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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自投罗网 ...

  •   我将文件袋推回原先的位置,倚在报刊架旁边,心不在焉地低头咬着指甲。
      “江景”既然已经死在1995年,就总不可能在半年前再死一次。上次和我哥通电话时,他的确告诉过我警方核查了死者的亲属。我当时没有太注意,但如今看来,半年前死亡的“江景”,不是孤儿院档案里的这个人。
      那么,是重名?杀人魔童年时目睹了伙伴的死亡,成年后又在同一个名字里踩了坑,悲愤欲绝以至走上歧途?
      几小时前,他说过自己是和父母一起从外地搬来的。福利院很少允许收容的小孩在外面乱跑,就算江景同他在小学结识,这份友谊持续的时间,加起来也只有一年多而已。
      但是……
      “——虽然大家嘴上会说众生平等,但真正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这些孩子会是最先被抛弃的一批人吧。”被关在阅览室期间,杀人魔曾经对我这么说。
      他对福利院发生过的某件事耿耿于怀。某件绝非意外的、出于人为的事,在他记忆中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甚至让他成年后仍然反复地、持续地前往福利院做义工。
      “江景”真正的死因,真的只是溺水吗?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起身听了听门外的动静,随后将门打开一道缝隙。
      没必要继续分析这个。如果不能活着离开这里,我就算把江景的祖宗十九代都调查清楚也无济于事。等到了外面,百度会解释一切。
      大厅已经重归寂静。不知道警方和绑匪谈判得怎么样了,不过如果进展很顺利的话,两个雇佣兵应该早已经痛哭流涕地扑入祖国母亲的怀抱,而楼梯上站满了安抚小孩的警察。
      显然没有。我微微叹气。
      好在,Y市的狙击手大概正在观察室内的状况。同时击毙两个人的机会不会太多,但不等同于不存在。
      二楼没人监视,我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动作很轻地拉开了大厅视线死角里每一扇窗户的窗帘。暗淡而模糊的光线在雨中透过窗格,渐次落在地面上,远远望过去,就像形成了钢琴的黑白键。连绵的雷声在头顶上空响起。
      行至尽头,我将前额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向外张望。对面楼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窗户和门,后面隐藏着狙击手。

      也许,我可以主动给他们制造一个机会。

      两个雇佣兵,一个在大厅,另一个在一层随机游走,但倾向于待在人质附近。那把6-4-式-手-枪在前者手里。
      这也意味着,第二个人手中,很可能只有此前用来割断绳索的匕首。
      我咬住从员工房里搜来的应急手电,拆下用来捆绑窗帘的绳索,用打结的方式将它们首尾相连。也许是低血糖导致的体力不支,又或许是布料上光斑的不断晃动使然,我不时感到有些晕眩。
      二楼的占地面积小于一楼,从结构来看更像是方形。从楼梯上来后,左侧是档案室和员工休息室,右侧是走廊围绕的三间宿舍,床铺井然有序地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床底可以勉强躲藏外,其余角落一览无余。
      为了方便进出,位于中间的宿舍两侧墙壁都被打通,两扇房门将它与左右的宿舍连接。我之前尝试着走进离楼梯扶手最近的一扇门,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对面悬挂巨幅宣传画的走廊尽头。
      如果雇佣兵的步速像恐怖游戏boss一样缓慢,这里倒算得上是个秦王绕柱的好地方。
      我苦中作乐地笑了笑,接着踩到用被子和枕头垫高的床铺上,仰头将绳圈勾住卡在门框与衣柜之间的重物,拉下另一端。
      昏暗的光线中,绳索像蛇一样缓慢地滑行过衣柜顶端,垂落在地面上。放在地上的手电将那一小块砖面照得惨白,我后撤一步,踩在光圈里,单手拽住绳索,随即半跪下来,将可以自由移动的一端绕过儿童床的床脚,打了一个死结。

      在衣柜、床脚分别固定上下两端后,门后的第一根绳索形成了一条滑轨,而门框、微微开启的门扉与略高一块的衣柜顶端变成三角状的支点。我在支点上放了从员工休息室拿来的花瓶。
      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一端缠绕床脚,而另一端系住花瓶把手的第二根绳索会松弛地绕过地面上的固定物,斜穿从衣柜到床铺的空间。
      房门开启,花瓶下坠,绳索绷紧,固定物倾倒。
      接下来,是第二个机关。

      我轻轻哼着音乐,伸手拾起洗手台上放置的洗手液,拆下环绕出液管的橡皮筋。
      ——正如我记忆中的那样,为了让小孩子不至一次挤出太多洗手液,Y市的很多家庭都会在按压泵下方缠上皮筋或者布条,以限制按压的幅度。
      瓶身抓在手中很沉,似乎才新换不久,橡皮筋也维持着相当的弹性。我回到宿舍,将它们分别系住左右两张儿童床的铁质护栏。
      两根橡皮筋的尾端被捆绑在一起,连结点处固定的重物使双翼极大地延展开来,而张力在尽头积聚。我蹲下/身体,将拆下走廊宣传画后取得的长铁钉放入空隙之间。
      护栏与地面的高度差令尖端斜斜朝上。我调整了几次角度,而后站起身,用鞋尖勾住重物,猛地将它踢开。
      空气中传来锐器破空时微弱的声响。我向前冲刺几步,伸出手。

      ——铁钉撞击门板后转了个角度,径直坠向摊平的手掌,实验非常成功。
      重物倾倒,弹弓击发,铁钉射出,贯穿来者咽喉。

      我兴奋地做了个抛接的动作,结果一时没控制好力度,铁钉飞速穿过指隙,砸落到地板上,迸出清脆的声响。
      ……哎呀,玩脱了。
      好在,此刻的大厅同样嘈杂。我驻足细听了几秒,确认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后俯身将铁钉捡起,轻轻吹去表面的灰尘,装回之前的位置。

      不知道杀人魔现在躲在什么地方。
      无论如何,他总不至于始终待在原地。隔壁的小姑娘看上去问题很大,雇佣兵应该很快就会前往我们的所在地查看情况,被堵在房间里可就惨了。
      我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在脑海中想象杀人魔被暴打的样子,心情很好地笑弯了眉眼。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有限。我藏身在二楼的栏杆背后向下窥视,遗憾地发现他不仅完好无损,还似乎相当游刃有余地在同雇佣兵周旋。
      而且,他正将玻璃碎片抵在一个人的咽喉前方。
      那个小姑娘。

      哇哦。
      我撕开从宿舍里搜罗来的包装袋,往口中扔了一颗糖,同时无声地惊讶了一下。
      这也太屑了。

      “……所以,我提出的条件很简单。”杀人魔微笑着说。“你们把枪扔过来,我就放开她。”
      他的太阳穴被牢牢瞄准,与枪口只相隔一张桌子的距离。另一个雇佣兵虎视眈眈地待在他身后,数度想要扑上来,但都被他的假动作逼退。
      “你怎么能确定我们在乎她?”持枪者懒洋洋地问。
      好问题。我将上下犬齿咬合,轻轻磨碎糖果。清甜而带有香气的液体缓缓滑入咽喉。
      “她告诉我,你们是半小时之前挟持这家福利院的。”杀人魔耸了耸肩。
      “但是,用正常的速度开车的话,从这里到我们上车的市中心至少也需要二十分钟。就算考虑到后来飙车的用时更短,小孩子的时间感知不准确,你,”他朝前方的人示意,“也不可能只在市区消磨了这么短的时间。这说不通。”
      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个小姑娘打手语时的神情就不太对劲。
      “她说谎了。”杀人魔说。
      “以这个为前提来想的话,我们刚进入活动室时她就把积木推倒,也是在提醒你们吧。否则,那个房间两扇门都上着锁,孩子们的行动力有限,穿过大厅又有风险,你们没必要因为有响动就特地去——”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雇佣兵便已冲了出去。
      锐器的寒芒在半空中亮起。杀人魔仿佛后背长眼一样轻巧地向右侧闪避,用裸绞的姿态勒住小姑娘的脖子,强迫她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随即将她挡在前方。
      “罗笑笑!”雇佣兵失声喊道。
      杀人魔腾出一只手,碎片尖锐处划过女孩的皮肤,所经之处隐隐有鲜血流出。人质脸色苍白地、小幅度地挣扎着,匕首在刺破她衣物的前一秒堪堪停住。
      一楼的四人各自站定,气氛再次回归僵持。
      “十秒钟。”他轻声说。“放下枪和匕首,否则我就动手了。”

      果然是只要我比别人都屑,就没有人能够屑到我。我又吃了块糖,忍不住在心里点评道。
      就在这时,杀人魔忽然微微抬头,望向我藏身的地方。
      我躲闪不及,索性朝他挥了挥手。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我几秒,接着眨了眨眼。
      这是……
      我挑起半边眉毛,给他回了个ok的手势。

      得到回应后,杀人魔猛地将人质推向枪口。
      后者重心不稳,登时踉跄着向前,几乎扑到雇佣兵怀中。巨大的冲击力下,那人的身形晃了晃,手臂也略微抬起,准星因此离开将人爆头的范围。
      匕首的锋刃于同一时刻从后方袭来。
      杀人魔侧身躲过,以手为刃劈砍在对方持刀的左臂上,随即顺势张开五指反拧住那人小臂,借力猛然将他掀翻。
      暴雨中,清脆的“咔哒”声在大厅上空响起。
      ——前一个雇佣兵把罗笑笑护在身后,将子弹上膛,重新抬起了枪口。
      杀人魔的动作顿了半秒,接着头也不回地拽过第二个雇佣兵的衣领,将玻璃碎片按在他眼眶旁边:
      “我果然还是不太喜欢用小姑娘当人质。”他淡淡道。“他开一枪,我剜你一只眼睛如何?”

      我歪了歪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持枪的雇佣兵看上去并不是很喜欢他哥哥。反倒是罗笑笑同后者关系匪浅,小脸一阵青白交加,几乎咬碎了牙。而且……
      唔。
      我向前探出半个身子,仔细地确认了两遍。
      状若黑白老电影的大厅中,暗淡的光线穿过玻璃门,恰巧打在女孩的棉质白裙子上,呈现出半透明的效果,让她看起来如同幽灵。略带微光的水痕悄无声息地划过幽灵的脸,在啪嗒声中掉在地面上。
      她在哭。

      下一秒,罗笑笑侧身拎起后方桌面上的装饰花瓶,对准仍处于半跪状态的杀人魔的脑袋,狠狠扔了出去。

      异变陡生。
      千钧一发间,杀人魔干脆地卸下那人的匕首,踢开对方后就地一滚,借着惯性冲向另一个雇佣兵。
      ——闪电自上而下劈开夜色。
      头顶爆开轰鸣。刹那惨白的光线里,花瓶清晰地划过一道弧线,将将落到他的身后。
      碎片在四周溅开。杀人魔眨眼间便已抵至持枪者身前,朝斜上方刺出匕首。
      他的速度太快,那人无法瞄准又不得不闪避,只好仓促将枪支换向,左手握住枪管,以枪托为锤头,狠狠向对手的太阳穴抡砸出去。
      杀人魔迅速后仰,上半身与对方撤开距离。

      这一过程中,已被缴械的雇佣兵从地面上爬起。他怒吼一声,抬腿扫向杀人魔的膝盖骨。
      后者一击不成,立刻抽身向左,在勉强避开袭击的同时将匕首朝斜后方盲挥。
      那人躲开锋刃,收拳朝他的腰间打出。
      杀人魔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匕首由上而下,刺入雇佣兵背脊。拔刀重新刺出前,他的身形猛然摇晃了一下,接着向后一个踉跄。
      是罗笑笑。
      她在这一刻冲了出来,用尽全力将杀人魔撞向后方,随即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寒芒隐约亮起,但最终没有刺下去。

      ——黑暗中,传来匕首坠地的声音。

      “游戏结束。”另一个雇佣兵冰冷地说。
      那人平稳地举起手-枪,朝杀人魔逐步靠近,空闲的右手拾起掉落的匕首。
      后者微弱地喘息着,慢慢抬起头。

      他忽然笑了。

      “不。”杀人魔轻声说道。
      “还远远……没有结束。”

      话音未落,他挥动右臂,将身侧的小姑娘狠狠甩开。罗笑笑猝不及防地摔飞出去,在地面上滑出一段距离,背部撞上桌沿,无声地咳嗽起来。
      大厅后方,本要发动袭击的雇佣兵见状硬生生扭转了脚步,迅速扑到女孩身边,俯身查看她的情况。
      持枪者冷哼一声,另一只手扶上枪托,将姿势由单手持枪改为射击准备状态。
      然而,杀人魔这次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丝毫不加掩护地朝对方冲了过去——
      “开枪啊?”他大吼。

      枪口骤然抵上来者的胸膛,因对方的不退反进而偏离原本的方向。一抹惊愕之色在雇佣兵脸上浮现。他在撞击中后撤一步,食指下意识按上扳机。
      ——在这犹豫的千分之一秒内,杀人魔的双手迅速缠上他的手腕,狠狠将他的关节拧转。
      枪支瞬间脱手,朝我所在的方向飞来,最终落在第一级台阶边上。我顺势捞起手-枪。
      与此同时,雇佣兵将匕首架上杀人魔咽喉。

      “抱歉打扰,”我在他们身后笑眯眯地开口,手指晃了晃,将枪身在空中甩出一个圈,“这个如果没人要的话,我就捡走了哦。”
      说罢,我赶紧拔腿就跑——不跑难道等着挨揍吗——一边顺便将手中的球形硬糖整袋抖落在身后。
      哗啦啦声中,无数糖果欢快地跃下台阶,自由地奔向一楼。余光里,雇佣兵脸色铁青地刹住了车。我趁机窜向走廊尽头,身形没入阴影之中。

      灯光全部熄灭后,这条过道是大厅最主要的视野死角。站在一楼,谁也无从得知我究竟停在了哪扇门前。而很少有人愿意舍近求远。
      如果进展顺利,来者会优先推开离楼梯口最近的那扇门,触发早已设置在那里的机关。
      我会在门后等待。即使铁钉射偏了方向,只要对方的动作因此有了片刻的停滞,我就有机会将他推至窗边。夜色中,无数狙击手已经等待多时。
      福利院的大门是玻璃制造。警方会持续观察里面的情况,一旦控制住其中的一个人,滞留在大厅的另一个便不足为惧。
      ……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我呼出一口气,手指搭上宿舍门的把手,轻轻向下按去。

      ——然而,浓烈的、冰冷的、未曾料及的疼痛感,在这个瞬间陡然冲上左臂。

      手-枪掉落地面。血液从伤处迅速地蔓延开来,我发狠地咬了咬下唇,另一只手撑住墙壁,将枪远远踢开。
      但身后的人似乎并不急于把它捡起,而是充斥恶意地将刀柄推得更深。尖端径直没入肩胛骨,轻巧地转了个圈,剜出一块血肉。
      然后猛地抽出匕首。

      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死死地捂住伤口,面无表情地抬头同他对视。指缝间传来潮湿而滑腻的触感,在Y市死寂的秋夜中竟有些许暖意。
      走廊底部,安全通道标识早已成为唯一的光源。暗绿色的荧光下,来人被照得宛如恶鬼阎罗。
      “你还跑得掉吗?”
      雇佣兵沙哑地说。

      我慢慢地、慢慢地向后退。对面的人步步紧逼,不疾不徐地将匕首换了一个适合挑刺的方向。
      他的衣袖破开了,皮肤上划痕清晰可见。是之前开车的那个人。

      ——在对方正式发动攻击前,我只有一次机会开口,只有一次机会将一切暂停。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忽然道。
      “什么?”他没有料到我会发问,下意识应了一句。
      “如果你不过来和他们汇合,另外两个人或许可以平安离开。这里本来就没有警察,警方根本就不知道其他人在这里。”我说。
      雇佣兵的表情有了瞬间的变化。这令我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还是说……你故意开往这个方向,不是为了和他们一起求生,而是为了——”
      我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从一开始,这两个雇佣兵对待罗笑笑的态度,就几乎迥然不同。
      我与杀人魔试图解开绳结时,穿过半个福利院去查看她状况的是另一个人。宁可暴露破绽也一定要从杀人魔手中把她揽过的是另一个人。在她意外撞向杀人魔时大惊失色的也是另一个人。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没有对她展露过任何接近于关心的情绪。他只是烦躁地拿着枪在一楼巡逻,像个疲惫的社畜一样偶尔应付外界抛给他的各种事项。罗笑笑对他不重要。
      但他仍然滞留下来了,因为他和另一个人是双胞胎兄弟。他们共享同一套身份,也许不得不在某些事上彼此配合,但总之被捆绑在一起。而捆绑会生出怨怼。
      尤其,是当这整件事情的起因,都只是其中一个人的一时冲动的时候。

      “我就说你那时候不该冲动吧。”对面的雇佣兵曾经这样说。
      警方围捕下,他是一个人逃命。出租车一路风驰电掣,即使以再快的速度,另一个人也不可能从相似的地点出发而提前到达福利院。他们分隔两地。
      他会被警察追上,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所以那句话指向的,是更之前的其他事情。与此关联的事情。
      “……一开始,你们只是借着雨夜掩护,在Y市随机抢劫,同时试图寻找一个人,”我慢慢说道,逐渐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故事,“罗笑笑。”
      缺少相似特征的受害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转换一次的案发地点。
      所有涉事者的私人恩怨都隐藏在阴影中。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是其中的一个人,由于某种原因,希望将罗笑笑带离这个地方。
      “但是有一天,你的哥哥,或者弟弟,他出门拉活的时候,遇到了罗笑笑的家人。他在冲动中杀死了那个人。”
      长相完全一致的双胞胎。共享的名字和身份。
      “你们一次只会有一个人出去。”我轻声道。“所以当你知道的时候,一切木已成舟。”

      警方已经在调查杀人案,当事者的家庭很快会受到调查,甚至是保护。两个雇佣兵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根据身份证上的地址,上门杀死罗笑笑的全家,让她变成孤儿。
      所以,那场惊心动魄的飙车之旅的终点,会是Y市的儿童福利院。也许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接到罗笑笑之后,迅速离开这座城市,一起远走高飞。
      “但是,你在中途被警方发现了。”我说。“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将警察引到路线完全相反,却人流密集、插翅难逃的市区,或者按照原计划继续前往郊区,在那里同另外两个人会合,等待着警方的包围。
      “从结果来说,这两个选择对你来说都一样。”也许是失血造成的大脑缺氧,我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晕。“你一定会被捕。但另外两个人也许还有机会逃生。”
      “你不想让他们逃生。”

      雇佣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神情由意外到怨恨再到冰冷。
      最终,他反而奇异地笑了起来。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说。“而你现在就要死了。”

      嘛。反正我本来的目标,也只是让他分心而已。
      我骤然抬起手腕,应急手电在这一刻爆发出极其耀眼的强光,晃动着逼近对方双眼——
      弱光战术。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哥因为升上初中不再能和我一起走,当时Y市人口贩卖屡见不鲜,我于是被迫把这些东西背得滚瓜烂熟。而刚才情急之中瞎编出来的剧情显然吸引了雇佣兵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发现,我佯装捂住伤口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挪向口袋。
      明暗切换下,对方的视网膜中只会残留前一秒的场景,他无从得知我此刻的位置,只好凭借记忆将匕首向斜上方挥出。我矮身躲过,接着用沾血的左手从口袋中拽出陶瓷笔筒,尽力朝右侧砸去,自己则在掷地声的掩护中迅速往反方向撤离。
      手电光在同一时间熄灭,阴影和雨声再次笼罩了整层二楼。

      不能逃向门后。除了我已经设置好机关的位置,走廊外侧根本就没有能够通往其他区域的房间。即使成功锁上了门,躲在那里也无异于瓮中之鳖。
      ——窗户。
      雇佣兵忌惮狙击手,这种地方会给我天然的卡位优势。
      微弱的风声从脑后袭来,我陡然侧身,笔筒瞬间擦过耳畔,在身后的墙面上摔得粉碎。黑暗中,一股巨力紧随其后,狠狠砸在我小腹上。
      嘶……好痛。
      我干呕起来,右手迅速将应急手电换了个方向,凭感觉竭力挥往身侧。
      一声闷哼,大概是击中了来者身体的某个部位。

      下一秒,雇佣兵抬手,抓住了手电另一端。

      我果断放弃攻击,转身向前方跑去。窗格之内,浇上玻璃的暴雨随闪电明灭,巨雷炸响在头顶。
      只要再有两米——

      鞋底忽地碾上某样圆柱形的东西,塑料外壳在踩踏之间压成碎片。
      ——是应急手电,被雇佣兵远远抛出,咕噜噜滚过地面。雷声掩盖它的滚动声,墙面的反弹使它迅速抵达我面前。

      我趔趄一步,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向前摔倒在地。
      天旋地转。

      黑暗弥漫的走廊上空,雇佣兵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接着,他抬起脚,狠狠地碾了下去。

      小腿胫骨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我生理性地、止不住地发着抖。疼痛与麻木的交织中,双腿都像钉在原地般无法使力。而左臂的新伤和旧伤在此时一同发作,几乎无法在地板上进行任何支撑。
      一米……这里离窗边只有一米。
      我咬了咬牙,勉强看向身侧。

      雇佣兵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顺着它向尽头望去。那里是楼梯口的空地,上面放着供家长与工作人员交流的桌椅。
      桌面光滑,空无一物。
      他冷笑一声,顺手拉过椅子,将它高高举起,继而砸向我头顶。

      冰冷的风声袭来。千钧一发间,我伸手拽住桌脚,就地滚向另一侧。
      ——泛着毛边的铁质椅面擦过脸侧,在耳边发出轰然巨响。我蜷起手脚躲在桌下,微弱地喘息片刻。
      下一秒,雇佣兵猛地将桌子踢翻。

      塑料刮擦墙壁,发出可怖的吱呀声。我试图爬开,但他在那之前抓住我的衣领,将我一把提了起来。
      很远的地方,似乎隐约浮现模糊的影子。
      未等我看仔细,雇佣兵便已一拳打在我脸上。耳鸣声瞬间响起,受击的地方迅速浮肿起来,我偏开头,下意识吸了一口气,接着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他没料到我会是这个状态,反而愣了一下。
      “我说得都没错对不对,”我猛地收敛笑容,转过头来,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根本就没有过来,他根本就不想过来……你在这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注意——”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雇佣兵烦躁地亮出匕首,一下割向我脖颈。
      身侧传来细微的风声。

      我闭上眼睛。

      ——预期中的痛感没有在动脉附近爆发,而是降落在肩侧。雇佣兵低低地“嘶”了一声。
      我重新睁开双眼。
      他的手臂上,嵌入了一块玻璃碎片。
      “滚开。”杀人魔轻声说,接着扳住雇佣兵,一拳砸了过去。

      ……就像我猜测的那样,另一个雇佣兵在罗笑笑受伤后没再试图进行攻击,而是直接放任他来到了福利院二楼。那个时候,我正被人用匕首刺入左臂。
      他旁观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出手了。
      钳制我衣领的力量骤然松开。我踉跄了一步,背对他们慢慢走到窗前,倚在墙边恢复体力。
      鲜血不断从我肩膀和手臂的伤口渗出,洇湿了整片衣袖。我掐了自己几下以保持清醒,随即试图沿外套的纹理撕下一块布料。
      手指颤抖得很厉害,残余的力气在衣物的柔韧性面前不值一提。漫画里果然都是瞎编的。我叹了口气,只好俯身拆下鞋带,在伤处上方勒紧,简单地进行包扎。
      走廊尽头,杀人魔正在与雇佣兵缠斗。但也许是长时间行动所导致的体力不支,他逐渐落入下风。

      雨势渐小,月光穿过窗外的树木,在地面延伸出杂乱横斜的深黑色枝桠。一阵大风卷过,满地黑色线条随之晃动。
      深浅浓淡的阴影中,一个影子踉跄着后退,而另一个影子乘胜逼近,举起手中的匕首。
      后方已经没有退路了。早时掀倒的会客桌横亘在地面,全然堵塞了那里的空间。杀人魔不慎踩中圆柱形的桌脚,一下坐倒在地。
      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部一阵阵抽痛绞紧。我勉强拉着窗帘挺直身体,随后悄无声息地朝他们接近。

      ——我讨厌欠别人人情。

      第一下。匕首没有刺中关键部位。
      雇佣兵啧了一声,抽出刀刃,准备进行下一次攻击。但紧接着,他的动作凝住了。

      与此同时,我在他腰际收紧双手,猛地向后跌去。

      刀片划过空气,牢牢钉在我指间的地板上。我翻身骑在对方身上,照准他的面门,狠狠地打了出去。
      “还你刚才的那一下——”
      雇佣兵痛哼一声,鼻翼下方有鲜血流出。他一把盲抓住我的胳膊,用拇指用力扣住我的伤口,把它向旁边撕扯。
      钻心的、难以忍受的痛感,在这个瞬间蜂拥而来。
      我疼得嘴角直抽,神志也变得涣散,下意识收回右手,颤抖着试图将他拨开。前额立刻挨了重重一记,连带视线也开始模糊。
      看不清他的动作,但颠簸突如其来。头晕目眩中,我骤然失去平衡,被一股巨力狠狠甩了出去。
      墙角碾上左肩的淤青。寒冷和剧痛席卷全身,带来片刻的、直冲天灵盖的清醒。
      就在这个瞬间,我终于猛然意识到,为什么警方一直没有正面突击,为什么那两个雇佣兵始终没有开枪,为什么那种莫名其妙的晕眩感始终在不断累积。
      以及,先前走上楼梯时,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那是煤气灶开启的声音。

      早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时候,爆炸性气体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蔓延,漂浮到密闭空间的每个角落。
      ——整个福利院,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巨型炸弹。

      晕眩中,世界一丝一缕地昏暗下去。我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用手撑住地面,试图爬起来。手指划动间,忽然触碰到一个硬物。
      之前和雇佣兵打斗时,他朝我所在的方向,摔落的椅子。
      扭曲模糊的视线尽头,杀人魔已经被雇佣兵逼至拐角处的门边。他的手臂被划开了,暗色的血液沿着衣袖下行,就如同藤蔓缠绕。
      椅子,宿舍门,窗户。
      杀人魔踉跄了一步,后背抵在墙面上,鲜血不断从他手腕滴落,唯一的窗户在他对面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
      他微微侧过脸,我们的视线在玻璃表面有了浮光掠影的交汇。
      不合时宜地,我无声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故事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下一秒,椅子划破空气,单层玻璃在巨响中破碎。
      冷空气蜂拥着挤过豁口,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灌往房间的每个角落。

      大风带走了我身上的最后一点热量。手脚僵硬,我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只好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胳膊里,挡住不断袭来的碎片。
      勉强可以视物的空隙里,杀人魔爆发式地蜷起膝盖,顶向雇佣兵的小腹。后者吃痛弯腰的瞬间,他扳住对方的肩膀,将两人换了一个位置。
      趁这个空档,雇佣兵迅速将匕首刺出,将杀人魔的下颔挑开一条血线。后者偏头躲过,在墙壁支撑下,回给对方一记肘击。
      雇佣兵上半身后仰,为了保持平衡,略微向后撤退了一小步,手中匕首再次挥出。
      锋刃没入骨血。杀人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用左手压住伤口,格挡在身前,而后不退反进,不要命地重新向雇佣兵冲去。后者似是被他惊了一下,在将匕首推得更深的同时,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只余下呼呼的风声。带着些许惊愕,雇佣兵的神情凝固了一瞬。
      在他身前,杀人魔力竭地拽住他的衣领,借重力向后倒去。
      ——他原本应该,也可以躲开的。
      可是他没有。

      一颗子弹如预料般破空而来,穿过破碎空洞的窗口,精准地击中他的太阳穴。

      炫目的火花在我们面前无边无际地爆开。残余的气体被猛地点燃,巨大的冲击波顷刻间扩散,四周的支撑结构摇摇欲坠。
      地动山摇。我的五脏六腑都像搅在了一起,气流托举下,重力仿佛在这个瞬间被隐去。
      下一刻,我的后背狠狠撞上支离破碎的窗棂。
      尖刻的残存的玻璃划拉过我的肩膀,留下长而可怖的伤口。四面八方浮动的无数碎片背后,杀人魔似乎是想要伸手拽住我,但视野中的一切都在远去。
      冷意封缄痛觉,只余下失重的坠落感,漫长得如同炼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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