝关系的理由。
　　“一切都结束了？”我喃喃自语道，冷汗在额头凝结。
　　“之江你说什么？”
　　“没有，我是说要是吃完了我们就可以去报道了。”
　　学校坐落于海岛上，山岭与滩涂间，遍植绿树，用细铁围栏与外界隔开。夜色落下来，不远处的城市街景星辉般灿烂，隐隐的车马喧嚣沿着天桥过来。校园里一片安静，只有橙黄色不甚亮的路灯，隐秘处的男女在窃窃私语，图书馆窗户透亮却是无声。整座学校如一只巴儿狗安静且知足，趴卧于繁华边上。
　　我随同胡世新把简单的手续办完，以家里有事为由谢绝胡世新的邀请，目送他进入红砖外墙的老式宿舍。胡世新的脊背因沉重的行李而佝偻，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影被阴影涂抹而显得更加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