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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疑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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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再次叹了一口气。
人生的际遇果真是难以预料。正午时分自己还在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里畅快痛饮着醇酒佳酿,齿颊间依稀尚有余香,而此刻,鼻翼间却满是令人皱眉的汤药涩味。
李寻欢现在实在很想离开这间屋子,找个清静的地方喝上几杯,但那几个不时轮换着替自己诊脉探症、聚议斟酌着医法用药的“长安名医”显然不会让自己如愿。
当然,若李寻欢真想离开,莫说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便是放眼天下怕也无人可以阻拦。
只是李寻欢不能,不能拂了卓东来的一番心意。
卓东来……
思及这个名字,李寻欢苦闷无奈的脸上不自觉泛起些许笑意。
倒是一个有趣的人。
能令李寻欢觉得有趣的人实在不多,而卓东来却无疑是迄今为止最为特别的一个。对于他,李寻欢至今仍是无法看得十分通透,此种难识难辨的感觉已久未有过了。
卓东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思人人至。
轻微有致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随即便听得于院中煎药的铁传甲大嗓门儿唤着“卓先生”。
孙达立即迎到门口,道了声:“卓爷。”
进得门来,卓东来见那几名大夫微露惊惶之色,眼底一冷,面上却带了淡淡的笑意:“诸位诊治多时,可已有了良方?”
几个人惶然互望了下,当中一人硬着头皮谨慎答道:“……我等自当尽心竭力。”表情带着几分僵硬,额角似有冷汗渗出。
在场的无一不是极具声望的名医,细诊之下于李寻欢的病况均是心知肚明。但于此时却是无一人敢直言无治之语,纵是生机渺茫也唯有拼力一试,否则日后只怕难以继续在长安立足。
得罪了卓东来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长安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得很清楚。
卓东来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卓兄来得正好,”李寻欢适时地笑言出声,“李某何德何能,竟劳动众位先生大驾,今日这长安城中莫不是要医庐尽空了?倘若因此累及他人求治无门,那可怎生是好?”一番调侃之言顿将房间内暗涌的紧张气氛消解于无形。
卓东来偏首过来,恰见李寻欢正伸手摸向酒囊,微凝了眸,声色不动地踱步过去:“在下怕也只是徒然多事罢了。”
李寻欢闻言不解抬眸。
卓东来悠然坐下,也不多言,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李寻欢手中的酒囊。
李寻欢随之瞄了眼手中之物,立时会意,笑了笑:“无酒可饮,生而何欢?”喝了一口,又接着道:“我这身子,自己最是清楚。偷得一日且当醉,若硬要我舍了这壶中物,只怕反会往生得快些。”浅笑而谈,说得风轻云淡。
卓东来微微眯了眯眸子,心中暗道,这人竟为了酒连性命都不顾了,真真是个酒鬼。
李寻欢稍稍正色,淡然含笑:“卓兄如此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只不过生死有命,无谓强求。想来几位大夫必会尽心医治,但最终结果如何却未必是人力所能控制了。”
李寻欢又怎会看不出方才那一阵波澜暗涌,那几位长安名医显是极为惧怕卓东来。不只是他们,依今日之所见,卓东来在这长安城中非但名气不小,且人人生畏,只是何以如此尚且不甚明了。
卓东来确是非凡人物,但……真有这么可怕?
况且,医者医病不医命。以己所见,卓东来非是会挟怨迁怒之人,纵使自己不治,也当不致因此殃及他人才是。
卓东来自是明白李寻欢言下之意,微启了唇却没有说什么,只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人不去担心自己的身体,反倒先忙着替他人开脱起来。
见卓东来神色略缓,李寻欢便知其不会再对那几位大夫加以为难,脸上欣然之色方露,却在看到铁传甲进门时瞬间僵住了表情。
“少爷,药可以喝了。”铁传甲将药碗放到李寻欢面前,已在外面晾了些时候,正是适口的温度。
“这药是……”卓东来知道早上两位大夫开了调养的方子,但这碗里的却似不像。
“这是少爷一直在喝的。”总觉得这些个所谓名医有些靠不住,铁传甲还是更相信梅二先生开的方子。
卓东来料想也是如此。“施大夫,这方子你们可曾看过?”
先前答话那人急忙上前答道:“看过了看过了,只是这药方……有些古怪,我们几个拿捏不准,不敢擅自更改用药,尚在斟酌。”
卓东来稍嫌不悦地略挑了眉梢,睨视一眼没有说话。回眸见李寻欢端着药碗仍未饮服,正直直瞅着眼前黑漆漆的药汁,眉间郁结,面有难色。心下微一转念,豁然展眉,莫非……是怕苦么?
正想着,却见李寻欢拧紧了眉,壮士断腕般地举起药碗一口气灌下,搁了碗,迫不及待地拿起酒囊猛灌两口,竟是用酒去冲那口中苦涩。
“这——”施大夫在旁边瞧得心惊。这般病况竟还以酒送药,这人当真是不要命了!
卓东来也微怔了下,但瞧铁传甲一脸平静,便知平日里定是一向如此,且应是久劝无效,终究只能听之任之。
“啊……”施大夫瞅着李寻欢手中的酒囊忽然若有所悟,“原来如此,实在是高明啊……”
“不知此方是何人所开?”卓东来状似随意地问道。
“一位故友。”李寻欢含糊答道。
铁传甲性直,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我们这次原本就是来寻梅二先生的。”
李寻欢暗中瞥了铁传甲一眼,铁传甲却未瞧见。
“梅二先生?”卓东来双眸微亮。
“普天之下除了梅二先生……”
“传甲,天下良医多不胜数,你如此妄断未免失礼于在场的诸位先生。”李寻欢无奈出言打断。铁传甲隐匿江湖日久,便是当年随侍自己左右之时也鲜少有人知晓其身份来历。但梅二先生不同,七妙人之一的妙郎中,江湖中谁人不知?恐怕时至今日其名犹在,莫要因此招惹无端猜疑才好。
铁传甲这才注意到李寻欢暗使的眼色,当即住口。
两人这边巧言暗示,卓东来看在眼里却佯作不知,心中只暗忖着,梅二先生……
第二天一早,卓东来去见了司马超群。
回廊一角摆放着炭炉,用木炭文火烤着鲜嫩的小牛腰肉,上面涂满了美味的酱汁和香料,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卓东来提了一旁的银质酒壶在司马超群对面坐下,斟了一杯递过去。
司马超群放下割肉用的波斯弯刀,伸手接过。
卓东来自己也斟上一杯酒,彼此擎了擎杯子,一同饮了。
关于木鸡,关于韩章,以及一剑击杀韩章的神秘少年小高,卓东来将自己的分析推断一一说与司马超群听。
司马超群随口应对着,心里并未十分在意。
“你算计得真好,若不是你,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少年的身份,更没有人会想到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杀手。”司马超群当然相信卓东来的判断力,正如他相信木盘里的这把波斯弯刀可以割肉一样。
卓东来并未在意司马超群的些许心不在焉,淡笑道:“明日自会有分晓。”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如果他明日要杀的不是杨坚而是我,岂不是更好看了。”
卓东来微扬了眉,未待答话,司马超群已转了话题。“对了东来,听说昨日请了几位大夫来,可是近日奔波劳碌以致身体抱恙?”
卓东来淡然答道:“不是为我,是为一个在红花集认识的朋友。”
一语出口,卓东来和司马超群均是心下微怔。
朋友?
自己的朋友从来就只有司马一人而已,何以竟如此顺口地将那人称作了朋友?卓东来不由得暗暗蹙眉,自遇上那人之后心绪便一再被扰,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
司马超群讶异之余却是莫名地生出些许愤愤。这个李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两人相识才不过几日竟然便以朋友相称,自己不才是东来唯一的朋友么?
“那位李先生?”司马超群语气平和,脸上甚至带了淡淡的笑意。
“是。”卓东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有陌生人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大镖局的内院,司马超群这个总镖头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况且,卓东来也未曾想过要隐瞒。
“这位李先生想必很特别?”
“的确很特别。”
“他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我没有见过他动武,但他的随从身手不弱。”
“那他可是来头不小?”
来头么……卓东来不禁又想到了那把小刀。“我不知道。”
司马超群的瞳孔忽然收缩。
司马超群与卓东来相交已有二十年,从贫穷困苦的泥沼中爬到今天的地位,没有人比卓东来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卓东来。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不知道”这三个字也会从卓东来口中说出来,但是今日却已是第四次听到了。
“难道这位李先生也同高渐飞一样来自一个你我都未去过的地方?”
“他与高渐飞不同。”卓东来淡淡地道。
“有何不同?”
卓东来不答只道:“他自言祖籍山西,久居关外,此番是为寻医而来。”
“你相信?”
卓东来浅饮了一口酒,慢慢地说道:“他身上的衣服布料皆为中原所产,剪裁考究,手工上乘,应是出自长安名店,但样式朴素,非时下所盛行。衣角袖口有几处破损之后又经缝补,缝合所用的是关外特有的一种棉线。而他们所乘的马车已颇有些陈旧,看得出使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几经修补和加固,车身上布满了风沙磨损的痕迹,显是历经了长久的跋涉,饱受风霜雨雪的磨砺。”
“这么说来,他的话倒似不假。”司马超群有些不懂了,既然这个人并非如高渐飞一般毫无头绪无从查起,以卓东来的能力怎会至今仍未知晓其来历?
“至少有九成可信。”卓东来看着手中的银质酒杯,顿了顿,又道:“可是,我却完全查不出这两个人的身份背景。”
“哦?”司马超群开始明白这位李先生的特别之处了。
“他说他的名字叫李仲,可我知道这个名字一定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假的?”
“我知道。”卓东来将余下的半杯酒饮尽,没有更多的解释什么。
这样的回答没有人会满意,但司马超群却很满意。因为这是卓东来说出来的。
卓东来又斟了一杯酒。“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他的身手,但从他走路的样子便可看出他的轻功很好,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除非他从未在江湖上走动。”卓东来继续说道:“他那名随从轻功也属上乘,而且臂力惊人,更有着一身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近几十年来已没有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了。听说朱猛的手下曾有一人练过,不过终究还是半途而废。”
“你确定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他们不是朱猛的人。”卓东来答得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不是朱猛的人?”司马超群反问。
“他们对江湖中事知之甚少,甚至完全没听说过大镖局和雄狮堂。”
“也许他们是在演戏。”司马超群不以为然。
“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演戏。”卓东来噙着一抹奇异的笑,笃定道。
司马超群笑了笑,似乎对此表示赞同,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酒,一边接续方才的话题:“难道江湖上就再没有其他人练这种功夫?”
“没有,一个也没有。”
“有如此身手的人居然会甘心为人奴仆,看来这位李先生果真非同一般。”司马超群沉吟了下,忽然问道:“依你看,他们来长安究竟目的何在?”
“求医。”卓东来轻啜了口酒,淡然答道。
“你真的相信他们只是来求医?”
“他的病不是假的,他那名随从表现出的焦急关切也不是假的。全长安最有名的几位大夫都已为他看过诊,每个人的说法都是一样——病重无治,至多不过数月寿命。”卓东来说得十分平淡,刻意忽略掉心底一瞬即逝的莫名颤动。
司马超群悄然留意着卓东来的神色,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异样,心下稍安。“但愿他真的只是来看病的。”
卓东来缓抬眸,淡淡地道:“纵然不是,他也在我的掌握之中。”
司马超群满意地笑了:“东来,把事情交给你,我放一百二十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