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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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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山登高回来,一行人在扬州城里的客栈住下。
沈恪白日办事,夜里去酒肆茶坊交际,有时也会应友人之请到私家园林游玩。
香梅的大部分时间则和舟儿在一起,出门也是带着舟儿去看望那户卖花的人家。
令沈恪意外的是,上次之后,香梅不再浓妆艳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会和他商量着来,像变了个人儿似的,渐渐由里而外地透出一种中年男人成熟而淡雅的气质。
没有人再笑话香梅是个俗媚的老相公了,就连沈三对香梅的态度也有好转。
一夜,香梅沐浴完毕回房,整理衣物时发现沈恪去登高那趟穿的衣服被草木树枝刮破了几道口子,虽不显眼但也不能再穿,便让舟儿问店家要来针线,帮沈恪把破口的地方缝补好。
微黄的烛光中,丝线的影子挂在窗轩。
“舟儿。”香梅捋平衣面,剪齐线头,又念起沈三的衣服也有好几件旧得不成样子,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你去把沈管家今日换下来的衣服拿一件过来。”
舟儿哦一声,到隔壁拿衣服,回来才见香梅已经把市里新买的布料摆出来了。
布料并不奢侈,但是品质优良而舒适耐用。
“你要给沈管家做衣服啊?”舟儿是机敏的,一眼就看出香梅的意思,笑嘻嘻地赖趴在香梅的膝前,“那你也给我做一件嘛。”
“你长得快,过一年又要新的了。”香梅穿好针,指尖点过舟儿的额头,哄道,“别闹啊,等回去我给你做。”
舟儿懂事地点了点头。
香梅的手很巧,夜夜照着旧衣剪裁缝线,小半个月就做好了一件新衣。他心思细腻,在袖口和领子处刺绣简洁大方的菱纹,又在肘和肩两处加厚处理,这样既耐久又显档次。
如此,某日沈三干完活回房休息时,便看见了齐齐整整地摆在床头的一件新衣和一双新鞋。
“何必费这心思,唉。”沈三摇摇头,收在行李里,“真是遭罪。”
却也不见沈三穿新衣。
若不是舟儿告诉沈恪,沈恪不会知道。
过后数日,沈恪出门办事回来的路上,特意撩起马车门帘,问赶车的沈三:“听说香梅给你做了新衣,怎不见你穿?难道大小不合适吗?还是样式你不喜欢?”
“老奴……”沈三手里的马鞭顿了一下,声音刚出来,忽又有些阻塞,“老奴明白是公子的一片心意,但几件旧衣尚且能穿,新衣没必要。”
沈恪微笑:“还是第一次听你称呼他为公子。”
沈三到底是经过世面的人,哪里能就被这几句话问住,便握紧马鞭,清了清嗓子道:“少爷,说到香梅公子,虽说他这段时间变化挺大,能让少爷省心了,可有件事老奴不知当不当讲。”
沈恪放下帘,开扇轻摇。
“公子初来时身体有伤,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应当多饮食进补。”沈三道,“但是少爷不在的时候,公子几乎就只吃几口白饭几片青菜,至于贵的菜他都是先让舟儿吃,然后把吃剩的带出去,送给那户卖花的人家。”
沈恪听到这里,摇到胸前的扇子不动了。
“从前老奴错怪他,以为他图少爷的钱财权势,如今相处久了,老奴知道公子不是那般人。”沈三道,“只是公子的心里怕还藏着事,他不说,是担心少爷知道会怪罪。”
*
就连沈三都察觉的事情,沈恪又如何能置若罔闻。
沈恪发觉香梅变了,确实,变得温柔变得懂事,再也不会故意出丑让他难堪,甚至变得比从前的逸云还要让人怜惜。从前逸云的一颦一笑之中总有一股子带刺儿的任性,如今的香梅却磨平了棱角,一举一动似水柔滑。
可是每晚与香梅道过晚安,在合上门扉的瞬间,他都能看到香梅的那双含笑的丹凤眼中闪过清冷凄凉。
沈恪想了解香梅所有的秘密。
这天,沈恪推辞其它事务,让香梅到他的屋子里一起用早饭。
香梅吃得很少,几口清粥就放下了筷子,望着沈恪笑道:“我给你沏茶。”
沈恪看向香梅沏茶的背影。
香梅穿的是那件瑜城青丝,腰纤细背挺拔,一身玉骨衬得人就像一支青莲,在这江南微雨的天气中散发着诱人的美感。
“守之为何这般看着我?”
沈恪晃过神时,只见面前的一双手捧着一盏清亮的茶水。
“没什么。”沈恪接过茶,目光却更加灼热地看着香梅。
许是休养得好,香梅的眼袋不再浮肿,眼尾的皱纹也不再刺目,反而显出几分岁月的恬静。
香梅在沈恪身边坐下,问道:“今天忙吗?”
沈恪想到沈三说香梅吃得太少,于是说道:“今天正好有空,我带你去天香阁尝尝他们家的菜品如何?”
香梅听此话,笑了一下,委婉拒绝。
沈恪看得明白,香梅的拒绝是有难处的,远不止没胃口那么简单。
沈恪道:“来扬州的路上,山珍海味你可是要得不少,怎么真到了这繁华享乐的地方又不吭声了?天香阁是老字号招牌,在北城河边开了二十多年,过往多少人多少事,难道昔日的逸云公子还怕被谁认出来不成?咱俩就在河边一坐……”
说到这里,香梅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紧了紧。
沈恪方知自己似乎说中了什么。
“你名气大,被认出来也不是不可能。”沈恪笑了笑,似仍打趣道,“那就还是老样子,让沈三去带几样菜色回来,咱们就跟这店家说是友人相赠的。”
香梅点点头,神色缓和不少。
沈恪刚把杯子放下,香梅便为他把茶斟好了。
沈恪道:“想说什么尽管说。”
香梅放下木勺,犹豫了一会开口道:“守之,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既然你不嫌弃我,我便不能再自轻自贱,从今以后我会规规矩矩跟你过日子,但倘若有一天你倦怠了,也不必有负担,我会自觉带着舟儿离开。”
沈恪含着茶水,缓缓咽下。
香梅的几句话语气很轻,他却知道,那是香梅用了浑身的气力才吐出的真心话。
屋子里飘满了茶香,窗外街市车水马龙的声音在雨幕中变得朦胧混沌。
沈恪站起来,揽过香梅的肩膀,把那消瘦的人儿抱在怀里,让他能紧紧贴住自己的腰腹。
“一会儿菜来了,就咱们俩吃。”沈恪道,“我看着你吃,你太瘦了,要好好进补,不许再往外面送。”
香梅的身子轻微颤了一下,便抬起头,乖顺地笑。
不一会儿,天香阁的菜品上齐了。
白瓷圆盘里盛着荷叶粉蒸肉、龙井虾仁、红脍海参等精致菜点,分量不大,但菜品种类之丰富只叫人垂涎三尺,其中也有香梅最爱吃的桂花米糕。
香梅捏起筷子,在沈恪的注视之下,才伸到松鼠桂鱼的盘子里,夹了一小块鱼肉,抿进嘴里。
“太酸了。”香梅道,“我不喜欢。”
“还这么挑剔么?”沈恪见香梅慢吞吞的样子,直接拿碗又盛好了汤放在香梅面前,哄道,“鱼翅炖排骨不油也不酸,你尝尝?”
香梅倒是认真喝了两三口,勺子却一点也没碰里边的肉。
沈恪道:“怎么只喝汤?”
“我……”香梅道,“我吃饱了。”
“好好好。”沈恪心道尝几口怎么可能吃得饱,他笑了笑,摆出姿势要招呼小二进来收拾,“那咱们剩菜不要了。”
“诶,别。”香梅急了,忙把盘子往自己面前揽,像护食的小兽,推开了沈恪,“你怎么回事,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想着沈管家和舟儿……”
沈恪道:“你放心,他俩在隔壁吃的和咱们一样。”
“可不许骗我。”香梅将信将疑地看了沈恪一眼,觉得沈恪说的不像假的,才又把盘子摆回原位,抿了抿唇。
沈恪道:“我何时骗过你?”
香梅慢慢地端起饭碗,试探性伸出了筷子,又看向沈恪,总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感觉到饥饿。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口中也不自禁分泌出津液。他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享用过这样好的吃食了,在勾栏院里杂菜配粗糠有一顿没一顿,为得到屠户的一块肉他都愿意出卖自己的身体,他早就习惯了捡别人的剩菜剩饭,以至于当他此时此刻面对着专门为他摆上的满桌佳肴,竟然有些歉疚,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香梅道,“真的可以吗,守之。”
沈恪道:“嗯。”
话音刚落,香梅便抱起碗,夹着肉,一大口一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沈恪怕香梅难为情,走到窗边不去看他的吃相。
*
下午,沈恪陪香梅在房中弹琴,又把指法温习过,才让香梅开始重新弹曲子。
一缕夕阳洒在琴弦上,勾勒出修长的手指的影子。光看影子,不去看那手上的茧子,香梅的手还是纤长美丽的,在晶莹的琴弦间拨动,叫沈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守之,明日你还有空陪我么?”香梅侧过脸问。
沈恪道:“明日有事,曾大人……”他刚说出口,见香梅目光楚楚,实在有一二分难得的粘人,又怎忍心拒绝,只改口道:“是这样,曾贤曾大人是我昔日的属下,现在扬州为官,他执意请我去府上小住几日,说是有一眼天然的温泉,通气血养天年,不如我们一起去享受享受?”
香梅道:“好是好,只不过带着我,怕会拖累你的名声。”
“这个时候才与我谈名声?”沈恪笑道,“这话也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该不该罚?”
香梅似乎当真了,连忙答应下来。
去曾府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
入秋,姓曾的官老爷念当年受过沈恪的提拔之恩,请沈恪与香梅到宅邸里住几宿。
沈恪难却好意,让沈三照看舟儿,与香梅收拾几套换洗衣服,选日子前往曾府。
一大早,曾老爷就领着两个儿子和管家在门口迎接。
沈恪和香梅走下马车,听见爽朗洪亮的笑声。
“恩公别来无恙!”曾老爷衣着富贵,体态微胖,面色红润有光泽,“当年临安城一别,已有五年!”
沈恪行揖回礼。
曾家两位少爷站在后面。
“还不见过沈公?!”曾老爷回头训斥两个儿子,转身对沈恪笑道,“犬子没见过世面,不要介意。”
香梅穿着素雅的青衣,长发绾在肩后,两手叠腰际,眼帘低垂。
曾老爷的目光逗留在香梅身上,露出一二分玩味的神情。
沈恪道:“这位是沈某的知己,香梅公子。”
曾管家请示带香梅去后院与女眷一起用点心,也方便沈恪和曾贤二人在正堂沏茶谈事。
沈恪对香梅道:“我一会就来陪你。”
香梅恭顺地点了点头。
本朝尚美,大户人家对豢养男宠已是见怪不怪,接待都有一套完整的规矩,曾管家便是把香梅当做沈恪的妾室,接到后院花园。
曾老爷家业大,园林足足有百余亩地,一座院落接一座由流水和曲桥连着,楼阁亭台点缀其间,园中种植名贵植物。
曾夫人坐在水榭里,怀里抱着一只慵懒的狸花猫。她身边两位小妾摇着团扇,红妆秀眉,窃窃私语。
“见过曾夫人。”香梅规规矩矩行见面礼,“二位夫人。”
曾夫人道:“你既然是沈公带来的,我就不问出处了。曾家是书香门第,这些日子希望你检点行为,不要做逾越礼节的事。”
香梅立在原地,微笑着,回了一个是。
接着便是日常的寒暄,曾夫人让香梅吃了几片蜜饯,继续与小妾闲聊。
“夫人,不早了。”曾管家道,“让老奴领香梅公子去蝴蝶苑吧。”
一路上,丫鬟小厮对着香梅指指点点,香梅没有回嘴,他现在只求能安安静静陪在沈恪身边,不去在意旁人的目光。
*
不时,蝴蝶苑到了。
苑中有一眼温泉,泉水芬芳吸引蝴蝶,泉畔常年雾气缭绕,鲜花四季盛开,如仙境一般。
如不是亲眼所见,香梅实在难以相信人间还有这样的乐活之地。
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曾管家事务繁忙,留丫鬟萍儿和香梅一起整理行李摆放私人物件。
香梅心灵手也巧,焚点龙脑香,挂好青纱帐,在被褥里放入一个祛湿的香囊,从水房打来清水里里外外擦过家具,又将沈恪常读的书卷按条理摆在案上。
忙里忙外,他忽然想起沈恪惯用的茶具还没洗。
“萍儿,可有草木灰借来使一使。”
香梅端着茶杯出屋,刚迈出一条腿,却见面前的人不是萍儿,而是刚刚见过面的曾家大少爷。
曾大少爷面含笑意。
香梅不卑不亢行礼:“大少爷。”
曾大少爷道:“到底是昔年的临安城第一美男子,风韵犹存。”
香梅面无表情,站直身子。
“啧啧啧,穿得这么素净。”曾大少爷伸出手,撩起香梅腰间的玉佩,“公子真的从良了吗?”
香梅没有答话,想往前走,却被拦住。
曾大少爷走到香梅背后,提醒道:“你还欠刘老板一个交代呢,你杀了他的妻,欠了那么多债,是个罪大恶极的不祥之人,难道得把你左边的肋骨也打断才肯认命吗?”
“你……”香梅一怔,呼吸变得不安,手指紧紧抠着茶盘,“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不堪的往事?”曾大少爷凑近香梅的后颈,嗅闻了一下,小声道,“扬州城就这么小,姓沈的来头又这么大,风言风语的谁还不知道呢。”
香梅顿觉被曾大少爷闻过的地方似火烙疼痛。
曾大少爷的气息仍在他的耳边:“如果让姓沈的发现你是个骗子,他还会视你为知己吗?”
茶盘颤动,茶杯咯吱咯吱响。
“放过我。”香梅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我现在只有他,别让他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曾大少爷道:“那就要看你听不听话。”
香梅道:“想让我做什么?”
曾大少爷走到香梅前面,拿出一个瓷瓶,捏起他的下巴:“不久之后家父将设烧尾宴答谢沈恪,届时宾客都会去正堂,你喝下药,悄悄来东院我屋里。”
香梅道:“怎么,大少爷偏偏对我这样的感兴趣?”
曾大少爷道:“是我那二弟爱好独特,就喜欢垂垂老矣的风尘中人,像你这样的。”
正是这时萍儿烧水回来撞见二人拉拉扯扯。
曾大少爷冷笑一声,拍拍衣袍走了。
徒留香梅一个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点一点把茶具洗得比琉璃还亮。
*
午时,沈恪谈完事回蝴蝶苑。
他并不喜欢听曾老爷抱怨家长里短,只想着眼前的景色宛若仙境,能与心上人共同享受,也不枉来此一遭。
沈恪刚在泉边坐下,就看见香梅端着沏好的热茶朝他走来。
茶具晶莹,茶水清透,丝丝缕缕的香气飘散,衬得人也年轻不少。
“听萍儿说你一直忙着。”沈恪拿起茶杯,拨弄杯盖闻一闻,说道,“一会咱们在泉水中泡一泡,去房里休憩。”
在提到萍儿的那一刻,香梅的眼神里闪过慌乱。
“不舒服吗?”沈恪放下茶杯,拉起香梅的手。
才刚入秋,这双手已经是冰凉。
沈恪把香梅的手捂进自己的掌心,细细摩挲。
“哪有那么娇贵。”香梅使出一两分力气抽手,却发现沈恪并没有放开的意思,于是怀揣着些许贪恋在旁边坐下,轻轻靠向沈恪的肩头,“只是苦于少带几件底衣,常要泡温泉,不够用。”
沈恪道:“底衣?”
香梅道:“怎么了?”
沈恪道:“为什么要穿底衣?都是男人。”
香梅扶着沈恪的肩膀起来,触碰到目光,忽的红了耳根。
沈恪也才意识到什么。
“也好。”香梅喏喏道,“也好,不穿。”
自从二人重逢,沈恪是第一次见香梅在他面前难为情。按理说,每到这个时候,该是他自己想着怎么明哲保身,却意外地看见香梅害羞的一面。
沈恪扶住香梅摇摇欲坠的腰,无意冒犯,静静地赏着。
偏是这片刻的使坏,让香梅缓过一口气。
“是我胡思乱想,轻薄于你。”香梅坐起来,扶正身后的簪子,低头收拾起用过的茶具,“我去把杯子洗干净,你先享用。”
沈恪想拉住香梅,恨那衣袂似流水从手中滑走了。
“回来。”沈恪道,“替我宽衣。”
香梅背对着他,顿住。
“你我之间何来轻薄二字?”沈恪道,“我确实没有碰过你的身,但我也从没说过要做柳下惠,等你真心喜欢我,我自然不会再忍。”
香梅把茶盘轻轻地放在阶前。
“是。”
这些事,香梅到底做的比沈恪熟练。两个人如今的关系发生什么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香梅回过身,双手勾住沈恪的脖子,亲吻他的唇。
之后,两个人都出汗了。
沈恪能闻见香梅身上擦的香粉。
泉边水雾朦胧。
沈恪蹲下身,打横把香梅抱起在胸前,一步一步走进温泉,放下道:“好了,够了。”
香梅顿了顿,眼神变得困惑。
“不需要取悦我。”沈恪道,“好好休养。”
“没有取悦你。”香梅的声音越来越弱。
香梅偷瞄了一眼,见沈恪的身材线条刚毅,不似一般读书人羸弱,呈现出一种男子的健美。
他低下头,又打量自己。
胸膛干瘪,皮肤松弛还布满疤痕。
“方才,你明明是想的……”香梅勉强笑了笑,蜷起身体,一直往石头里缩,“你放心,我没染过花柳病。”
“不是嫌你。”沈恪把香梅抱出来坐在自己的腿上,温柔安慰道,“吃点水果?”
“好呀。”香梅又笑了,语气天真,就像从心底里相信沈恪的话。
萍儿端着一盘葡萄过来,放在岸边,见到两个男人鸳鸯戏水,羞得捂着脸速速退下。
水声叮咚作响,像一支美妙的曲子。
两个人如此厮磨了好阵子。
“好了,回房去睡。”
待香梅先头晕服软,沈恪才把人抱上岸,到床里睡了一个长足的午觉。
*
傍晚,曾府上下忙碌起来。
沈恪不忍心打搅香梅的好梦,一个人悄悄起来,到屏风外面看书。
“沈公,府中特意为你和香梅公子准备了晚膳。”萍儿在门外请示过,提着一个黑漆描金的精致饭笼进来。
沈恪道:“多谢款待,送进去吧。”
萍儿摆好碗筷和菜品,回头望沈恪一眼,又飞快地从饭笼的抽屉里拿出一副黄金口枷,摆在右侧的坐席上面。
“这……也是大少爷的心意,为沈公和香梅公子增添乐趣。”临走时,她红着脸道,“奴先下去了。”
沈恪出于礼节,并没有过多关注萍儿的举止神态,只当小姑娘认生而已。
这时,香梅听见动静,醒了。
卧榻的屏风里传出细细嗦嗦穿衣服的声音。
沈恪搁笔侧目,看见一个纤细动人的影子印在屏风上,和山水画融为一体。
“我还有几篇文章要读,你先吃吧,喜欢什么就吃什么。”沈恪道。
他这么说,其实也是想让香梅自在一些。
香梅走出来,眼里还带着朦胧睡意,手扶着屏风:“我等你吧。”
沈恪一笑,执笔蘸墨,装作认真读书的样子。
香梅见状,不敢再打扰,便自己去吃饭。
“守之。”
“怎么了?”
“这,是……”
“哦,挺丰盛的吧?萍儿说是曾大少爷的心意。”沈恪道,“让你用,你用便是。”
“萍儿可还说过什么?”香梅问。
“没。”沈恪道。
香梅也没再说别的,只应了一个好。
沈恪侧过脸,见香梅的影子是静止的。
“除了米糕,其它几道菜也要吃。”沈恪补充道,“多吃,吃完。”
筷子触碰瓷器,响声清脆,却伴随着一声隐隐约约的啜泣。
沈恪这才察觉异样,放下书卷,径直走过去拉开屏风。
“谁让你这样?!”
菜□□人,杯中盛着美酒,香梅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手里拿着筷子,乍一看就是在吃饭,没什么不正常的。只是桌面落满碎屑,杯子旁边积着一滩透明的液体,细看既不是酒也不是汤,而是从香梅的下巴尖一滴一滴流下来的。
香梅的口中咬着一个金环,金环连着链子绑在脑后,叫他无法咀嚼更无法吞咽,只能伸着舌头舔食菜品。
“唔……唔唔……”
此刻,香梅被沈恪一声呵斥,颤抖的手再也拿不住筷子,整个人惊慌失措哗地跌坐在地上,只羞耻地撇过脸去,扯过衣袖徒劳地遮掩着,却越擦口水流得越多,活生生呛了一口,憋得脸庞通红。
沈恪连忙揽住香梅,一手解开链子,把口枷摘下。
香梅喘着气,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担心弄脏沈恪的衣服。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没想到居然……”沈恪拍着香梅的背,给他顺气,“他们居然会送这种龌龊之物来!萍儿!萍儿!”
沈恪正要严肃追究,忽然,手臂被怀里的人紧紧扯住。
“无妨。”香梅脸色苍白,却挤出一丝笑,死活不让沈恪再大声喊人,“一场误会罢了,他们也是一片好意,以为送这些个玩意儿,你会欢喜。”
沈恪道:“我要向萍儿问清楚。”
“萍儿能知道什么?越把事情闹大,我越难看。”香梅苦苦劝道,“我不在乎旁人的脸色,只要知道你对我好,就足矣。”
沈恪掏出丝帕,轻柔地擦过香梅的嘴角:“以后千万别做这等傻事,还要说多少遍,你不必取悦我。”
香梅道:“明白。”
沈恪道:“问你你都说明白,可又总是心不在焉,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舍得你戴这玩意儿只为取乐?”
香梅怔怔地点了点头。
沈恪抱香梅起来,坐回桌子旁边。
香梅空洞的目光落在米糕上。
米糕几乎没动,仍是松软白亮泛着油光,香气腾腾的。
“我也是太粗心了,来,自罚一杯。”沈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拿起一块米糕,递到香梅的面前,“我陪你吃,好不好?”
香梅接过来捧在手心,唇角扬起,似是愿望得到满足的孩子。
沈恪提起酒壶,又倒满一杯:“说起米糕,小时候家里穷,吃的都是我娘用粗粮做的又涩又苦的那种糕,所以一到临安我就奇怪了,这玩意儿怎么能卖得和肉一样贵?”
香梅端详许久,咬下一口糕,细细品味着。
沈恪道:“直到我吃过一次,唉,才发现味道比肉还美啊,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出人头地,再把爹娘接到临安,一辈子享福……”
香梅道:“那为何又辞官?”
沈恪叹息:“因为后来经历过许多事,我发现,我最怀念的其实还是娘亲做的粗粮糕饼。”
“你没有错。”香梅点了点头,“那我也说一说,第一次吃米糕的故事吧。”
沈恪道:“你说。”
秋夜微寒,香梅把衣服裹得紧了些,淡淡笑道:“有一天我饿极了,看见一扇门没有关紧就傻愣愣地闯了进去,那时黑灯瞎火,一个肥胖的老员外出现在我面前,我没注意他看我的目光,只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一块糕点。”
沈恪欲言又止,又喝了杯酒。
“他告诉我,这是桂花米糕,又香又甜,是很好吃的。”香梅顿了顿,咽下口中的糕,继续道,“但是要吃到那块米糕,就得先给他看……守之,那年我六岁。”
香梅说完这些话,把衣服拢得更紧。
沈恪给他打了一碗鹿肉。
香梅没有拒绝,接过来就往嘴里扒。
吃完了,香梅放下筷子,看向沈恪:“所以我打小就是这样儿的,你所认识的芙蓉楼里出淤泥而不染的逸云公子,只不过是老鸨为抬高我的身价让我披上的一层人皮,实际上从六岁起我就接客了。”
沈恪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直到有了醉意。
“可你仍然有一颗温热的心。”沈恪胡乱地抓住香梅的手。
香梅的手是僵硬的,似乎不敢相信沈恪在听说如此的不堪之后,还愿意碰自己。
“你……还是愿意……娶我吗?”香梅小心试探着,说到娶这个字,突然笑了。
“我不会改变心意。”沈恪态度坚决,“你也别成天胡思乱想。”
这一夜,沈恪被烈酒灌醉了,神志模模糊糊之间,只知道是香梅搀扶自己到床上,还端来醒酒汤给他喝,替他擦洗身子。
他的头很晕,抱着香梅就沉沉睡去,梦里还和香梅一起吃到了娘亲做的粗粮糕饼。
他做了决定,这回,他一定要亲自解开香梅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