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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漩涡边缘的雷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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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沉重的斧头深深陷进木柴里去,随着每一下撞击,恶狠狠地将它劈开。肌肉虬结的卷发男人把劈好的木柴甩在一边,直起身子,朝岁无偿的方向投去不屑的目光——
不是看岁无偿。是盯住随着他劈柴的动作慢慢后退,此时更是拽住岁无偿袖子的李霸地。
“中原的奶娃娃,头一次见到苗疆贱民,害怕了?”他拿起斧头,对着李霸地指了指,“连砍柴都见不得,要尿裤,别在我的门前。”
岁无偿把袖子从李霸地手里扯出来。李霸地上前一步,再次将岁无偿的袖子抓在自己手里。他抓了抓头发,对劈柴的那男人道:
“也不完全是害怕你啦,暴雷拳叔叔。是你刚才的架势,不像是砍木头,倒像是在劈岁叔叔的脑壳。砍木头像砍人脑壳的人,我还是害怕一下,表示尊敬好了。”
暴雷拳瞥了一眼岁无偿,冷笑两声:“这家伙告诉了你多少?”
李霸地摇摇头:“他只说你叫暴雷拳,然后就不说话,一直带我走到这里。但是他在路上走得十分顺利,毫无停顿;你又不理他,我想你们两个可能认识。”
他抬头看一眼暴雷拳,“哎呀”一声,又后退了两步。
“还是说,莫非你第一眼见我,就想着要把我的脑壳砍下来吗?想要砍刚见面的人的脑壳,对这样的人,我更要害怕一下,以示敬重了。”
暴雷拳笑声中的嘲讽软化了一些。岁无偿第二次甩开李霸地,这次李霸地没有再去拉他。他只看了李霸地一眼,举步走近暴雷拳。
他的目光停留在暴雷拳空荡的右袖筒上。
“我现在叫岁无偿。”
“我只认识鬼头刀。”
暴雷拳丢下斧子,拿起新的木柴在木桩上摆好,重新拾起斧子劈下。
岁无偿张了张嘴。他想看清暴雷拳藏在阴影下的神情,可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在袖口中紧张地握起拳头的手,拇指不安地开始挪动。
“十六年了……我没想到你的右手真正如二掌柜所说,完全失去。”
暴雷拳忽然抬起头。
“你没想到?孤血斗场这头野兽,不会吐出每一根还能利用的骨头。当年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对方决斗,你将刀劈向我右肩的时候,难道真的完全没想到如今的情况?”
“我不知……那以后,我就进了罪海七恶牢……”岁无偿躲避着暴雷拳的视线,“他们只是和我讲,那是一场十分简单的,和……斗士的战斗,只要获胜,我便可以离开孤血斗场。”
暴雷拳死死盯着岁无偿。
“什么斗士?”
岁无偿却沉默下来。
“什么斗士!”暴雷拳怒吼。
“……奴隶。”岁无偿艰难地吐出词句,“贵族……和奴隶。”
“你记得一清二楚!”
暴雷拳将斧头狠狠剁在木柴上,粗壮的木块霎时间裂成两半。
“你我二人同为奴隶斗士时,你尚有几分假意温情;等你被老爷看中,提拔成贵族斗士——除了那次决斗,我就再没见过你!说好的同生共死,同输共赢,一起走出这孤血斗场……”
暴雷拳愤怒的眼睛闪闪发着亮。他瞪着岁无偿,听岁无偿慌忙辩解:
“我向那个贵族推荐过你!但是……但是贵族斗士,终究也只是斗士。升为贵族斗士后,我也不被允许再去奴隶斗士的居住地,直到那天……”
暴雷拳亮闪闪的眼睛缓缓暗下。他的胡须颤动着,也慢慢平息下去。
“反正现在我已经废了。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我都已经是被孤血斗场抛弃的垃圾。不管你是为什么来找我——带着那个中原的奶娃娃,滚!”
暴雷拳朝木柴劈出一斧,木柴裂开,被斧头的冲击力弹飞出去——
李霸地伸出手,接住飞出的木柴,抛向柴火堆。
“暴雷拳叔叔脾气好差。”李霸地拍了拍手,“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对鬼头刀叔叔发火啦。”
岁无偿在眉毛底下隐秘地白了他一眼,但没说话。李霸地朝岁无偿抱歉地笑了笑,继续对暴雷拳说:
“但我刚才没听明白。贵族和奴隶,这是斗士的等级吗?”
暴雷拳的冷哼掀起胡子一角。岁无偿解释道:
“是。贵族,赏金,奴隶,分别是最高,中等,和最低等级的斗士。不同等级的斗士,待遇也天差地别。上升渠道除了连续胜利,还有贵族们的恩赐,所以也有一些斗士会去钻研怎样讨贵族的欢心,好让自己尽快晋升。”
李霸地摸着下巴:“原来是这样。难道暴雷拳叔叔,是气鬼头刀叔叔通过讨好贵族才……哎哟!”
岁无偿毫不犹豫地往李霸地头上盖了一巴掌。那边暴雷拳拄着斧子,闷闷地笑出了声。
“他倒是想。”暴雷拳说,“光是那两条眉毛,就是抛媚眼都抛不出去。”
暴雷拳愿意搭话就好办,李霸地果断跟进话题:
“既然如此,刚才暴雷拳叔叔所怀念的同为奴隶斗士的日子,想必不是因为鬼头刀叔叔的媚眼啦。昔日他能得到暴雷拳叔叔的青睐,忠义和热血,应当是两位叔叔共同的英雄梦吧。”
岁无偿低下头,暴雷拳的神情重新冷了下来。李霸地只管继续说:
“暴雷拳叔叔生鬼头刀叔叔的气,是因为鬼头刀叔叔在最终决战时伤了你。
“但是我有不同的看法唷。
“你讲你们曾经发过誓,一同离开孤血斗场……说不准,暴雷拳叔叔肩上那一刀,就是鬼头刀叔叔为实现誓言所劈下呢?”
“小毛孩子,胡说什么!”暴雷拳瞪起眼睛,怒目圆睁,“他伤的是我的手!我擅长拳法,失去手臂就是残废,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李霸地摇摇头。
“正是因为这伤会让你残废。鬼头刀叔叔刚才讲,叫他去决斗的贵族应允他,赢下这一战就可以离开孤血斗场。而暴雷拳叔叔也说过,孤血斗场只会抛弃毫无价值的人。
“所以,也许鬼头刀叔叔当时是这样想的。
“他要在这场决斗中赢你,这样他就可以离开孤血斗场。同时,他对你的伤势要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到你的性命,又不会让孤血斗场觉得你还有用。
“你们同为奴隶斗士时,一定见过败者会被怎样处理。那些伤患被抛弃的地点,你们两人也都知道。
“于是鬼头刀叔叔,更要在获得自由后,第一时间赶去解救你。虽然失去手臂很痛,但是他会带来自由和财富。最终,你们会一起离开这片吃人的漩涡,共同迎接崭新的后半生。
“这,是他向你挥刀时,眼中的愿景。”
李霸地看了一眼将头埋得更深的岁无偿。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李霸地和暴雷拳。
“只不过,鬼头刀叔叔没想到的是,贵族口中的离开,其实是被押送到另一座牢狱。罪海七恶牢中禁锢的人,上不及天,下不接地。鬼头刀叔叔,就这样被悬吊在半空,被迫日复一日地回忆你们曾经的时光。时间久了,他或许也麻木了。”
李霸地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握住暴雷拳的手。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你的情谊是假的。你隐居山林的路,他比谁都熟悉。也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所以没能在战斗中传达出他的意愿。就算他失败了,你们两人互相扶持过的这段路,已经是孤血斗场这座无间地狱中,独属于你们的温情。”
“坤仪载星。”从岁无偿背影中传出的声音有些哽咽,“……够了,别再说了。”
暴雷拳一时也有些难以自禁,朝着岁无偿的背影迈出一步:“你……你真是这样想的?我当时……”
“愤怒和呼喊,会掩盖住一切的言语……”岁无偿抬起手臂,捂住眼睛,“所以我才……我才讨厌喧闹啊……”
风静静地吹了一阵。等岁无偿转过身面对李霸地和暴雷拳,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来此,本来是想询问孤血斗场相关的事项。”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但是仔细一想,十六年过去,根本没什么必要。你在这里安稳下去也很好,我这里还有一些……”
“我不要。”暴雷拳冷冷地拒绝,“你的情谊很好,终究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仍然是个残废的贱民,带着你毫无用处的怜悯离开。”
岁无偿低下头,默默地向来时的路走去。暴雷拳看李霸地还站在原地,催他也离开。
李霸地问他:“暴雷拳叔叔只会打拳吗?”
暴雷拳当即提起拳头,要给他一拳。李霸地一边躲避一边大叫:“我不是在嘲笑你啦!是因为来的时候看到山坡上有块田,问一问是不是暴雷拳叔叔的嘛!”
他连忙翻兜,从怀里抖出两根胳膊粗的白萝卜,其中一根被咬得坑坑洼洼。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饿了……但是很甜!如果这是你种的,岁无偿叔叔的钱就当……”
“我不要。”暴雷拳果断地拒绝,“你们中原人的弯弯绕不要在我这里用。”
岁无偿退了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叉起腰,“嗯,我是讲……对,就当做是菜钱。”
暴雷拳瞪他:“你也胡闹!”
李霸地啃着白萝卜:“能种出这样结实的蔬菜,暴雷拳叔叔,说不准很适合种地呢。不能打拳,未必没有其他的活路。”
暴雷拳丢掉斧头,把手揣在衣襟里。李霸地反应了一会,意识到他是想抱起胳膊。
“小子,你的口舌我见识过了。但是作为外人,你没资格评判我。从十岁被纳入孤血斗场起,我的前半生就在孤血斗场度过。我讨厌它,但是它的确维系了我的性命。我为它做了半辈子奴隶,现在它抛弃了我;身为奴隶,我又做得了什么?快走吧。”
“只做到奴隶吗?”李霸地咽下萝卜,“那是你技不如人,没办法啦。”
“你!”暴雷拳当场暴起,一拳向李霸地挥来。李霸地运起内力,抬手将这粗犷的拳头稳稳接住。
“在孤血斗场的评判标准里,你只是奴隶,这是事实。不要为事实动气嘛。”
他将中指按上暴雷拳手腕上的穴位,暴雷拳不得不甩着酸软的手松开李霸地。
“但是……你已经从孤血斗场里出来了。它的评判标准,不是苗疆的评判标准,更不是九界的评判标准。世间广阔,暴雷拳叔叔即便隐居山林,也该去看一看。孤血斗场,不是你人生的全部,更不应该是你内心的全部。”
他指了指暴雷拳种着菜的田地。
“来时,我们曾在山坡那边的一个村落里歇过脚。那里的村民热情好客,民风淳朴,我们住得很开心。这个村落距离暴雷拳叔叔的住处不过十里,向村民打听,却无一人听说过你的名字。
“暴雷拳叔叔,和外界完全没有交集吗?我说你种的萝卜很甜,没在恭维你。像这样的种植技巧,如果能够和村民分享交流,暴雷拳叔叔的小屋也会热闹起来。到那时,暴雷拳叔叔对人生应该有另一番感悟。”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啦。”李霸地把吃剩的萝卜缨揣进怀里,“暴雷拳叔叔想要怎么做,听凭本心就好。岁叔叔,我们走啦。”
岁无偿带着李霸地离开暴雷拳的住处。
“……我记得一点事情。”
两人都听见了暴雷拳的低语。
“并不是很多。在那个抛弃败者的地方……半昏半醒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拄着拐杖来。那拄拐的人没说话,但是另一个人我记得,是大掌柜。他对那个拄拐的说……”
岁无偿和李霸地转过身。
“……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