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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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老师，我没有父亲。”
我已记不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出这话的一瞬间，自己抱持着怎样的想法。
只模糊记得当时班主任正拿着篇文章讲解，含情脉脉且不厌其烦，絮叨文中的父子深情。
“文中记述的虽然是件小事，但平凡中寄寓不平凡，父亲对孩子真挚的爱正体现其中。想必大家都有类似的体验吧，从不经意的小事中发现父母是如此爱自己。”
以为自己的话感人至深，语文老师一时间忘乎所以，紧闭双眼轻晃脑袋，感受幻想出来的拳拳父爱。
对此，我只有一声冷笑。
也许是实在看不下班主任此时的故作姿态，硬是要将干瘪的感情夸大后，往我怀里塞。不客气咳嗽一声，依样画葫芦，学着老师的方式，夸大自己的不幸，一句话向大家交了底。
平地一声雷，原本悄声闹腾着的班级一时间鸦雀无声。除了打瞌睡、开小差的同学，其余所有人都向我看过来。目瞪口呆，连唾沫也不敢咽，生怕干扰了耳朵的灵敏，错过我与班主任两人接下来的反应。
被同学们的视线牢牢锁定，看得出来班主任尴尬极了。原以为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那里想到会被我突然抢白。真是不给他面子。
“之江同学，你家的情况老师了解。爸爸常年在外工作，也有自己的难处，做子女的还是要多多体谅父亲。”
比起安抚我，班主任更想快些打消其余同学胡思乱想的念头。从教这么些年，我这样的学生恐怕他也不多见。
“我不知道老师你了解多少，但我有没有父亲，终归不是老师你来替我决定。”
我把头扭向窗外，没多看班主任一眼，不理会他预备下的苦口婆心。
这样胡搅蛮缠，免不了被算作一场标准的教学事故。我看了眼老师的狼狈相，心里感觉痛快，每一个陈腐道理的宣教者都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他明明那样待我，我为什么要违心地承认他对我的爱。
放学铃声打响，老师得到解脱，嘴里咿呀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扬扬手，解散班级，避免在大庭广众下继续尴尬。
只因看不过眼，逞一时口舌之快，我并未考虑过自己这样做的后果。
想来是随同班主任往办公室去见识一下的时候。
不等班主任传唤，我便自行从座位上起身，向班主任走去。
班主任下意识向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减轻直面高大的我给他带来的威慑力。
“好，你跟我走吧。”
反常的举动给他不小的震撼，险些让多年教龄的他失了分寸。办公室里以茶代酒狂饮一口，班主任努力恢复高中教师应有的教化神态，但似乎仍想对我好言相劝。
“老师知道，你母亲刚过世，心里面不好受，埋怨父亲。老师也很同情你，心里不舒服总想要说出来，对不对。但怎么说都是你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说，给不了你爸爸难堪，对你自己也没好处。毕竟爱不是伤害。”
“谁爱他了，恶不恶心。”
我原本并不想继续表现得跋扈，想要忍耐着听完班主任语重心长的废话。但最终还是高看了自己，班主任每一句话都让我的胸口涌出的恶心感。受够了这种感觉，我强硬回应：“我只是说自己想说的话，不在乎他会不会觉得难堪。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乎，反正我不怕被人知道。”
似乎只要我口气坚决些，态度蛮横些便能将这种不适感从身体里驱逐。怕不被人听见似的，我大着声量，向老师补充道：“我没做任何亏心事。”
这回换做办公室里诸位老师向班主任投来怜悯且关切的目光。
忍受不了一天两回在意料之外成为众人的关注焦点，班主任急忙叫停我。
“你少说两句，毛头小子知道些什么。你这只是意气用事，只是喊爽而已，把你爸想得那么糟糕。我也见过你爸。他也承认，自己难免有做不好的地方。至于其他，都尽己所能对你好，我这作老师的也看在眼里。”
没有切身体会如何能明白我的困局。人总喜欢在别人的事面前表现慷慨与大度。仿佛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即便继续谈下去，无论谈多久，也得不到满意的结果。
我堵着气没有回应班主任，低头看看地砖的纹路，默默数着自己的呼吸次数。
得不到回应，班主任也一言不发，僵持着。
终于，班主任被我的冥顽不灵搞得口干舌燥。拿起茶壶抿一口茶，待要继续，却被我抓着这一空档，起身离开。
“够了吧，老师。我这是家事，是私事，还是不用麻烦您再费心了。大不了我向你保证，在课上都不提这些，全力配合您好嘛。您太辛苦了，我也体谅您。”
我将一脸错愕的班主任留在办公室里，扬长而去。
没想到事态如此发展，门口围观的好事同学来不及回避，被我撞个正着。只能一脸尴尬望着我，一声道歉来不及喊完，便急不可待落荒而逃。
我看着他们逃走的背影直想发笑，其实我并不在乎刚才的事情被谁看了去。正相反，恶作剧一般，心里恨不得被他们看到，传播出去，我同父亲一起成为街谈巷议的对象，让父亲的名誉受诋毁。我明白自己没有本事，只能使这种手段惩罚他。
转过走廊快到班级门口，滞留在教室内的同学正陆续从里面出来。
一向达观的班长走在前头，才发生不久的教学事故似乎已被他抛于脑后，毫不介意与我打招呼，我也跟着颔首示意。
而他身后的其他同学，或许是畏于我的威势，大都不正眼看我，对待陌生人一般与我擦肩而过。
其实不只是今天在课堂上的一鸣惊人与在办公室里的语惊四座，自打我搬到小城入读这所高中其，我的所作所为多有乖张蛮横之处。
因而，我不免被同学敬而远之，被有形无形的孤立。但我从来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乐得与他们少一些瓜葛。
也许有人因此又会在背后揣测我，怀疑我的这种举动是出于个人内心深处的高傲自大与目中无人。但那全是不负责任、没有根据的风言风语。我展现出这种不合群，是因为我内心渺小而非外形高大，精神丑陋而非相貌英俊，目标庸俗而非气质出众。
境遇使然，与父亲形同陌路，与母亲天人两隔。我压抑着心情，对未来并不抱更多希望，因而并不带着半点期待经营现在的关系，反倒有些破罐破摔的放任与自暴自弃。对父亲都常怀轻蔑，又怎会在乎这些和我没半点关系的普通人的态度。
在教室门口又一次中二地下决心，不再对周围的世界有半点兴趣。
可一踏进教室门，我便打消这个念头。我刚刚的都是气话，我并不想拒绝世界，我还是有想交流的人的。
那个叫胡世新的人此刻正站在我的课桌旁，煞有介事弯腰，仔细端详我来不及收起的东西。
对我来说，胡世新是周围世界为数不多的仍在吸引着我的人。从我来到小城的第一天，我便注意到他。他与其他人一样好奇，不时向我投来探视的目光。
我近乎本能地排斥其他人，却莫名地不反感他投来的窥探目光。我希望那双眼睛多多看我。每当他半是忧郁半含着热度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身上滑过，我便觉得有相似的热度从皮肤透进骨子里，吻得我跟着燥热起来。
我数次想上前抓住他，逼迫他与我交流。
注意力都在我的课桌上，胡世新并未注意到我已走进，伸手贴在书页上，指尖抚摸着我的字迹，缓缓滑动。
“发现什么好看的东西？”
面前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被我看在眼里，按捺着激动不已的心情，我故作镇定问他。
与大家一样，胡世新以为我进办公室便不会太快出来，冷不防被我的话吓一跳。因而没能维持住弯腰姿态，向后跌坐在我的座位上。抬头对视，与前述的好事者一般尴尬笑笑，露出的牙齿比他们多上几颗。如果说，我有任何隐私被侵犯的恼怒，这一刻，已经遗忘脑后。
这是个与胡世新接触的好机会，我在心里雀跃。但由于两人间缺乏交集，即便我在心里激动，场面依旧尴尬。我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好，才能即让他留下印象，又不至于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得太过明白。
胡世新一度只能望着我，干舔嘴唇。他觉得在这时候有必要说些什么，却也想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扭捏半晌，胡世新决定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字挺好看的。”
话音刚落，胡世新嘴角的笑容渐趋僵硬。我与他在瞬息间达成共识，刚才的话令场面更加尴尬。
眼看胡世新的表情出现松动，做出预备继续辩解的努力。我抢在他有所反应前开口，不想放过与胡世新交流的任何机会。我心里想的每一件事，想说的每一句话，都不适合在这个场合下开口。我努力想着新措辞，只求被胡世新当作一个不太怪的怪人。
“哎，干嘛要回答我。支吾一声也就过去。你这样反倒让我难办起来。”
我本想同胡世新开个玩笑，轻松一下，但听起来却更像是挖苦。糟糕的答复，我恨不能将这句话吞回肚里。
“我觉得你问我问题，我必须回答。”
以为自己与胡世新的交流将无奈告终，出乎我的意料，胡世新的回答郑重其事。也许是对待我的话太过认真，单从字面意思理解我的问题，进而透露出木讷的感觉。
“是吗，那我真的很荣幸。”
我的心底生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喜悦一点点在脸上泄露出来。
“我也很荣幸。”
胡世新小声嘀咕一句，我却没有听清。
“什么？”
“没什么。”
“好吧。”
两个月以来我们一直没有任何交集，如今突然面对面，均有些手足无措。
此刻我的感觉仿佛是一直渴望涉足某所庭院，饱览其中的景色，却苦于大门紧锁，只能围绕着围墙干着急，远远眺望观赏。突然间发现，门只是被随意带上，并且墙上贴了告示，欢迎游览，我终于得偿所愿推开门走进去，此时此刻的我，心里只有无限的欣喜与庆幸。
内心悸动着，表面上我仍表现得不动神色。两人相对，皆是无言。只能向对方露出展示好意的笑，却担心自己传递的好感，未能被正确接收。
“我该收拾东西回去了。你呢。”
“我也要回去。”
“那，咱们一起回去吧，胡世新。”
听我喊他的名字，胡世新并没有太惊讶的样子。相互间我们已经默认对方认识自己。
“好，好的。宋之江同学。”
胡世新对我真诚一笑，我忍不住别开头，避开胡世新眼里闪动的光彩。之江同学，我在内心复述胡世新对我的称呼，他也知道我的名字，及时打消了我心里尚未成型的疑虑。
出于个人癖好，我上课时喜欢依照课程顺序，将书本一本本打开铺展在课桌上，如同砖石般一层层堆叠起来，直至放学，垒成一个小书堆，再按顺序复原。
坐在我桌上的胡世新，毫不见外地代替我行使着主人的职责，将随意摊开的课本被重新关上，一本本整齐叠好。
不期然一张纸条从某两本书之间滑出，落在地上。胡世新下意识弯腰捡起纸条，朝纸上的内容瞟上几眼。
没有发声，胡世新甚至没抬眼看我。想要装作这张纸未曾在面前出现的样子。
我的无奈，我的委屈，我的表里不一，不想会这么快被人发现。
不打算隐瞒，却也不想承认，只是对胡世新说道：“麻烦帮我处理掉，然后当作没看到的样子。”
犹如日后那般，这时候我让胡世新成为共谋者，保卫我的秘密。
“这……”
似乎没能明白我的意思，胡世新对我露出疑惑神色。他在心里默认，纸上所写是我的忌讳，却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反应，才不致使我感到尴尬。
“帮我揉成团扔掉吧。”
我刚想开口这么说，胡世新却已经将这张纸递向我，让我当着他的面做出选择。
已无法拒绝，只得一把抓过纸条，拧成团，往自己口袋里塞。
“行，走吧。我们快走吧。”
我看出这件小插曲发生后胡世新的畏惧，为了大小他的无关念头，我走进一步催促他道。
与胡世新相处的兴奋战胜了对父亲的情感，我怀着激动心情走出学校。不行让那些日复一日困扰我的东西，打搅我此刻的荣幸。
胡世新却因为那张纸条受到不小冲击，一路上，我潦草手迹反复被他想起。
“真不好意思，都怪我不小心看到那种东西。”听胡世新这么说，我紧了紧自己的手。
一直维持着单手插兜的姿势，胡乱拧成的纸团不断扎着手掌，可我依旧不愿放手，仿佛一松手便预示着不受控制，消息便有走漏的风险。
“不会，给你看到也没什么。我真的不介意。但只能你一个人看到。”我对你的态度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没能把这话筒胡世新讲明。毕竟在他眼里我们也许只是刚说上话的普通同学。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胡世新说话审慎也不乏真诚，他迫切想要取信于我，不想偶然建立的联系因这意外断绝。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告诉你，告诉你更多。如果你愿意跟我当朋友的话。”
我鲁莽地想要对胡世新示好，却不知该采取什么手段。即便要向胡世新暴露自己，我也愿意。
“你真是这么想呢。”被我突入起来的提议吓了一跳，胡世新羞赧起来，不直接回答，反过来再次确认我的想法。
“对啊。”我的答复肯定，声音却小了下来。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太过突兀，并没有把我胡世新会答应我。但我在心里是绝对不愿意被他拒绝的。
“好啊，我很愿意。”
我抓住胡世新的双手，想把自己的激动传递给他似的不住摇晃。放松了对自己大脑的管制，任由它在喜悦之余自由发挥。全凭感觉，想到任何话都往外说，意图把时间缝隙占满，全身心享受着突然喷出的喜悦。
“我叫宋之江，很高兴和你做朋友。一米八二，六十五公斤，双子座，祖籍浙江……”
正当我仍为自己的好运而忘乎所以的时候，双手被我控制的胡世新努力叫停我，示意我地上的小纸团正在微风之下渐行渐远。
自己一时激动，伸手的时忘记手上还捏着纸团。回想起纸条上的内容，我只得以一种丝毫不优雅的姿势，追赶着纸团，弯腰将其拾起。
此时此刻，纸条上的内容不但一点都不重要，反而有些恼人。没有丝毫犹豫，我将其舒展开，撕成长条状。
正走在河边，扬手，一把将碎纸条洒进向前奔流的河水中。
此时此刻，我正掌握着比这种沉重重要得多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