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硃雀

7、无猜（再修）

　　一连几日，叶槐青便又是没来给七小姐上课。一方面怕是那日的事再惹得七小姐不高兴，另一方面是招商局夹着穆恩生公司的事接二连三地来，依着那四少爷的性子想来也是将事情赖给所谓任着“英文翻译”的叶槐青。

　　穆家老爷怀宣先后娶过三房正室，虽说是膝下儿女成群，然夭折的自然也不再少数。第三房正室柳夫人育有两儿一女，其中一子夭折，剩下的就是后来扬名这洋场上的花花公子穆恩生，人称“穆老四”。这穆恩生生来就是金银堆里长大的主儿，更因是先前兄长们的不幸早逝，理所应当便成了穆公馆里人人宠溺着的“命根儿”。说起来那穆家四少爷先前也是留过洋的，却只因好赌溺淫不得不被这穆老爷硬生生给招了回。后来柳夫人当了家，穆家四少爷也得了个招商局总经理的位置，理应说来总该是收敛了些，谁料是记性没长，赌性倒是长得没了底儿。留洋回来没多久便是与那周福久的三儿子承胥混到了一块儿，昼寝夜归，凡是被找着的地儿不是赌场便是歌姬舞厅。
　　这穆恩生在上海滩上的出手阔气也是人人皆知的事儿。就拿这车来说，穆恩生手上的车可是十里洋场上第一辆进口轿车。许是生怕别人记不得他穆老四的名号，买了车是不算，这穆家老四竟还是生生叫人将车全身打银，非但是在那车身上刻起自己的名，连车牌也是一致得很。这十里洋场上倘若是见着对街过来的全银轿车，看着那“4444”的车牌便是知道来的是那穆家老四的人。
　　穆恩生如此奢败矫淫的模样柳夫人自然是看在眼里。穆怀宣生前虽是三妻四妾但柳夫人既是上了位，难免就对其他个些夫人们防着了些。再者就是虽说如今自个儿是坐上了当家的位置，照着这穆老四的德行若是待到自己归了西，就老穆家这些个财产，岂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被他败了去，即是自己有意提拔怕是穆家上下也没人愿得让这穆老四承了家产祖业罢。好在柳夫人膝下亮着的还有穆家七小姐这张牌，七小姐聪明伶俐自小便是深谙人心，虽说是女儿身，然若是仗着势气将这七小姐许给了些自个儿亲信的人，到了时候怎么也算是给她柳家人带着些方便的。
　　说起柳夫人身边尚作讨喜的人除了七小姐，还能排上位的大约便是柳家内侄暮久。这柳暮久性子里是个老实人，为人处世没什么芥蒂，因而也是颇得人心。再者说来，柳暮久平日里大都好着些文艺书体的事，因而对富贵钱财自然是没了穆老四那般执念。这样一来，若是这门亲事一成，七小姐自然是得以大权在握，说是继柳夫人后尘也并不为过。然柳夫人也是个明眼人，七小姐与叶槐青的那些个意思柳夫人自是尽收眼底。虽说她柳三娘对那“媒妁之命，父母之言”有所待见，却是事及己利之时，又道是男未婚女未嫁，何不找着七小姐与那柳暮久见上一番，说不准也能称了她柳三娘的心意。

　　柳三娘办事向来是雷厉风行，几日阴雨的功夫才初见了晴，柳夫人便是让兰蛾将那七小姐唤进了屋里。佯是同平日一般的闲谈家常，实则想要探这七小姐的口风。这不是，还未待到那七小姐坐稳了位儿，柳夫人便是轻举茶器，抿口间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嘴。
　　“娘今个儿找云书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吧？”这七小姐察言观色的能耐是出了名的厉害，柳夫人抬起头，抚眉抬眼便是微微一笑，“人说这穆家七小姐是我柳三娘肚子里的蛔虫，看来你娘我有什么心事都瞒不住你个小丫头片子的法眼啊。”
　　云书扑哧一声笑了出，却还不忘对柳夫人撒娇一阵，矫情的神态也是可爱得紧。
　　“云书，你现在也是出落成个大丫头了，往后为人处世上事事都要注意着点，别老孩子气地赌着脾气，”柳夫人嘴上是嗔怪，面上却也是心疼地模样，“娘想了想，既然都是到了这个年龄，也是时候介绍些个公子给你认识认识，免得以后人老珠黄了还嫁不出去，岂不是有损我柳三娘传给你一身美艳？”
　　这七小姐虽说是直爽性子，说到男女之事上毕竟也还是大家闺秀一个，还未待那柳夫人说完便是不由红了脸。
　　“娘也是想你到时候大了选的路多些，别像云棋似的挑了个财大气粗地嫁了，到时候三妻四妾的事儿缠着你，弄得现在好好的夫妻就跟劳燕分飞了似的，划不来，划不来。”柳夫人不急不缓地补着几句，也是将那心里的念想撇得一干二净。而七小姐自然是听得明白柳夫人话里的意思，虽说骨子里依旧是惦着叶槐青的模样，却是转念又忆起那晚这叶先生与苏大小姐两人挂念起的酸劲，心里一倔，便是顺着柳夫人的话点了点头。
　　“云书，你且是还记得娘从前常与你提起的暮久表兄？”见面前人一脸顺从模样，柳夫人自是将话题往该去的方向带着，言语里也是顺畅得很。
　　“嗯。记得。是从前常来玩的那一个吧。”
　　“那也是你小时候的事了。掐指算着你与你暮久表兄大约也是有那么些年没怎么见面，前些日子遇见，还提起说是念想着你。骤雨初晴，倒是不如今个晚上你们好好聚聚，也算是了了暮久他一番心意。”柳夫人挑起眉，气道却是似问非问。云书自是明白既然柳夫人把话往明里说了那么几分，自己也便是再无什么推脱的气力，只好是点头答应了下。
　　见这七小姐的答应柳夫人难掩兴奋地挪了挪身子，转身便是将候着多时的兰蛾唤了进，“去让老王备车，顺带你就帮着七小姐好好准备准备。”

　　虽说是应了柳夫人的愿，云书心里却也是不愿意着的。大抵是骨子里带着些刚硬劲儿，对着些媒妁的事着实是提不起兴趣。
　　“兰蛾，侬说娘难能会忽然提起暮久表兄的事？”云书想了一番，依旧是顿了语气问起身边人来，“家里是出了什么事情伐？”
　　“七小姐多虑了，柳夫人只是想着你们兄妹许久没有这般好好聊着，来了兴致，便是想起这桩事来。”
　　“兰蛾，吾娘是什么样的人吾会不知道伐啦，侬要是再不跟吾说实话吾就不去了。”云书嘴上念着，心里却是知道依着兰蛾的性子定是会将来龙去脉向自己倒个干净。也确是话音未落，便见面前人变了脸色。
　　“七小姐何必这般为难兰蛾……”
　　“吾阿么逼侬啊（我也没有逼你啊），”云书摆弄着腕上的镯子，“侬要是觉得不好就不要讲呀（你要是觉得不好就不要说），到时候大不了吾就不去了。”
　　“七小姐您可别这样，”被这七小姐这样一折腾，是个下人的大都都会没了招架，兰蛾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便是一五一十地道了原委，“柳夫人这样做也是有她的苦楚。小姐也是知道，四少爷今日又给新进的姨太太买了宅子。老爷西归后家里吃的用的本就已是缩水了许多，而四少爷天性好赌又是非要过着奢华日子，柳夫人本是想若是让四少爷坐了招商局经理的位置不定这不羁的性子会顺着些，想不到是变本加厉。前些日子四少爷与那周家三少爷一道去赌，输了几些个宅子不算，连身上的穿衣家当也差点给人输了去。四少爷这样柳夫人自然是不能将穆家上下全权交托，想来剩下的也只有七小姐您了。”
　　“既是如此，跟暮久表兄又是扯得上什么关系？”
　　“小姐性子里多的是男人的果断聪颖，柳夫人想若是小姐许给了暮久少爷这般老实人，往后小姐便得像夫人那般握着实权。穆家这些事交给小姐夫人自然也是放得下心来。”
　　云书叹了口气，便也是不再追问。柳夫人的心思这下确是明了，然不知怎么的，这自个儿心里却更是七上八下起来。
　　“兰蛾，侬就帮吾随便挑着两件衣尚送到卧房来，吾有点撒度了想七困一西（我有点累了想去睡一会）。”
　　“小姐，夫人订的是两个时辰后的午茶，夫人千叮万嘱说要小姐换了衣服就上车等她。”
　　“好伐好伐。”云书隐隐有些不耐烦起来，挥手便是将面前人打发了去。倒是这艳阳满天照得自己微微有些睁不开眼，模糊着却是满眼填着那叶槐青的模样，心中不免升出几分荒芜来。

　　柳夫人订的是黄河路上洋人新开的馆儿，打的是意大利人的招牌，进门处身材丰腴的金发女郎也倒是颇为热情。云书一路从着柳夫人进了二楼的厢房，大约是到得有些晚了的样子，抬头一望这红木桌旁早已是坐满了人。柳夫人倒也是不待见，拉起云书便是向那正中的座儿走去，嘴上却也是不忘招呼着两声。云书撇过头来轻扫这周遭的座上的人，大都是些柳家门下许久不见得三姑六婆，倒是右手边上待着个俊气模样的读书人，在这叽叽喳喳的妇人间显得些是突兀了几分，而想来大概便是这柳家表兄暮久了。
　　毕竟是多年未见，这柳暮久在样貌上多少是差了些的。想当年两人嬉戏打闹的那会，怎么也算是半个胖小子，滚圆的身段下一双小眼直溜。如今想来云书也依旧是有些忍俊不禁的。而今日这俊气扮相的书生模样倒也是衬出些从前不见的韵味来，云书自是禁不住盯着那眉眼端详了些许。
　　面前这副白面桃花的模样，竟是猛然间看是像极了把当日林拓鸣舞会上邀着自个儿跳舞的人儿。云书自是愣了神，却恍然察觉对面人也是恰巧抬了眼，四目相对，两人双双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柳夫人扬眉瞥过那七小姐的小动静，眼里自是不由落下几分笑意。
　　“今朝算是吾们柳家小聚一番，三娘我不懂什么待客的门道，便是选了个洋人的馆子，若是不合胃口也请各位多多体谅。”
　　“既然是柳夫人一番盛情，吾们又怎会有什么意见呢。就算是只有柳夫人这份心也够是吾们受的了。”说话的是柳家大少爷的正房，也是那柳暮久的生母邱氏。浓妆艳抹的样子想必是风尘浪荡惯了，言语间也是少了份正经人应有的拘束教养。然柳夫人也却是似乎毫无怪罪的意思，浅带一笑算是领了说话人的谢意。
　　对眼间柳家大少爷却是暗自瞪了身旁夫人一眼，转而换了语气恭维起这七小姐来，“人说七小姐出落得水灵，今日一见，果真是比早些时候更多了份俊秀灵气。只是我家暮久不会说话，言语里往后要是有什么七小姐不满意的地方也望七小姐时常指教才是。”
　　“大哥这话说得是有些重了，三娘今朝不过是想着让暮久与云书好好聚聚，说起来也算是表兄妹，若是过了些年在路上遇见也不认得岂不是笑话一桩。”柳夫人说着便是点头示意兰蛾去将那上菜的侍者催来，“今朝也算是他们表兄妹重聚，三娘我也是顺水推舟罢了。”
　　云书接着这柳三娘话中带话的词儿，自是顺了下去，“暮久同我是青梅竹马，今日见到了自然是欢喜的。大姨夫方才的话是说得过了，算起来暮久也算是云书的兄长，论辈分年龄云书自是要敬暮久三分的，又怎么敢说是提点指教呢。”
　　“七小姐说得是，七小姐说得是……暮久侬阿快讲几句呀，人家七小姐都这么说了。”话音未落柳邱氏便又是兴匆匆地抢了白，略是尖气的嗓音多少是让人生出些厌恶。这柳邱氏多少算个聒噪的人，这满桌虽是不语也略施带出着些不满的。而被柳邱氏这番一折腾，柳暮久也是一时间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这一路却是柳夫人大方得很，往日嘴上挂着的些拘束礼仪也是不怎么讲究了去。帮忙是打着那柳邱氏的圆场，顺带也是自然招呼起满桌的客人，言语竟也是出乎意料的温和。而柳暮久大约也确实是迟愣的性子，这七小姐愈是看他他便愈是不语，红着一张白面俊脸，娇羞的模样大抵是比姑娘小姐们更来得叫人匪夷。较着小时候那股子叫人头疼的脾性，如今看来却是少了那几分讨人喜欢的气力来云书嘴上是不说，心里却更叨念起叶槐青的能说会道来。想是这上海滩上的小姐们大都爱着些能与之争辩的公子们，也无怪人云十里洋场的公子哥儿各个是油头粉面一张，油嘴滑舌一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