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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拂墙花影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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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万物方才萌生。府中我相中了一株幼嫩桃树,才到我的腰那么高,我央求追命师兄老久,他才答应我帮我把这株桃树移栽到了我窗前,如此,每日打开窗子,便可见桃枝欣欣向荣,新芽徐徐舒展,见它得沐天光甘露,一派蓬勃生机。
常至清夜里,月光从明窗透进,虚虚实实间,那桃枝便也斜斜逸出影子,投在窗上。我有时候睡不着,望着窗上印的桃枝影子,也会想象出它繁华盛开时候的模样。
无情最近很忙。
不,不应该是最近,他一直都很忙,卷宗从未被清下桌案。除了留下冰糖糕的空处外,卷宗便占据了桌案的大半河山,似乎怎么也清理不完。即使,他每日点灯点得都极晚。
他闲下来,也不过忙里偷闲罢了,他陪着我逗弄糖球,或者闲庭散步,暇赏春华时,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另置于桌案上的案子又是怎样的紧急。他自然不会告诉我这些——但,我自然也听过坊间的风传,说,能够劳得四大名捕出动的,多是怎样的大案。
日前他出门查案,我潜上小楼。小楼上只有糖球还窝在桌上呼呼大睡,没有被我吵醒。我想知道,这些天他又在忙些什么,又为哪方势力劳心劳神。他不愿意说,但是我想靠近他。我想让他知道,即使在最孤独的冷夜,我也愿与他一起抱团取暖。
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卷宗叠得整齐,只有中间一卷卷宗还摊开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没有吸引我,反而是卷宗下压着的东西,雪白的,像丝织品一样的东西,吸引了我注意。
我轻轻翻动了卷宗,看见那是一块布帛。是冰梅丝绫的材质。
这块绫叠得也很齐整,方方正正,仿佛诉说着里面所包裹的,是一件被主人珍视的东西。
可当我打开,却空无一物。
此夜月明千里。我辗转反侧,回想着那洁白到晃眼的丝绫本该裹着怎样的物件。这样秀气雅致的东西,他……又是给谁准备的?我莫名其妙联想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直到一路想到了那个怀远营韩世忠的女儿头上,才觉得自己想得实在太多了。
可,我觉得,那块冰梅丝绫,本应该是包着什么东西的。
或许是一支白玉簪子,或许是一枚香糖果子,……
桃枝印上窗扉,我望着那枝叶蓁蓁的影子,终于沉沉睡去。
我没能赶上窗前小桃树开第一朵花,等我游历归来时,无情告诉我说:“你窗前的桃花已经开了九朵,还有三四个花苞,大概还是想等你回来,绽放给你看。”
他望着我,眼里仿佛桃花盛开般。
我被他拉着去看,在窗下,一应的深绿浅碧中,那幼嫩桃树却斜斜开了稀疏的花朵。
许是因为才下过雨,雨水缀在桃花上,宛如美人含泪,更多了点点哀艳。
不知怎么的,看见我一手养着的桃树开花,第一反应却是伤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是缀在枝上的桃花,却完全没有灼灼风采。在碧绿掩映下,反而……很孤单。
孤单得像美人醉酒,又像英雄泣泪。
我怔了怔。
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只是想法一出,便觉很不妥。哪有桃花比做英雄的……
我兀自思量时,无情忽然出声,将我神思拉回了现在。
“半月前,大概是你走的时候,我接了个案子。犯案者与妻子郊游踏青,路遇一户大户人家的别院时他的妻子同他说,要他采世上最美的花来。为博妻子一笑,最后,”无情微微一顿,目光下移,到了桃花上,“他便将目标锁定在那户富商家中的金盏玉莲花上。他以为,世间最美不过金玉,世间最好不过银钱,不知从何处得知这户人家有金盏玉莲花,便制订周详计划盗取此物。”
我不知道怎么他突然说起来了案子,虽然一头雾水,但依然认真听着。
“然后,那户人家可是报案了?”
无情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说:“盗取为得,那犯案之人便持刀将富商家杀光殆尽,又因为那家地处郊外,人迹罕至,许久没有被发现。幸好有个家仆因为出门采买东西耽搁了几日,回去后发现了此事,才匆匆报案。”
“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无情抬眼,与我对视,却问我:“你觉得……那个犯案者之妻的本意,是叫他盗取所谓金盏玉莲花吗?”
我被问得一愣,随后想了想,说:“应该不是吧?他们踏青,第一次去,怎知道那里会有人家,匡论知道那户人家家中有什么东西呢?”
无情轻声“嗯”了一声,睫毛翕动着宛如展翅的蝶翼。他略带惋惜地说:“拿下犯案者时,他正在家中与妻子吵架。后来我才从他妻子口中得知,那一日他们出门踏青,远见山明水秀处有一户人家,而满山碧翠,独独那户人家院中有粉红烂漫,一片桃花盛景。她,只不过让丈夫折一枝桃花罢了。”
我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理了理思绪后,大致明白,那个犯案者乃是会错了意。
“眼中只存金银财物之人,绝不会感知得到眼中流转大千世界之人心中所想。世间最美之花,各个人皆有自己看法。”他忽然柔下声,眸光定定,清浅地映出我的模样来,“并非所有的桃花都应灼灼。”
只是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来一段少年心事,一段无处存放的……少年心事。
三清山,桃花盛开时节。有少年从汴京赶路来,为我庆贺生辰。
一枚嫣红灿烂的桃花躺在他手掌上,阳光里,那个白衣身影忽然与我眼前的人重合。
我却只觉得又模糊起来了。
原来是眼泪在打转。
他好像有点手足无措,“怎么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手绢,刚要递给我,手伸在半空时却顿了一下。随后,他收起那块手绢,另外又掏出来一方,倾身为我揩去眼角不自觉滚出来的点点晶莹。我直觉,第一次拿出来的,仿佛就是夹在卷宗下的那块冰梅丝绫。
我咬着唇,努力压抑着喉间哽咽,还装出笑脸,说:“今年这桃树,可能还是太小了,所以,所以明年肯定会开得更好。”
入夜后,我睡不着。我安慰自己应该是回神侯府太亢奋了所以睡不着很正常。
月光不均匀地洒落在地,仿佛未曾被踏足过的一地银霜。
窗扉影出桃枝的样子来,静谧之间,只剩下夜间虫鸣不断。
我昏昏沉沉的,像倦怠到极致后的清醒,一切都那么力不从心,眼前虚虚实实浮着几分月光,便恍如堕入瑶池月下的仙境里。
此时,窗外桃枝忽然簌簌而动。我惊了一惊。正要起身查看时,贴地而来的一段风又让我觉得刚刚不过我的幻觉。才支起一半的身子重重落回床上,我告诉自己我要睡觉了要睡觉了不然都产生幻觉了……
紧闭着眼,可是耳畔所有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我这一次,还听见了窗户被推开,加上桃枝簌簌声,我肯定,一定不是幻觉。
等了许久,却没有继续任何动静了。
我清醒了很多,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窗下。
窗子是关好的,只是月光清亮亮地照进来,朦胧银光下,我看见窗边多了一块洁白反光的布帛。
轻轻地取下布帛,拿到手里,是冰梅丝绫的质感。
仿佛有什么在逐节生长,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我的手微微颤抖着。
将叠得整整齐齐小方块的冰梅丝绫拆开后,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风干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