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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没有不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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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殿中烛火摇曳。
白色的猫,爪子踩在人形灵藕腿上,昂头盯着这具与自家师尊一般无二的躯体。
千年灵藕难得,这些年,他几经波折,七出七进,终于从那吃人不吐骨的幽境禁地带回。
果然,没叫他失望。
真像啊。
他悠悠伸出舌尖,梳理毛发,停顿几息,眉眼狡黠转了转,猫咪旋即埋着头,悄悄咪咪地舔舔灵藕师尊的手背。
很寻常的动作,小猫咪却软软耷下猫耳,不敢看人,蜷缩成毛茸茸的一团,窝在灵藕师尊大腿,心满意足闔眼,肚皮咕噜咕噜作响,偶尔扫下尾巴。
这一睡便是大半日。
将将入夜。
猫咪忽而睁眸,望向浮华派方向,心中惊诧。
秘境似乎有异动?
陌归尘跳下来,化成人形,瞬移回到秘境,落地,感受着周遭的气息,是片静谧祥和。
奇怪。
*
秘境外,几位本是闲聊的长老忽而肃穆。
大长老:“这秘境能量似乎紊乱不定。”
二长老:“私以为与那位小白毛道友有关,此子非同寻常,要知道,就连当年的闻师弟都未能震碎心魔镜,若非身怀秘密,那必定是大能转世。”
掌门:“我去请天机石。”
三长老扶额凝视水镜中的陌归尘:“不能够吧,我这好不容易瞧中个小徒弟,结果比我还厉害?倒反天罡啊!”
被议论的当事人,意外地遇到先前那对兄妹,非要拉他去洞府歇息。
“你我真有缘,咱们干脆拜把子得了。”
陌归尘:“……”
他半推半就随人离开。
“我姓黄名金,小妹黄银,你呢?”
“陌归尘。”
“哦,陌?这姓不寻常呀,貌似也就魔界那边多为陌姓,听说那大魔头也姓陌。”
“什么魔头。”
“无极魔尊啊!传闻他恣睢暴戾,作恶多端,杀人不眨眼,男女通杀老少咸宜荤素不忌,惨死在他魔宫床榻之人多不胜数,恶心,人人得而诛之。”
陌归尘:“……”
陌归尘:“空穴来风。”
黄金:“害,陌兄你这心善固然是好,可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大魔头,他怎么可能是好人,任他逍遥下去,我们还能有好日子?”
黄金:”据传咱们仙门几大宗门不日便会齐聚一堂,商议对策,围剿魔界。”
黄金期待搓手:“你说咱们这些新入门的小弟子能否有机会参战?”
陌归尘觑了人一眼,没说话。
“嘿,陌兄,难道你不想手刃无极魔尊?”
“聒噪。”
黄金挠头:“……”
闷葫芦怎么突然凶起来了?
陌归尘倚在黄金的洞府闷闷发呆。
周围亦有不少新劈的洞府,是几个结伴的队伍,好些人围坐在外面生火。
有人跑出来踢掉火堆起了争执。
“快把火熄了。”
“小心把妖兽引来。”
“你有病?我烤的兔子没熟。”
“你才有病!兔子这么可爱!”
……
渐渐地,嘈杂声浮沉起落,忽远忽远的,陌归尘捂上心口,那里,没来由疼得厉害。
他刚绕到后山,已维持不了人形,银发头顶长出猫耳,连身后也甩出罕见的九条猫尾,整个人处于半妖状态,浑噩难捱。
明明月圆之夜还未到。
怎会如此?
陌归尘痛苦撑地。
血。
好想要源源不断的鲜血。
意识模糊中,眼下骤然多出双白靴,纤尘不染,也熟悉不已,除了闻笺,找不出第二人。
但他也心知肚明,幻觉而已。
陌归尘:“滚。”
素影却单膝蹲下:“为师帮你。”
他抬头:”帮我?”
直接将眼前人推坐落地,随后跨上那人腰腹,五指揪住底下人衣襟,冷笑。
“你凭什么帮我?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你师。”
“我没有师父,他不要我了,我才没有师父!”
这话换来片静默。
陌归尘眼尾微红,讷讷定了定,内心烦躁郁闷,急切想听一句否定,便激将法似的盯紧身下人控诉:“怎么不说话?无言以对吗?伪君子!”
“没有不要你。”
如愿得到答案,却又难以置信摇头:“你又诓我!你凭什么不要我?”
这十年来,陌归尘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藏着掖着惯了,那些堆叠在心底,又未能及时消化的陈伤旧恨便也在最不清醒时迎来激烈的反扑,叫人总是这般脆弱、幼稚,又蛮不讲理。
“不,不对……你凭什么要我?是呀,高高在上的玄胤仙尊,你独坐高台,你不染风霜,你干干净净一身白,凭什么要我这样的徒弟!”
“无名无姓的小乞丐而已。”
“本来就没人要。”
“没人要!”
猫耳青年一把将人扯近,双手紧紧圈实对方,发泄张唇,狠心咬住闻笺颈脖。
犬齿扎进肌肤。
一点一点吸食对方的血。
幻觉而已,咬便咬了,反正如他这般孽徒,素来没规没矩,对自己的师父,何止荒唐于此……
幻觉里的闻笺任他抱着啃咬。
也第一次给予回应。
一如当年,落霞峰上那个反了天的小徒弟,总能在午夜梦回惊醒时,看着提灯推门的师父,将他抱上腿轻抚肩背,任人撒泼。
五岁大的孩子昂头,嘟囔着看人:“闻笺,我要和你睡。”
师父会说:”不可以,”
小徒弟撇嘴:“为什么不可以。”
师父耐着心调笑:“因为要名扬天下的大侠,是不可以和师父同榻共眠的。”
这时候小徒弟总破涕而笑,然后恶狠狠地咬师父一口:“老是取笑我!我不跟你玩了。”
师父还是会笑:“真是反了天了。”
……
感受着闻笺轻抚上肩背的掌,他滞涩了一下,唇角沾上两滴清泪,更用力地撕咬。
贪恋这刻的温存,陌归尘变得不知餍足,他怕,怕这梦醒,又剩他孤身一人,蹒跚难行。
可梦,终归是要醒的。
不知多久后,陌归尘被阵躁动惊扰,他迷惘回神,原地空无一人。
果然是幻觉。
耳畔,频频传来厮杀哭喊声,他起身,循声走去,此片空地火光冲天,大片妖兽正涌向这边。
兽潮?
好端端的怎会起兽潮?
不远处,一只赤焰巨蟒破空飞来,尾巴直接横扫数十名修士,众人合力抵起防御结界,几名负责维持秘境的浮生派师兄师姐回头:“诸位,你们先撤!”
奈何这妖兽,品阶甚高,刀枪不入,水火难伤,各种灵符也不管用。
几人吃力应对还是纷纷败下。
巨蟒吐出火球,烈焰轰地拦下要走的众人。
修行艰难,不少散修本就是贪小便宜进来寻机缘,哪想把小命交代在此。
“啊!”
“那些会爬的黑色植物又是什么?”
“要不咱们放弃吧,我还不想死。”
有人撕碎保命符,却没被传出秘境:“怎……怎么可能!传送符不管用了?”
浮生派大师姐:“少安毋躁,我给家师传音。”
陌归尘:“不用徒劳了。”
有人怯怯发问:“你……你是谁?”
话音刚落,烈焰再次袭来,陌归尘目光掀眸一瞥,直接一记眼神轰散火球。
须臾间寻出赤焰巨蟒命门,他摘下根枝条,抬手,飞出,直击妖兽腹部三寸位置。
一招毙命。
砰一声。
庞然大物就此倒地抽搐。
陌归尘又一掌轰退漫山遍野的黑色藤蔓,给惊魂失措的修士们劈出条路来,却无一人敢踏足。
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击杀高阶妖兽。
浮生派大师兄谨慎问:“你到底是谁?”
没理会众人惊愕又满是怀疑的目光,陌归尘神色淡淡瞥向东边,有更神秘的存在苏醒了。
“想死的可以不过来。”
*
另一边,刚请完天机石的掌门匆匆赶回广场,却见几位师弟焦急围成团。
掌门:“这是怎么一回事?水镜呢?”
大长老:“两刻钟前水镜便失灵了。”
二长老:“秘境似乎也意外关闭了。”
三长老:“更坏的是,咱们进不去。”
掌门:“果然,怕是秘境之主怒了。”
三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掌门:“天机石显灵了。”
他前所未有般肃穆:“十有八九与那位小白毛有关,此子断不可留!师弟们随我合力强开灵阵,把他献祭给秘境之主,以平息天怒。”
“慢。”
几人刚落地,却被后来之人横插一脚。
“闻师弟?”
“你来得可真及时,快随我们开灵阵。”
“师兄不是盼我收徒?”
掌门是聪明人,闻笺虽未说提及谁,可是如此及时赶来阻止他们,除了他们话中谈及要诛杀的那位小白毛还能是谁?
“闻师弟你糊涂啊,天机石显灵,卦象无一不指向这人!这人断然不能留,唯一的去处就是献祭给秘境之主,也算是他的一桩功德。”
闻笺郑重其事:“我收他为徒。”
“闻师弟,难道你还想养出第二个孽——”
“师兄,青栀是我徒。”
掌门拂袖冷哼:“徒?你那是养徒弟吗?我看你是养了个小祖宗,还是头白眼狼,总之我是不会看你一错再——”
话语被打断。
闻笺不容反驳开口:“师兄,我意已决。”
袖袍一挥,破除禁制,进了秘境。
三长老后知后觉:“欸,不是,掌门师兄,那位小道友不是我预定的人吗?”
掌门:“三师弟你也糊涂了?”
三长老:“……”
掌门:“浮华派绝不能出第二个青栀。”
二长老耸肩:“你又不是不知,咱们闻师弟最是护短,我看他是铁定心要收这个徒弟。”
大长老:“就是,咱们的话不管用。”
掌门脸色沉沉:“明的不行,那就暗着来,你们,随我去议事堂。”
*
浮华山幽径。
陌归尘跟在闻笺身后有些纳闷。
就在不久前,他还于秘境之中劈出一方结界护住众人,与秘境之主对峙厮杀。
闻笺从天而降。
那人二话不说加入他的阵营。
整整十年,师徒二人竟还能再次同仇敌忾地作战,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恐防伪装被识破,他刻意装弱,但闻笺实力实在强,两人不过联手几招,秘境之主已节节败退。
而他,得闻笺“赏识”,被破格收徒。
与当年无差,他同样是不太乐意的。
却不知为何,受蛊惑一般,再回神时,已经跟闻笺走了大半路。
真是见了鬼了。
陌归尘如上暗自低骂道。
红白两道身影前后穿过道天堑。
二人来到落霞峰入口。
十年,整整十年未踏足落霞峰。
这里似乎并没变化。
一如当年。
刹那恍惚,他似看到曾经的自己。
几岁大的孩子天真懵懂,一手抓鸡腿,一手指着满山的栀子树:“闻笺!那是什么?”
“叫师尊。”
“哦。”
“那是什么?闻笺。”
前方的白衣仙人停下,看着还不及自己大腿高的小孩,正用脏兮兮油腻腻的小爪子攥紧他衣摆。
似有半分无奈,他笑了笑,低斥。
“规矩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适才带小徒弟去膳堂饱餐一顿荷叶鸡,换得声温温糯糯的“师尊”。
不过半个时辰,竟又大逆不道叫回名字。
“对呀。”
年幼的孩子不以为意,摸摸圆滚滚的肚皮,餍足仰头,“‘师尊’被我吃到肚子不见啦。”
他摇头:“栀子树。”
“会开花吗?”
“会。”
“什么时候开花。”
“时辰未到。”
“那到底是何时嘛。”
“等到了便到了。”
“好吧。”
青涩稚嫩的小孩,难得认真而执拗,说着如诺言般的话:“等花开了,记得叫我来看。”
……
从回忆抽身,陌归尘纳闷许久。
这栀子灵树竟还未开花。
真真应了句“物是人非”。
前方之人也似发现他停在原地出神。
闻笺朝他开口:“这花——”
陌归尘冷然作揖打断:“晚辈乏了,告退。”
说罢决绝转身,走向另一边的分岔路,直奔安置内门弟子的内院。
银发红影渐行渐远。
闻笺轻张的唇还未合上,他负手站在这片栀子灵树中,低头,轻笑一声。
“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