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月传说》依染

27、笑

　　月上中天，众星拱之，清辉流溢，风色无边。洛长风的订婚大典在锣鼓喧天之中正式开始，衣衫鲜艳，裙袂飘飞，携手之人终是如梦似幻般令人艳羡。

　　究竟算不算逃避，月小舒并不清楚，但她唯独知道的便是这一幕她不会去看。

　　硕大的剑魂大殿被改成了琼林喜宴，百十张桌椅摆得是密密麻麻，气势非凡。

　　殿内宫灯高悬，灯火通明，喜气洋洋，有如白昼，席间高朋满座，江湖豪侠举杯共饮，其乐也融融。

　　周子云与江陌辰两人于席间坐下，周子云因月小舒的突然失踪不免神情慌乱，又因台上笑逐颜开的李太玄而咬牙切齿。

　　一旁的江陌辰暗自低声道了句：“教主放心，我知道月长老她人在哪儿，况且她的功夫不弱，不会出大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

　　周子云低声默念着，像是在念一条自己也解不开的咒语，他只能这样盘问自己，卑微的如蝼蚁一般的生命端坐在这硕大的殿宇之中，不远处有他想手刃的仇人，离得这么近却又隔着那么远。

　　周子云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上座的白须老仙人李太玄，他的手指来回揉搓着一粒杏果，直到它瘫软成稀泥烂在指尖。

　　“嗯？”

　　此时江陌辰正大口大口咀嚼着一块小点心，神情闲散悠哉，他微微抬起眼帘，看看周子云，那坚毅的脸上仇恨的凶光还是想遮也遮住。

　　“虽说现在是客人，总有一天教主会坐在那里的，因为教主是个有心人。”

　　江陌辰赶紧将嘴巴擦干净正色答道语毕却变成了眉飞色舞，分外妖娆道：“月小舒那丫头爱面子，她不过是不敢见那个男的，所以才偷偷溜走了，话说回来教主您还真是偏心哟，每次都那么担心她，来来吃块点心消消气。”

　　说着便轻夹了块小香酥送到周子云的嘴边，一副不依不饶的表情，幼稚得像个无赖的孩子。

　　周子云轻笑一声无奈摇头，江陌辰趁机将那小点心硬是塞进了周子云的嘴里，周子云一口吃得猛了些差点没咬到舌头，噎得他猛咳了好几嗓子。

　　江陌辰扭过头来将斗笠压得低了些，收起玩笑的表情，双眼深邃无极，那片幽深的瀚海静得像是死了一样。海面上倒映出无数个人影，来来回回攒动着，证明着那里面还有生机。

　　江陌辰看着这人来人往中丝毫没有半点杀机坦露，这么说“三笑先生”是准备明杀了？

　　所谓“明杀”自然是当着数千江湖人士将暗地进行的谋杀摆上台面，光明正大地上演一出好戏，这场戏的戏码押的又是谁？

　　再看李太玄那方正坐在厅中上座位置的太师椅上，与一旁的几位掌门笑谈正欢。右手边坐的正是千叶门门主叶豁，他一直是江湖之上的一只“笑面虎”，身形纤瘦，一袭长衫在他这具瘦骨之上显得来回逛荡，不合腰身，他手摇蒲扇，看起来笑容可掬与李太玄那张慈爱的仙人脸颇为相称。左手边的则是成罗神教的教主崇琰，他身着一身青灰色锦衣，手指正托起一杯美酒，放在鼻尖细细品味，唇边隐约可见满意的笑纹。而对面坐的则是西北青云帮帮主庞靖，庞靖乃性情刚烈勇猛之辈，倒是直爽直接端着大碗，喝起美酒，牛饮之姿，大快朵颐。

　　只听他高声叹道：“真是好酒！这酒真够辣！”

　　崇琰瞟了眼庞靖，却皱起了眉头：“这酒当真这么好喝，老夫也有幸尝他一尝。”

　　说罢便轻咂了一口，却是眉间一蹙，愣了一下：“这酒的味道好生奇怪，辣的出奇，当真不错，喝了精神气倍增啊！”

　　正嗑着瓜子的嘴巴顿了一下，江陌辰即刻竖起耳朵，听着那老远处几人的谈话。

　　他的耳力甚好，那是自小练出来的，至于怎么练的，暂且不谈。

　　周子云也盯着李太玄眉开眼笑的样子，眉毛都快要烧着，眼中的怒火无法掩饰。

　　“他们在说什么？”

　　“在说那酒是用明潜山庄后山山泉酿成，陈年佳酿，味道自是不同凡响。”

　　“呵呵！”周子云低声冷笑：“想那伏仙山桃林里的万寿泉我小时候还在那里洗过澡呢。”

　　周子云的手指攥在一起，紧紧的掐出红印来。

　　“教主，何必如此？”江陌辰一手按住周子云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将那手掌摊开，眼却丝毫没有离开那上座的李太玄。

　　“好，我忍。”

　　周子云举起酒碗带着满腔怨气一饮而尽。

　　“明鹰，你来尝尝。”带着一贯如仙人般幽幽的声音，李太玄端起酒杯递给柳明鹰。

　　“是……”柳明鹰端起酒杯的手指竟然有些抖动，眼底深处似是与李太玄交流着什么，这细微之处却尽被收入江陌辰眼中。

　　难道说他是害怕这酒中有毒？

　　如此说来，三笑先生这次只是在使投毒的伎俩？

　　“嗯，味道的确过瘾，这口感当真是不错，除了辣还真有一股子清苦味道，反倒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柳明鹰闭上眼皱着眉头抿了一小口，待睁开眼时却舒坦地拍了拍胸脯，“怎么以前喝就没有喝出过这味道来呢！”

　　“怎么样？老夫说的没错吧！”

　　成罗神教教主崇琰再次将那杯盏放至鼻尖细细闻着，似乎是香气袭人，引人向往，然后他也大口饮了一杯。

　　看来绝不是这么简单，酒水里根本没毒，那三笑先生到底要怎样呢？

　　江陌辰敛了敛衣袖，站起身来捂着肚子轻笑道：“教主，我起来活动活动，吃得太饱了点儿。”

　　斗笠下，他眯起眼睛，笑容如花似玉，双眼似弯弯月牙。待他直起身来，眼中却肃杀一片，颀长的身形正一步步往李太玄那里走去。

　　上座的李太玄与一旁的崇琰正双双站起，眉眼含笑，各自举起杯盏，决心一干到底。

　　“这位少侠在找什么？”

　　霎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稍有低沉沙哑，如同砾石在砂纸上来回打磨，这声音中带着细细的喘息。

　　“没什么，不消化，活动活动。”

　　“不热吗？肚胀的话应该热才对，少侠为何不把斗笠摘下来呢？”

　　那人的身影已经绕到他的正前方，挡住了江陌辰的视线，鲜红色的衣角，夺人眼目。那上面绣着金色的花纹，腾蛟起凤，沧海浪涛，金丝线的手艺绣的天衣无缝，天下便只有“香草美人”纤吟一人。

　　“多谢洛少侠关心，不过看起来洛少侠的气色也并不像传闻之中的那般好啊！”

　　江陌辰冷笑一声背起手来，只得转过身去，面向大殿的门口处，夜里风大，迎着刮进来的浓风，不由得他伸出一只手扶紧斗笠。

　　“明鹰，到厨房看看，这酒是不是拿错了。”

　　李太玄的这句低声的悄悄话只是说给柳明鹰听，却让江陌辰的神经一紧。

　　拿错了？

　　什么意思？

　　待他正要转过身去一探究竟，恰在此时，一阵疾风刮来，数十盏宫灯齐灭，剑魂大殿顷刻间暗如黑夜，空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惧气息，席间欢声笑语立即戛然而止。

　　喝酒的、吃肉的、举杯的、谈笑的，那些灰黑色的身影都仿佛钉在了时间的石柱上，如何也动不了，似是人人都在惊诧之中，没有回过神来。

　　没有任何声音存在的剑魂大殿像是冷得凝固住的坚冰，在初夏的夜里依旧能凝在一起，随时都可能渗出涔涔鲜血。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人，惊诧还没开始，便魂魄已散。

　　“啊！”

　　随即，一声悲凉的惨叫锥心刺骨，苍老的吼声仿佛冥界之中，痛苦挣扎的孤魂野鬼发出的凄厉怒吼，一时间那凝住的坚冰炸裂。

　　那个人仿佛在哭诉着自己的苦痛，他死后竟也无法得道成仙，却是在阴曹地府苦苦地游荡个千年。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一切。

　　“李庄主，李庄主！”

　　千叶门门主叶豁的喊叫声，带着应有的惊诧，和不知所措的茫然。

　　不失时机的，终于还是听到了，那是不可能漏掉的节目，既然是个表演，最精彩的就是这个了。

　　要知道，那是——笑。

　　三笑先生的笑。

　　低沉，迷幻，阴郁，冷傲的笑，瞬间如迸发而出的闪电，刺破苍穹，甚至将那黝黑的夜幕刺出一道极为艳丽的口子，滴出嫣红的鲜血，在空中盛开出一朵朵娇媚的红花。又如巨大的火山喷出炽热的岩浆，那股力量好似足以吞噬整个大地，淹没所有生命。

　　江陌辰不管那声音表达的是什么，他只要知道的是那声音出现的位置，那是从正前方传来的，也就是正门边上。

　　然而在他的脑海中立即做出一个决定，他所要选择的则是奔向后面，也就是李太玄倒下的地方。

　　凶手在门边，死者却在大殿的紧里，什么手法做到的，这可能吗？

　　待大殿之中重新燃起灯火之时，江陌辰已经赶到了李太玄的身边。

　　李太玄的身体竟然安安稳稳地倒在叶豁的怀里，旁边一只青色酒杯早已粉身碎骨。叶豁正眉间紧锁，再不是笑面虎模样，他将李太玄的身子扶起来。

　　这时江陌辰才得以看清楚，李太玄后背的青色道服上扎着九支银针，银针长而细，且应该有毒。

　　因为李太玄的面上青紫，想来中毒已深，恐怕已是渗入心肺。但他的唇角却还残留着一丝微笑，像是飘飘欲仙的笑意，似在幻想着自己能有朝一日得道成仙，在仙山瑶池，当风舞，咏而归。那才真正配得上白须老仙人的雅号。

　　那个微笑，三笑先生的第二笑。

　　背上那九支银针排列的形状复杂，相当复杂，甚至是毫无章法，一般人从中参不出任何端倪，可是这分明暗示着什么。

　　还差一笑。

　　终于拨开浓密的白发，李太玄脖颈的后部有一道鲜红的血印，像是利器刻上去的，不出所料，那是微笑，像微笑一样的伤痕。

　　“那是谁！”

　　恰在这时，成罗神教教主崇琰双眼放出惊诧和恐惧的光，手指颤抖地指向大殿靠左的窗户边，那里有一条人影，恍恍惚惚似是正欲夺窗而逃。

　　江陌辰愣了一下，怎会是这样？

　　三笑先生的笑声明明是从门边传来，而他为何这会儿又要移身到窗户边上，制造夺窗而逃的假象？

　　一抹鲜红的身影映着火光，奔向窗边，那当然是冷光剑客洛长风。

　　江陌辰叹了口气掉转身形也紧随其后追了过去，死了一个李太玄绝不能再搭上另一条少年的命。

　　少年的命应该是最珍贵的，最灿烂的，最值得活在这世上的。仿佛开在最高处迎风飘舞的那朵凌霄花，在最美的时节绽放华妍。即使眼前的这个少年曾经深深刺伤了那个女孩的心，但他的命他也要救，江陌辰在自己的脑子里静静想着。

　　他的脚步，他的身法，他的轻功，中原天下无可比拟。“空空道人”，“如也仙君”，本就是这世上难得的飞毛腿，只不过一个专攻天上飞，一个独爱地里钻。

　　没过多久，江陌辰的身影便已经超过了洛长风，他的双眼放出冷厉的光，那瀚海般的眼瞳里有遮不住的汹涌的波澜，他紧盯着前面那个依稀可辨的人影。

　　怎么可能？

　　这个被追得如此狼狈的人会是那要搅动整个江湖的“三笑先生”？

　　当这个疑问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时，眼前奔跑着的那个身影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身形并不高大，玲珑而纤细。

　　那人突然转过身来向江陌辰飞掷而出鹿角钩，银钩疾如流星，快如闪电，在黑夜之中璀璨夺目。

　　江陌辰闪过一记，反手从袖口之中飞出一枚银镖，银镖恰巧刺过那人头顶上的棉帽。

　　霎时间，乌黑的发丝散在空中，如墨染一般。

　　一根红色的发带漂浮在空中，荡起柔美的曲线。

　　那人眼见中了暗器立即伸出手来，将头发绑好，身形一溜烟往林子中窜去。

　　江陌辰停下来步子，眼中再次涌起波澜，那一抹红色的发带在他的眼中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影像。

　　他像是不准备再追过去了。

　　因为他无法相信那个人是凶手。

　　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