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侠客实地考察报告》晴空一片月

57、何日翩翩舞

　　李霸地早上起来的时候，正看见世乱才武在舞剑。他的动作刚劲有力，行云流水，阳光流淌过他的剑锋，飞旋出一片夺目光辉。
　　世乱才武看到李霸地，收了剑势前来打招呼。两句闲话过后，世乱才武才切入正题：“昨日一战，仰仗少侠奇谋。只是这次让日唱寡魄逃脱，他日若此魔卷土重来，瓦勒镇未必捱得过。世乱才武希望少侠看在瓦勒民众的份上，留在瓦勒，以图长远。世乱才武决不会怠慢了少侠！”
　　大早上起来就收到入职邀请，李霸地想，这可真够刺激的。但是他有不得不离开瓦勒镇的理由：“多谢镇长好意，我心领啦。魔兵来犯的根源还是魔世从与人世相连的通道入侵，如果不将通道关闭，魔兵源源不断，瓦勒镇能赢下这一场战斗，可不一定能赢得下每一场。都说胜邪封盾被破，但世上的反抗组织不单有胜邪封盾。我要离开，便是要去寻找更多的可能性。”
　　李霸地经过再三思考，还是没把梅香坞是胜邪封盾联络点的事说出去。昨晚写给苍狼的那封信，起稿时倒是容易，真正落笔时他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将梅香坞的部分划去。
　　梅香坞的剧情设定，是龙晓月告诉他的。但是，其他的人知道吗？像胜邪封盾这样的地下组织，所有的消息传递都是慎而又慎，它的中转站是梅香坞这点，必定不会轻易让别人知晓。尤其是像自己这样的无名游侠，更应该只知道一个名字才对。的确王族护卫们去梅香坞打听了胜邪封盾的事，但是撼天阙当时并未明说去梅香坞就一定能联络到胜邪封盾。总之，还是不说得太明白好了。
　　世乱才武听到这个回答，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接着说：“少侠志向高远，嫌瓦勒镇池浅是自然。可是，少侠也应当晓得锲而不舍的道理——亦既是，若要进一步完成抗魔大业，少侠恐怕还需在瓦勒进行更加精细的历练。昨日一战，遣兵调将少侠均未参与；日后如果需要少侠带领众人正面抗魔，此等经验必不可少。少侠，留下来吧，世乱才武与翼天鹰皆可倾囊相授。”
　　李霸地觉得，好像有道理。之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尽管自己现在不打算碰兵法，但以后万一就有那种情况呢？现在有一个系统学习古代军事理论的机会，这可不多见啊。可是他并非孤身一人：“张大哥和胡小五你打算怎么办？”
　　世乱才武应得很痛快：“瓦勒镇之内，世乱才武保证他们的安全。至于胡小五的家人，恕世乱才武鞭长莫及。”
　　看来是要李霸地选了。胡小五固然表示过留在瓦勒镇的意愿，但前提是要找到他的家人。张大哥断然要跟着自己的，若自己留下，胡小五就只能一个人出镇。中原这么大，他这一走，便是孤身一人消失在茫茫人海，再难寻着踪迹了。
　　李霸地垂下头去思考，余光里是世乱才武殷切地凑近的脚步。要答应吗？这样就是让胡小五重回无依无靠的境地。要拒绝吗？离了瓦勒镇，哪里还能有学习知识的途径？天知道李霸地多想念曾经弃如敝履的课堂，那宁静的无人打扰的四十五分钟现在看来简直像做梦。而且，学习之后……
　　李霸地脑子里过电似的，雪亮一片。
　　对啊，学习之后要怎么办？军事是一项繁杂的事务，如果没有特定的信仰，战场上士兵们的战斗力就是由事先铺垫好的粮草与物资堆起来的。在战场之外，还有地形调查与情报分析诸如此类的细节性工作。一旦投入进去，没有几个月时间怎么学得下来？而且应下来后，世乱才武一定会为自己加官进爵，领了瓦勒的俸禄，再要走，他便会有更多的理由拒绝。
　　这样，自己不是一辈子都要留在瓦勒镇吗？
　　李霸地抬起目光。他看着世乱才武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不会留在瓦勒镇的！”李霸地说，“就像我不会留在龙虎山一样。中原还有更多的事等着我去……”
　　世乱才武突然袭来的剑锋打断了他的话。李霸地下意识地后退，他被世乱才武逼进院落的阴影里。世乱才武的眼睛仍然很亮，可此时他的激情却显出一种压抑的狂热来。他的剑刃搁上李霸地的肩，割草一般切断衣料的纤维，直抵上李霸地的颈侧：“少侠不再考虑一下吗？瓦勒镇会很欢迎你，我也会很欢迎你。哪怕你最终对军事失去兴趣，世乱才武也完全可以……”
　　世乱才武每说一句话，脚步就逼近一些。他止住话头，是因为坤仪载星的剑指抵上了他的咽喉。他能感觉到少年的内力逐渐汇聚在指尖，却是聚而不发。坤仪载星或许在犹豫，或许在等他对如此发难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霸地不仅犹豫，而且后悔。怎么早没看出来镇长对自己竟然有这般心思！而且现在胜利的氛围还没过去，此时与镇长翻脸必然激起人们的不满情绪，凭空便会生出许多猜测。镇长……世乱才武的言听计从，价格可真是高昂啊。不过自己也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了。
　　心念一定，李霸地再次用力将内力催上指尖。他本只想迫使世乱才武把剑放下去，最起码与他拉开距离；可随着聚集内力的手指在世乱才武的脖颈里越陷越深，甚至有血液从被戳破的皮肤下涌出——这反而让李霸地撤开了手——世乱才武的表情都没动一下。
　　他还是带着微笑，与他淡然神情形成反差的是他燃烧着的目光。它死死地锁定李霸地，直盯得他从额头上沁出冷汗。世乱才武的剑锋又朝李霸地的脖子偏了偏，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这让世乱才武脖子上被李霸地戳出的伤口涌出一大滴血液。
　　“这点伤痛尚威胁不了世乱才武，少侠。”世乱才武开始说话，他的语气和嘴角的弧度一样平淡，“你的心还不够狠。”
　　世乱才武开始絮叨一个故事。
　　那是魔世入侵差不多半年时候的事，当时城里能守卫瓦勒的将领只有翼天鹰和马桡。瓦勒镇地处边疆，军士素质要比内地的城镇要好些；而内地城镇有瓦勒需要的各种物资。于是他们达成了战时协议：若有需要，翼天鹰率部分兵士支援各遇袭城镇，被援助的城镇则回馈物资给世乱才武。
　　这项协议本是各取所需，唯有一点缺憾：马桡并不是善战的将领。这就使得瓦勒镇在翼天鹰外出期间，产生了容易被魔兵钻空子的薄弱环节。但马桡尽心尽力守城，竟没让魔兵占着多少便宜。
　　可瓦勒镇终归不是铁板一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世乱才武自城外迎接翼天鹰回归。当他安顿好军士，回到家里时，迎接他的不是绕膝的儿女和爱妻的羹汤，而是……
　　家仆的尸体，和刺鼻的血腥味。
　　世乱才武冲向二楼的卧室。
　　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房内，映亮发妻秀玉雪白的面容。她的眼眸半开半阖，一如年少初遇时那羞涩的回眸；她光洁乌黑的发丝散落在地上，那三千青丝曾在风中撩动世乱才武的心弦。
　　可她的头，她的头是血淋淋地拎在一个青面獠牙的魔兵的手上！
　　魔兵当场就被世乱才武斩杀了。
　　世乱才武死死盯着魔兵的尸体。他没有去找自己的儿女，因为他们的躯体被肢解，四肢，躯干，头颅，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卧房里的案几上。
　　马桡被召来时几乎吓呆了。这是他的失职！他跪下来恳求世乱才武赐罪，等来的却只有世乱才武轻飘飘的一句赦令。
　　“现今正是用人之际，”世乱才武的声音平和得让马桡恐惧，“马副将不要妄自菲薄。从今而后……”
　　世乱才武转身，走向门外，抬头望着疏朗的星空。
　　“不要放过一个魔兵。”世乱才武下出这道命令，也是陈述一个事实。这桩惨案很快传开了，世乱才武却没有如魔世期望那样一蹶不振，反而在召回翼天鹰后越战越勇，次次打仗都不要命地冲在头前。从这往后，他再没外派过翼天鹰，所需物资也转而向苗疆商会进行交易。
　　苗疆商会会长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本来还很疑惑，一向倾向于和中原交易的世乱才武怎么会突然改变贸易策略。听完前情后，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拍板留下两拨助力，协助瓦勒镇继续作为抗魔的中流砥柱，也就是后来的凤清鸣和行水云舟。
　　可是中流砥柱，终究独木难支。随着魔兵不断的冲击，世乱才武的信心也在逐渐被消磨。这些恶魔击退一波又来一波，仿佛总也剿不干净。他渐渐地开始麻木，把剿灭魔兵当成洗脸刷牙这样的日常习惯去做，直到——
　　“直到听说你来，”世乱才武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你不肯屈服撼天阙，也不会屈服魔兵，对不对？我果然没看错人！秀玉一直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子，魔兵卸下她的四肢，让她永远地留在了家里。这半年来我广纳仆从，也是身患残疾的人更愿意留在我家。少侠执意要走吗？少侠当真不愿驻足瓦勒？少侠……”
　　李霸地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握起拳头，在完全意识到世乱才武那残忍的弦外之音前，一拳砸在世乱才武脸上，强迫他安静下来。
　　“我是来帮你击退魔世的！不是来满足你的变态嗜好的。”李霸地看着垂下眼睛，仿佛泄气般的世乱才武，“但是……你也不用硬撑着。”
　　世乱才武将目光转向李霸地，搭着红肿的半边脸和嘴角的血，还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李霸地说：“害怕魔兵很正常啊！”
　　世乱才武一激灵，直起身子来。
　　“魔兵哪里可怕？”他的声调显出一种刻意的激昂，“一年以来，瓦勒镇在魔世侵略下扛到今天，不就证明了魔世没那么可怖？只要敢于应战……”
　　“也要敢于面对自己啊。”李霸地摇摇头，“我有一朋友……唉，算了，就是我。我就觉得你的状态特别眼熟，刚刚才想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被迫伤人时的心态。那些……新鲜伤口的味，我可不愿意闻第二回。后来，我有一朋友——这次是真的朋友哦！是她开导的我。她要我想一想，我不伤人，人便伤我，动乱的环境中要独善其身很难。”
　　李霸地看着世乱才武：“也就是别用太高的要求约束自己。你家人的情况……很惨烈，但这也就表示，人们都会理解你。他们会理解你害怕，理解你退缩，理解你在虎狼环伺之下，也要做一个好镇长的坚持。你不用假装不介意的！”
　　世乱才武久久地沉默着，他的眼睛悄悄湿润了。
　　“我害怕……”世乱才武轻声嗫嚅着，李霸地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害怕，”世乱才武哑声道，“我害怕我输了之后也会变成那般模样……”
　　李霸地将手搭上开始落泪的世乱才武的肩。这一次，世乱才武没与他拉开距离。
　　李霸地决定，明天就离开瓦勒镇。

　　问就是卡文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