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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那一年,我刚刚满十五岁。那一天,岳怀素成亲。

      那一天的晚上,我梦到了他。

      岳怀素穿着上学堂时常穿的那身青色直裰,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我一眼认出是他,满心欢喜地跑上前。我围着他转,想看他的脸。可是岳怀素总是随着我一起转圈,总是把光秃秃的背影留给我,好像是刻意跟我对着干一样。

      我有些恼怒,攀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扯过来,却怎么也不能撼动他分毫。我张嘴想埋怨他,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像是哑了一样。

      突然周围鼓乐声起,震得我耳根子都在发麻。我松手捂住耳朵,看到空旷处远远地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清面容。我本能地心生不喜。那个人来到岳怀素身边,伸手挽过他的臂弯。岳怀素毫不抗拒地跟着走了。

      我拗不动他,可是他却轻易地被那个人拉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难过地垂了头。

      即使在梦中,我也能感到我的难过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我,无法呼吸,无法逃脱。

      岳怀素走远,突然扭过头来,却是岳明树的脸。

      岳明树远远地问我,声音如同利剑刺破尘埃般冰冷:“你为什么要烧我的屋子?”

      为什么?为什么?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眼见着周遭漫起高大的红墙,如那突兀燃起的火焰一般热烈,生生地把岳明树和我隔开。我有些畏惧地伸出一根指头触摸着,那红墙冰冷入骨,令人胆寒。我分明知道这是一场梦,然而这感觉如此真实,刻骨的恐惧如同原处未知的黑暗一般将我一并吞没。

      ……

      我终于惊坐起来,身下的被褥一片混乱。月光把房间照得透亮,四周空无一人,一片死寂。我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却伤心地抽泣起来。

      那之后,我秉着避嫌的原则,再不随意上他家去。

      后来有一天,父亲突然说起就在那一天,皇宫中唯一没有任何封号身份的女子李婉苏为皇帝诞下皇子,母以子贵,获封淑贵妃。这消息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只是那个日子震了我一下。

      岳怀素成亲三个月。就在会试迫在眉睫的时候,朝堂上出了一件大事。有心人将太子少傅的一篇文章呈给皇帝,被皇帝评为:“抗愤不平之语甚多,其论封建之利,言辞更属狂悖,显系排议时政”,并且认为此人“罪大恶极,情无可逭”,将太子少傅凌迟处死。同时受到牵连的太子被贬,发配至封地房龄。

      因此案,连坐百官。父亲和岳郎中深谙为官之道,这些年该糊涂时就糊涂,不该糊涂时装糊涂,把“难得糊涂”的道理贯彻到底,兼之抚上安下,人缘极好,倒是没被波及。而身为翰林院编修的赵大人,却没有逃过这场风波的道理。赵大人本人被混在“逆党”里一起砍了头,余下的众家人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沦为下奴的不在少数。同时,他的二女婿岳怀素也因了此案,被夺了功名,沦为庶民,失去了参加会试的资格。

      之后顺理成章的,李婉苏的幼子被立为太子。百官无人胆敢置喙。

      这一年的除夕,大家都过得很惨淡。我如往年一样去岳家拜年,适逢岳家两少爷都出门去了,哪个都没见到。

      见不到也好。

      没出正月,噩耗传来:岳夫人挨过了这两年,已是油尽灯枯,一命呜呼。岳府上下一片哀恸。

      我随父母前去拜祭,各尽礼数。走进灵堂,岳夫人灵前跪了两个人,披麻戴孝。其中一个背影瘦骨嶙峋,远远看着似乎还及不上另一个一半宽厚。一个女子正一手扶在岳怀素肩上,似乎在劝着什么。她劝一句,抹一下泪,看得我平白生出几分忐忑来。灵堂幽森肃穆,我只觉周身都染上几分凉意。偏生看着并排跪着的那一对兄弟,这分凉意不知怎么地便扎进了心里,心疼非常。

      我缓缓走过去,跪在岳明树身边磕了个头,也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手指轻探,从岳明树宽大的孝服袖口伸进去,攥住了他的手指。

      岳明树身子猛的一震,缓缓回头,一双眼睛肿得桃子一样,仿佛失恃哀鸣的幼鹿,满目都是脆弱的伤心,似乎跌到了谷底一般透着绝望。我从未见他这幅样子。紧了紧握着他的手指,张了张嘴想要劝他,话到嘴巴,却变成了一缕叹息。

      岳明树反手扣住我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一株救生浮木,力道之大令我蹙了眉。见我吃痛,他又慌忙推开。我又叹一口气,重新拉着他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半是抚摸,半是安慰,思绪万千。耳听到赵清辞在低声劝着岳怀素,我也小声道:“去吃点东西吧,都三天了……你这样,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岳明树目光茫然地看着我,哑着嗓子,缓缓摇头道:“不想去。”他这些年来已经甚少失态,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竟从来没有如今一般失魂落魄。

      我任由他拉着我手,也不动,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的衣角。岳明树轻轻叫我:“子多……”我用同样的声调“嗯”了一声,声音轻缓,听起来又像叹息。也不知道怎么的,岳明树哭干了的眼泪重新如滚珠一般落下,滴在我露出的一截皓腕上,炸出一朵一朵水花。他手指冰凉,泪水却有灼人的温度。他缓缓倾身过来,额头抵在我肩上,哀哀叫我:“子多……”

      我从未和一个少年如此亲近,登时便有些慌乱。一抬头,正看到旁边的岳怀素忙不迭地扭过头去,便愣了一瞬。

      岳怀素骤而起身,拉起岳明树道:“明树,走吧。别让母亲为我们担心。”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到岳夫人,两兄弟抱头痛哭。

      这段时间,岳明树好像回到了婴儿时候,每顿饭都得我陪着才能吃下几口。岳怀素和赵清辞自然也在,只是每次看到他们,我总是食不知味。

      日子渐渐过去,死者长已矣,众人渐渐也从悲伤中缓了过来。岳怀素突然提出要投笔从戎,参军报国。岳伯父苦拦不住,只得让他去。

      临行那天,我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去送他了。众人与他依依不舍,我却怎么也想不出道别的话,窝在门边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便低垂了头。岳怀素对着岳伯父一叩头,二扣头,三叩头,声音清脆,一声声地砸在我心里,有如巨石降落。

      岳怀素翻身上马,打马扬尘而去。赵清辞哭着追出了老远,直到那一人一马渐远渐小,渐渐不见。我手指死死地扣着门板,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一缕阳光射出来,正正照在我眼上。我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一直痛到了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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