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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泥暖酒(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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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村,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郭家村默默无名没错,但是离郭家村不远却有一处江湖名声显赫的名山——天青峰。天青峰势拔百丈,直插云天,山势极高极险,纵使天青峰一带多山,它在其间也是一目了然的高耸险峻。山顶更是常年积雪,在这四季温润的地带实属罕见。
单有奇特的地形自然是不足以在江湖上有盛名的。但是有句话这样说——奇特的地方就会有奇特的产物或者境遇。拿天青山为例,山上少说也有数百种奇珍药材,传闻在那冰雪覆盖常年不化的山顶还生长着一种蕨类,会结出红色的果实,名为“雪果”。更传说这种果实可以活血清毒延年益寿甚至可以大幅提升习武之人的功力。但是这些都只是传言而已。
你说为什么?
因为几乎没有人去过山顶,到过也没有人拿到过。
你说这不可能?地形偏僻,山路崎岖,阻得了寻常百姓,阻不了达官显贵的爪牙;内有猛兽,地势险恶,难得了权贵的走狗难不了不择手段向上攀升的武林高手。如果雪果真有如此功效,必定早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好吧,事实上,这座山上有一个比洪水猛兽还难处理的人。熟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有奇山必定有奇人。此人乃是与悬风谷“千寻老人”并称武林头号难缠的两大老不死的“风婆”,其实也是疯婆,咳,失言失言。风婆行为古怪行踪诡秘不说,连她的一班儿女也个个如此。但是偏偏这个家族的成员个个武功高强,所以江湖上对此地还是多有避让。所谓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事实上,这种穷乡僻壤也只有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黄毛小儿才会来,一般在江湖上打滚过一两年的大侠们也懒得光顾。毕竟要“奇珍异宝”满世界都是,谁稀罕这劳心又劳力的“雪果”呢?不过也有例外……
“书宁,你在做甚?”一名高挑沉稳的裘衣剑客拴好马,走进郭家村一家简陋的小酒铺,将随身的佩剑往桌上一搁,回头招呼那个仍傻愣愣地杵在雪地里的负弓青年。何书宁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想着想着就这样在山下呆住了,连忙跟着跑进了酒铺。
现下已是寒冬腊月,这一带虽是气候温和,总还是要落雪的。山区又格外冷,这里已经漫山遍野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了。看起来还真冷。何书宁往手心哈了一口,搓了搓。
“怎么,现在冷了?”裘衣剑客取笑道。
何书宁不由脸上一红。“吴大哥莫要取笑我呀。”看着眼前这潇洒却不失沉稳的剑客,他的心思有些飘远。
吴桓林,江湖四大名剑之一,剑盟少主,人称“剑少”。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名人,和他这种无名小辈是截然不同。不过,这就是缘分吧?当年他陪好友杜燕舫去剑盟学艺,结果突遇变故,燕舫亡故,倒是他有幸被剑少所救。剑少不欲收他为徒,说他资质太差,却愿意让他跟随,于是自己便长随剑少左右,不是主仆,也非师徒,他自认也称不上好友。其实他也不知道这该算什么关系。只是剑少让他跟,他便跟,剑少乐意教,他便学,至于学不学会得这个问题……他只是想,当年燕舫何等崇拜剑少,如今自己能替他跟随剑少左右,也许九泉之下的兄弟也能有所欣慰了。
“在想什么?”何书宁猛然回神,木讷地接过吴桓林斟上的酒,才发现他又失神了。剑少用眼神催促着让何书宁喝下酒暖暖身子。
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粗犷的男人的笑声。“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今年竟是剑少,真将料错喽!”
只见一个身穿虎皮围腰,裸着半边胳膊,秀出一身好肌肉的粗犷男人跨下马向这走来。随后跟着一名满脸半边白发的瘦削男子。瘦削男子没好气的拍了前者一掌,不悦道:“还不是你拖拖拉拉!要不是你绊着我,哪容剑少捷足先登?”
粗犷男子很是无辜。“哎哎,这怎么能怪我吗?自己脚程慢。”
何书宁一见来人,连忙起身,拱手道:“晚辈见过秦前辈、何前辈。”只可惜瘦削男人理也没理他,径自走进酒铺,拣了个靠内的桌坐下。
粗犷男人倒是大笑着拍拍这个瘦小的晚辈的肩,安慰道:“他这人就是目中无人刻薄惯了,别理他。倒是上次跟你说别前辈前辈的,你叫得剑少吴大哥,叫不得我秦大哥啊?”
何书宁挠挠头,只得改了称呼。
这两人正是秦放和何鹤延,剑少的好友,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秦放乃是东瑚将军秦琅帆之子,一身枪法横扫千军霸气非常。何鹤延则是一代神医,可惜他的臭脾气和他的医术一般远近驰名。
秦放一把接住剑少飞来的酒杯,嫌弃地看了一眼,将它丢回给剑少,道:“啧,这么小?剑少你也太小气了,怎么着也得给我一坛呀!”
剑少也不介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
秦放在剑少身边坐下,一拍桌案,大声喝道:老板娘,上一坛酒来!”
这厢也不啰嗦,一个斑白头发的大娘跑出来,抱上来一坛酒。“来了来了,早给你们备着了。”秦放没多话,启了酒坛上的红纸,抱起来就喝。
何鹤延一见,厌恶道:“简直是头牛,人没齐就这般牛饮,我们是来看那你卖醉的吗?恶心。”
这边还来不及还口,外边就有一个温润的声音接上来了。“咿呀呀,一年不见,鹤延你的毒舌功力似乎又精进了嘛。”何鹤延登时脸就绿了,埋头喝茶不再答话。
秦放拍案大笑:“柳书呆!来得好来得好!毒舌你的克星到了,哈哈。”
何鹤延脸一撇,不甘不愿地嘟囔了一句“笑死算了”继续埋头喝茶,完全不理会进来的人。
“柳前,柳大哥。”何书宁拜道。剑少仍旧是一杯飞酒。柳暮臣微笑接下,跟所有人一一问候了一番。褪下一身蓑衣的柳暮臣其实穿的也不算厚,甚至看起来后有些单薄。事实上这一副弱质书生样的男子武功也不差,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妙笔丹青”可不是只会画画。
“大娘,今年年关又来麻烦你家了。”柳暮臣是个极温柔善意的人,至少何书宁是这样认为的,就像现在他会很礼貌地问候这位极平凡的老板娘一样。
老板娘也是很豪爽的人,不过论谁看见这春风一样的人都会多说几句。“哪能啊,才想你们也快到了,这么快就来了。”
其实每年年关剑少都会和他的几位好友来此聚会,共度除夕夜。他也并不清楚原因,只知道在他跟随剑少的这三年里,不论遇到什么事,剑少都会排出时间来此。
又过了半天,村口又出现了两男一女。分别是浪刀醉饮和与剑少同为四大名剑之一的鸿锦山庄庄主洪重先以及庄主夫人商荷。洪氏夫妇是唯一没得到剑少没进酒的来客,他知道剑少不喜欢洪庄主。不过看在终于有人出现缓解何大神医对他这个“外人”的敌意的份上,他何书宁还是满心怀感激的。说来也是,如果包括他,剑少和洪重先就是这批人中唯二带家眷的人了,如果他也算家眷的话。想到这里,何书宁不由失笑。
“笑什么?”冷不丁剑少又开口。
“没、没什么……”何书宁脸一红只好埋头喝杯中的酒。酒是家酿的土家酒,甜甜的却又有些糙口。其实这酒铺的酒也就一般,他压根不明白为何这批江湖名流会选择在此聚会,还是在年关这样特别的日子。
何书宁偷偷抬眼看了看来人,还差一人就到齐了。那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女人。
大约又过半日,夕阳西下,漫天红霞印得一山白雪像是上了一层胭脂。
恰是在此时,一个玲珑的女音远远而来。“抱歉抱歉,我又来晚了。”人未到声先到,那盈盈的满是笑意的声音也不见半点歉意。不一会山道上就出现一名红衣女子,没一会就到了酒铺前。女子一个翻身落地,利落地下了马,落落大方地迈进了酒铺。
“哎,美女永远都有迟到的权利。”浪刀又是惋惜又调笑的说法立刻引得美人一阵娇笑。
这正是当初的武林名花凤婉儿。之所以是当年,是因为据说她已经在5年前退隐,并且下嫁于一名平凡商人。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仍如三年前何书宁初见她时一般光彩夺目,仿佛岁月丝毫都没在她身上残酷的痕迹。
凤婉儿穿的也不多,也就一件长过腰红袄,进了铺子就毫不客气地捧着剑少刚暖好的酒壶哈气,两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色好。
剑少也不生气,倒是很自然脱下了身上的裘袍,披在她身上,朝她点点头。凤婉儿也很自然地把裘袍往身上裹了裹,抬头朝剑少甜美一笑。剑少却很不自在,径自步到了后房,说是要再取壶酒来。看来他又要一个人在角落喝酒喝到半夜了。
何书宁看在眼里,偷偷地笑。其实满屋子的人都在窃笑。
剑少喜欢着凤婉儿这似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过秦放却悄悄跟他说,这压根就不是秘密。秦放说,剑少和洪庄主年少时曾共同追求过凤婉儿,不过后来两人都没得到她。至于后面的内容秦放还来不及讲就被凤婉儿拽去拼酒了。
何书宁捧着酒杯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想想也是,剑少和洪庄主都是极要面子的人,不要说凤婉儿如此貌美动人爱憎分明的奇女子,哪怕只是争一壶酒只怕都要牵扯男性尊严家族威望一堆堆的,久而久之不成心病也很困难。而且据说洪重先也是在凤婉儿退隐后的那一年去的亲。
何书宁悄悄的打量站在角落不声不响的另一个女人。他略略有点同情那个顺从的女子。看洪庄主跟凤婉儿热络的交流,不难看出其实他对她仍有情,但是对她,他的结发妻呢?也许红庄主娶亲是为了一解对凤婉儿的相思,也许是另有所图。不论是哪一个,这个女人无疑都是最无辜最可悲的。但是他可以看出洪夫人确实是个很大度和娴熟的女人,哪怕再落寞也仅仅是垂首低头,站在一旁。商荷其实也很美,她和凤婉儿都是极难得的美人,哪怕都已年过三十,依旧是风华绝代。但是两人的气质却完全不同,如果说凤婉儿是怒放中的牡丹,商荷就是幽闭的兰花,这大约就是女侠与小姐的不同。
没多久,那个热闹中心稍稍冷静下来。凤婉儿心满意足似的把酒坛抛给秦放,自己往旁边一坐,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什么今天不再喝了。大家都被她这种不可能的说法逗笑了,非要她喝。可凤婉儿却是怎么都不肯。
秦放一脸别扭道:“呦,凤红花嫁人三年终于转性了,斯文了?不对啊!”
“哪跟哪啊,我凤婉儿武功也许不如你,但是拼酒绝对不输你啦!”凤婉儿豪迈地回道,只是突然语气带了点羞涩带了点甜蜜,突然间有了那么一点怀春少女的感觉,“只是,这次不行啦。”
“哦,怎么了?”大家都稀奇了。毕竟让这个天大地大我最大的女人突然间截至下来可说是比登天还难。
凤婉儿丰润的脸颊浮上了娇羞的红晕,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身子微微后仰靠着桌子,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甜蜜地笑着:“人家已经有了很重要的宝贝。”众人皆惊,忙上前一看,果然不假。那不似发福的隆起证明了凤婉儿确实是身怀六甲之人。
倒是何大神医毛了,一把抓起凤婉儿的手,一边把脉,一边大骂:“有你这样做娘的吗?又骑马又饮酒,还这么不知好歹天寒地冻地跑来这儿。简直是胡来!烧个飞鸽传书,明儿一早就让你夫君把你接回去!”
“不要啦。”凤婉儿苦笑着抽回手腕,明媚的笑眸上染了落寞和悲伤,“我只是想让他看看我的孩子。”
瞬间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了。像是有人往碳坑里浇了一瓢冷水,原来其乐融融的过年气息被一种忧郁所取代。
何书宁起初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逐渐想起了之前年关的行程。每年剑少他们都会来郭家庄的这家小酒铺喝酒过年关,然后第二日出发上天青山采“雪果”,之后再徒步东去此地七里远的一处小竹林扫墓。扫墓那天,所有人的气息都格外凝重。他记得没错的话,墓碑上刻着“司徒之墓”。但他不记得江湖上有“司徒”这号人,司徒皇亲知道不少。他曾好奇问过剑少,但是每每提到这个话题,剑少总是避而不答,有时还会将自己反锁房中,几日不出。
酒铺中的气息渐渐郁闷了,众人不再坐在一堆,而是零零星星地坐在几个角落。何书宁有些受不了屋内的压抑气氛,借了酒醉的理由出来透透气。
白雪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细细的,绵柔的。满山的银雪映得整个世界透亮透亮的。何书宁就着雪地坐下,仰头看着那片明亮的天空。今夜的月色极好,一轮皓月清晰美满,也没什么云。只是屋内之人是没有心思观赏这美景,也许看到更神伤?月圆人不圆。其实他多少明白这年关聚会并不是简单的聚会而已。
“哎……”一声叹,叹的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屋中人。
何书宁猛一回头,却见那春风一般的“妙笔丹青”负手苦笑地站在他身后。柳暮臣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然后就在他身边坐下了。
“前辈……”
“压抑得受不了了?”柳暮臣微笑着看着皱着一张包子脸的何书宁。何书宁埋着头,轻轻地点了点。
“剑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何书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身边这位温润的前辈。柳暮臣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看着那满山银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二十多年前,有一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接了出师任务来到此地,准备登上天青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