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鸟恋旧林》秋夭

3、第三章 春风少年最相宜

　　八载冬雪飞霜，夏木繁荫，春芽浸雨，清秋朗月，当年的稚子已是俊郎少年。
　　正值麦月，春晨细阳如丝，丁香上还盛着朝露。季袅拨开枝叶，摘下一朵五瓣丁香。
　　“季袅！我可想死你了！”季袅回头，便看到了高束着发，一袭繱犗长袍的楚飞尽朝着他飞奔而来，而后一把拥住了他。
　　季袅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楚飞尽，你已是舞象之年了，你可晓得？”
　　楚飞尽抬起头，檀色双目中透出几分委屈，似乎下一刻便要落泪。
　　“袅袅你嫌我轻浮是不是！果然！你一点也不想我！你喜欢垂暮老叟一样的人那你就去找姜辽吧！左右你也没将我当知己！你……”
　　楚飞尽说起来没完没了，季袅只得拍拍他的背安抚道：“行了行了，这套话术你已说了八年了。不过说来……”季袅指了指楚飞尽手中的卷轴问：“你今日怎这样勤勉，这才卯时，你便要去作画了？”
　　楚飞尽连连叹气道：“唉……非也非也。我是刚从朱碧局出来，一夜未眠啊，朱碧局的老儿们要我命……不过还好，我的画他们还算满意。你可要看看？”楚飞尽说着将卷轴递给季袅。
　　季袅接过，但楚飞尽抱得太紧，他根本动弹不得。
　　“你不放开我，我要怎么看？”
　　楚飞尽稍稍拥得松了些，说道：“现在好了，你看吧。”
　　季袅无奈，只能艰难地将卷轴在楚飞尽背后展开来看。
　　入目净潭如碧，縠纹皱绿，一陂春水，万顷春色。夹岸数枝玉梅，若团团积雪栖；新芽二三带绿，如点点碎玉嵌。
　　“这是椋洲四景之首的渺烟春晓。”楚飞尽道。
　　季袅不语，沉醉其中。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被我的技艺之精湛震撼到了？”
　　“縠纹皱绿，处处春。美极！”季袅赞叹。
　　“縠纹皱绿处处春，我喜欢这句！袅袅，不如你为此画题诗可好？”
　　“当真吗？我真能有幸……”
　　楚飞尽忍俊不禁，打断了季袅：“你与我说话还要这般拘谨吗？能被你喜欢，这破画也就值了。你若想要，千幅万幅我也给，你烧了取暖都行。”
　　季袅轻笑，收起卷轴，拍了拍楚飞尽的肩道：“多谢。我该走了，想来太子殿下也该起了，我得回去侍奉了。”
　　楚飞尽不舍地放开季袅，叹道：“行吧行吧，你回吧。去看殿下画‘巨柱瘦鸡图’。”
　　季袅抱着画，拾起盛着寥寥几瓣五瓣花的竹篮
　　枝叶间漏下的晨光落在季袅如含露梨霜的面颊，季袅启唇一笑，如初梅凝雪。
　　“慎言，是《雀栖小桃图》。”
　　东宫内，一身着剑锋紫蟒袍的少年忽一把抓住谢无题的肩头，目中凶光乍现。
　　“你是说楚飞尽那个贱奴抱了季兄？”
　　“回殿下，确是如此，抱了许久。”
　　司桕麟后知后觉地放开谢无题，干咳两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半晌，司桕麟冷笑一声，又略显不安地问：“那季兄可说什么了？”
　　“大人说：‘慎言，是《雀栖小桃图》’。”
　　“慎言……”司桕麟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季大人回来了，已在惜墨斋中候着了。”婢女兰渚忽来通报。话音刚落，司桕麟便飞似的走了。
　　惜墨斋内，季袅已然磨好了墨，便坐在一旁又欣赏起了《渺烟春晓图》。
　　“季兄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季袅忙起身行礼道：“回殿下，是楚飞尽所作的画，因他托臣为此画题诗，故臣便想着看得仔细些，免得有所疏漏。”
　　司桕麟拾起画，观之自愧不如，嗟叹道：“虽我为画圣，但我知世人认的画圣唯楚飞尽。其实我本就无心惹得他人笑话，当年我参加擢贤会，只是奉旨行事，父皇要我为万民之表率，我又能如何呢？”司桕麟栖星藏月的目中夹杂了几分哀怨和无奈。季袅忽然很想抱住他，一言不发地抱着他，不说奉承之辞，不道宽慰之语，就只是让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让他知道自己愿陪他共担世间冷暖。
　　然君臣之礼不可废，季袅终是道了句：“殿下不必妄自菲薄，依臣所见，殿下当年的《雀栖小桃图》实为上品。”
　　“阿袅……”司桕麟墨黪色的眼中幽深不可见底，唯隐约可见的悲戚被季袅读懂。
　　“阿袅这样说，究竟是因为当真这样想，还是因为我是太子，故不得不慎言呢？”
　　季袅一怔，笑道：“殿下，八年前我便是这样想的。正所谓‘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求’。若论形态之真，楚飞尽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甲等。但若论神韵，太子殿下所作无疑是最上乘。况且……纵天下人都以楚飞尽为佳，臣……臣心中的画圣亦只殿下一人。”
　　季袅秋色的眼中澄澈无杂，若盏中琥珀。
　　“那季兄为我的《雀栖小桃图》题诗可好？”司桕麟噙笑问。
　　“臣低微之身，如何能……”
　　“果然还是入不了你的眼吗？”司桕麟垂下头，故作失意状。
　　“殿下，臣领旨。”
　　司桕麟冁然而笑，俊朗无双。
　　“甚好，如今我的画已然能入季兄的眼了，愿我也能早日入季兄的眼。”
　　季袅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司桕麟第一次见季袅如此无措，心中暗喜。
　　“好了，你不必急着答复我。对了，你今晨去何处了？”
　　季袅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波澜不惊之貌道：“回殿下，臣今晨去采了些五瓣丁香。日前无意听到宫人说五瓣丁香能祈福许愿，故而采之。”
　　司桕麟拿起竹篮，问道：“丢下我那么久才采了这么几朵吗？”
　　“这……五瓣丁香难得……故而出去久了些。”
　　“那我便易得吗？”
　　“……殿下尊贵……”
　　“尊贵不也被季兄随心抛下？”
　　“……臣没有……”
　　“不如将这惜墨阁更名为思袅阁，让季兄在外风流快活时，还能想到还有个人在这儿巴巴地盼着你，等着你，念着你……”
　　“殿下莫要说笑，这使不得。”
　　“那还能如何呢？谁让我总被丢下……”
　　“……臣……知罪……”
　　“不，不是季兄之罪，是桕麟无用……如今季兄回来了，能不能陪桕麟一会儿……”
　　季袅点点头，司桕麟见之哼着曲儿将季袅按在桌案前的红木椅上，而自己则为季袅研墨。
　　季袅诚惶诚恐地起身，不料司桕麟竟又露出了那副受伤又委屈的神情。
　　“季兄不愿意陪我……”
　　季袅只能乖乖坐下。
　　司桕麟去一旁拿出当年所作《雀栖小桃图》，递给季袅道：“季兄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