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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错乱结(闺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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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的家乡是小桥之上撑着花纸伞走过的姑娘,是烟雨蒙蒙中隐隐而现的塔檐屋舍,是温婉的女子沉睡在安谧的午后。
离开故土之时,不过是个垂稚小儿,到我再次归来,确已亭亭而立。印象中的家只留下一点富贵的影子。严厉的父亲,秀雅的母亲不过是来往书信中模糊的印象。
早已记不得当年离去的理由,余留下的是当年的哭闹还有那一封封家书。
小舟行驶,家乡的码头越发的清晰,码头上人影憧憧,叫卖的,搬货的,接人的,一番番好生热闹。
“小姐!是大小姐!”站在码头上的几个人突然激动的向这边招手。
嬷嬷说那是家里人,原来是父亲派人来接我吗?
“小姐都那么大了,老爷可是想得紧呢,来来来,快上轿子。后面的赶紧上去拿东西去。”忙忙叨叨的是那年老的女仆,吩咐着下人们的忙碌,谄媚的将我扶上轿子。我没有做过轿子,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了这些,我有些拘谨而不知所措。
路边是忙碌的小贩和店铺,青石板的小路,飞檐屋瓦上叮铃作响的铃铛,还有自下船就未曾听过的细雨,这一切陌生而又熟悉。朱红色的大门越发清晰,到家了……
走进这座大宅,仿若走进了沉睡于时间中的历史,这里一切那么古旧,那么令我陌生。走进大厅,一个威严的男子穿着皂色长袍,端着茶不时的看向外面,那是父亲。
“恩,丫头回来了,不错越发像你娘亲。”父亲颇有些安慰的摸摸我的头,那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可是我不喜欢。
我奇怪母亲为何不在,那个温婉的女人不该是早早的等在这里吗?“母亲……不在吗?”
父亲听到这话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悲伤,“丫头,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回头我让人带你过去给你母亲上柱香。一路上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有些无措,母亲……是出了什么事吗?为何从未在书信中提起。
雨季的江南似乎一直都是湿润的,雨水打在屋檐上像极铃铛和风的合唱,我开始喜欢这里了,她像极了我梦里出现的桃源。
雨后的空气带着特有的气息,我吩咐仆人将画具拿到花园,我想将雨后的百花描绘下来。
百花在雨水的滋润下越发娇艳,我画的很开心也很快,西方的绘画方式和东方相差很大,我想先描下来然后慢慢地润色。不觉间,我画了睡莲,画了蔷薇,画了牡丹,我画了很多常见或不常见的,我也画了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清清瘦瘦,文质儒雅,穿着一身天色青的长衫,站在百花丛里像是一幅古老的画,我忍不住将他画下来,好奇着这个人的身份。
晚上,父亲介绍了一个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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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他是京里最有名气的玉雕大师的弟子,这次来镇子是为了找一些籽料,虽然父亲对他看似尊重,但我依稀觉得父亲或许并不看得上这个人。我有些好奇的看过去,好一个君子如玉。他站在那里如竹似松,还是那身天色青,我心中有点惊讶,原来是那个人……
或许是我的目光有些紧迫,他略有好奇的抬起头看向这里,那一瞬间,我听到花开的声音,我想我喜欢这个人……
“咳”,我从失神中惊醒,脸微微发烫,窘迫的行礼离开,身后是父亲和他依稀交谈的声音,那声音如他一般温雅濡润。
夜已安静,我却久久无法入眠,那人的身影在我的脑海停留不去,声音循环不止。我起身找到那幅画卷迎着月色细细摩挲。
清晨的小城似刚刚睡醒的姑娘,在悉悉索索中慵懒梳妆,街边已经有了卖货郎,佣人们也早早的起来收拾。
和父亲一起用晚餐,我提出去玉雕坊看看,对父亲我表示想要了解家里的产业来掩饰我内心希望多了解那人,而且我知道那人今天会和父亲一起去玉雕坊。
玉雕坊离大宅不远倒也不近,坐在小轿上摇摇晃晃很快便到了。还未走进,便隐约听到隐隐绰绰的交谈声。
“原来还可以这样!”
“长见识了。”
“哦,原来如此。”
“这种也有料?”
“开窗,开窗看看。”
“出绿了!出绿了!”
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似乎是因为什么在欢呼,我转头疑惑的看向父亲,父亲笑了笑“这是玉石行术语,看来聊生很有运气啊。”
那人站在中间,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独世而立,“聊生很有运气啊。”父亲的话在耳畔回转,聊生,那一身牙白的聊生,那样风韵绰约之人被天地眷顾也是应当吧。
不亢不卑的与众人交流,那是聊生,我还未了解便已爱上的聊生。
玉雕是华夏独有的一种技艺,它将经过自然千锤百炼的玉石雕琢成美仑无暇的工艺品。这是聊生说的,那时他的眼中满是炙热,那时对于自己行业的骄傲。
玉石,是世界上最美的宝石。你看它初发现时与普通顽石没什么不同,在之后经过人工的打磨,将最美的一面展示出来,那时候是最原始的美,哪怕后来的雕琢发挥了它更大的美,但是大自然给予的原始状态永远是最佳的。
眼前的这个男人用他温润的声音诉说着一个自然的奇迹,那双修长白净的双手是这奇迹诞生的一环,是最重要的一环。
“为我雕个什么吧。”我打断他的话,不是不想听了,而是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
他愣了愣,看着我,眼中似乎闪过什么,微笑着点头答应。
“你的眼睛,真美。”我想这一刻的我一定像个饕餮急切热烈的看着眼前的盛宴,我想要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我。
我以为他会羞涩或者回答我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起身从身后拿出一对猫眼,送到我手里。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而他却笑了笑。“你可以看看它们,不是更美吗?”
手紧了紧,心也紧了紧,我似乎有些冒昧了。
对那个人的心越发的迫切,越发想要靠近他,但终归男女之别,竟然自玉坊的再次交谈后和他再未有过瓜葛,心里不甘啊。
一日,父亲将我叫到书房。
“珏丫头最近心情不好?为父多日未见你的笑颜了。”
“不曾,父亲觉得我笑的少无非是觉得女儿近日未曾到父亲身边尽孝撒娇吧。”
“好了,为父也不逗你了,你见识多广这次代表为父去趟上海吧。”
上海!?我可以出去了吗?可是却也离那人更远啊,很想拒绝父亲,却被父亲的下一句话打断。
“正好徐先生也要一起,一路上也能陪着你照顾一下。”
聊生也去!?太好了,我心中掩饰不住的欢喜,终于有了机会再和他相处,这些日子我已受够了相思之苦。
我们坐那火车上听着那“哐当”“哐当”的仿佛火车已经承载不住时光摧残的呻吟,伴着那碳火燃起幽幽青烟,走向了我们所不曾看到的未来。
“聊生……”“聊生……”我看着那张清隽的脸,眉目满是温柔,那双月眉,那双星眸,那就像是从古书里走出来的如玉君子,那是我刻在骨血里的聊生。我喃喃的念着他的名,仿佛要将刻到我的过去,刻在我的未来。
之后我随着他去见过他的师傅,一个在这个王朝末期乱世横生的年代依旧有着极高名望的玉器师。
“你就是洛家的钰丫头?听说刚从外面回来?”
那位玉器师对我并不如何友善,当时我只道是不熟悉,却从未去想那背后的深意。
那些日子,我过的很欢喜,白日里有聊生伴我出行,夜幕有诗书伴梦。
我有些沉迷,沉迷于大上海的纸醉金迷,更沉迷和聊生默契。
一眉,一眼,一举,一动,我所知,他所晓。
我和他如同共生,那是连神都无法剥离的默契。
我不惧怕父亲,更不惧怕苦难,我坚信着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彼此剥离,因为我们已融入彼此。
那些时日,我第一次知道聊生于商业上如此惊艳绝绝。
那些时日,他第一次知道我亦可勇敢的为他挡住枪剑。
后来,一纸婚书将我带回小镇。
我曾抗拒过,然我抗拒了一切,却抗拒不了血脉的意义。
那人是个军阀之子,我不喜他,他亦不喜我。
我们的结合,来自于军阀对金钱的掠夺,是铁骑对山河的践踏。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我给聊生寄去了多少信件,我早已不记得了。
我只一日日盼着,等着,那大宅门前的摇铃,是我生命的延续。
直到一日我等到了聊生,我亦等到了父亲。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仿佛天地都在反对的磅礴大雨。
最终我于狼狈中被父亲带回家里,然后接过聊生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之后,我安分的家人如同傀儡,嫁给了我的丈夫一个军阀之子。
在之后我似乎过的茫然而恍惚,我经历了和丈夫的奔波逃难直到来到这个异国他乡……
在之后许多年,我已白发苍苍,我那个长得颇似我的孙女儿翻开了我一直带在身边从未打开的嫁妆。
那里是一枚发簪,那玉簪雕琢的浑然天成,我却知是他的手艺。
那上面刻着一段密语,是我和他的约定……
爱你,如初……
雨水打在屋檐上,像极了铃音随风摆动的回响。
水滴晕染在碎碎落落的石子青板上,簇簇拥拥像是雨中行人的脚印,匆匆忙忙。
游走在古老的小巷,仿若听见时间长河里的回声,在那不知何时的年代,撑着油纸伞的姑娘。
扣响那花木掩映下满是青苔的大门,去听一位年迈的匠人讲一个有关于军阀和花魁,匠人和小姐的故事……
年迈的我早已没有精力去追寻当年的真相,也永远不会知道在我丈夫的陵墓里随葬了一串相思豆,更不会知道那个我一生都在怨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他又如何孤身一人守护着我们曾经相遇的地方……
或许你可以去找一找,在那江南的一个水乡小镇上有一个破旧却不掩当年富贵的大宅了,听一段我至死都不曾知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