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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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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还是玫瑰,这些玫瑰自幼时就无时无刻不在自己鼻尖缭绕,绕至鲁格尼斯的时代结束,又直到很多年前那个上午,自己才与它和解。复生后他从来没用过玫瑰向任何人示好或者示爱,甚至向他人表达善意,尤其是在家里,他从不养这些有毒的花儿,他仍然害怕伤害到普通人和自己的家人。诚然他已有充分的能力使自己身体上的缺陷完全封闭,然而意外是无法避免的,他必须为他人时刻防备着自己。
他这已经是此生不知道第多少次如临新生的睁眼,所带来的是熹微的早隅,他仍然沉浸在对被灰蓝色白布覆盖的病房的最后一幕,怀中抱着的人体是残留着余温的,四肢却是僵硬的。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甚至还带了微微的、释然的笑,因为米诺斯说了些话,又好似什么都没说,致使他只想享受与米诺斯呆在一起的最后一刻,然后渐渐地将悲伤遗忘。
他扶着额,缓缓从石床上坐起身,一睁眼便看到了昔日所长居的石殿内壁。他看到燃尽的残烛,滴蜡凝固成滴液状挂在碗旁,一个侍女一如既往走进来,看到他,十分惊讶:
“雅柏菲卡大人……您不是刚出门应战了吗?这副打扮……怎么像是刚起?”
哦,原来是到了出门应战的时候了,他也记起来这时候来的这个侍女是来收拾这昨夜燃尽的蜡烛与其他根本没穿过的衣物的,他向她道了谢,便换了自己最常穿的那件衣服慢吞吞走出房间。
“那个……”
“我知道,有人代替我去了。”
他头也不回解释道,他带走了他的黄金圣衣,然后站在他的战场上准备迎敌,那个他是多年前的自己,因错乱的意识他们又重聚在最初。以往他可能会把这个最初称为“原初的最初”,而自他送别米诺斯后,再回看以前,所谓的原初又没那么重要了;他没什么好在意的。
最重要的是,他一点也不惊讶。
他晃过有些陌生的被米诺斯双翼摧毁的村庄,那时的他看见这惨剧,满心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与震惊,怎么也想不到只是涉及了两个神灵之间的战争,而敌人居然为此对无辜的人类下手。诚然依他后来对米诺斯的了解,米诺斯是没兴趣搭理普通人的,全然是自己过切的保护欲害了罗德里斯村人,他不该让米诺斯注意到它。
而他也确实知道米诺斯其实又没有做太多,他用他的双翼掀起房屋,使得人群被困在废墟之下,所幸的是在后来为自己送行的人群中他并没有感受到生命的悲鸣,没有听见任何一个人因可能的断肢而发出痛苦的哀嚎。那时他如果活着,或许会很欣慰没有任何一个人受到重伤,他们能迅速包扎伤口,然后站起。而用米诺斯的话说,可能是“他们为你的牺牲感到震惊,疼痛已然被感动与敬重稀释”。不管如何,米诺斯没有犯下太重大的错误,他也就不再在意了。
今夕仍然是这般残状,他悠悠地帮助被困在废墟中的人搬开那些石砖木梁,并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错愕,他根据这些在心底判断出有两个他,而其中一个他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他刚经历过死亡,此时自然怀念死亡,但这份死亡如今已不属于自己,他早忘了全身的骨头断裂起来是什么样的痛楚,可这不比失去心的一部分痛。他知道的,米诺斯是极容易早亡的,与他在一起,他稍有不慎就会不知不觉害了他。故而他从一开始就说,“我不喜欢玫瑰”,“仅是一点毒就可以要了被它入侵的人的命”;米诺斯就是这样在一瞬间脱力死去的。而现在米诺斯就这样死去了,他在一个小时内见证了两次不同样却独属于同一个人的死亡,前者迎着晨曦,说了些浑话,然后慢慢地合眼,心跳归于宁静。后者他更熟悉不过,因为米诺斯由他亲手杀死。
他知道这个命中注定的结果,所以也就如约见证了当年的结局。他看到他的米诺斯了无生机俯趴在地上,看不到面部,但恐怕是沾满他中毒流出的血污。他慢悠悠走上来,迎住面前的自己与同伴本是哀息,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变得同样错愕的目光。史昂目瞪口呆,因为他身后就跪着一个雅柏菲卡,此时他无法再判别眼前这个究竟是什么。
错愕到以至于他不可遏制自己举起的,指向还好端端站在那的雅柏菲卡的手:
“你是……?”
他隐隐叹息,走到自己面前,而对同伴置若罔闻。他蹲下身,看着面前低头跪地的自己,忽就觉得自己在用一种奇妙的第三视角来观察昔日的一切。只是这是毫无理由的,他一点也不比他的同伴知道多一点的“同一个世界存在两个自己”的缘由,但他也说过他毫不在乎。他伸出手,抬起另一个自己的下颚,看到的同样是一张沾血的脸。
“真的很狼狈啊。”
他在自己的眼中看到的是错愕与镇静的倒影。
他松开手,摘下圣衣上的披风,将其当作一块好用的白布。但他并不用在自己身上,而是起身走向米诺斯。他将米诺斯温柔地翻过身来,随后用那披风一点点为他擦去污浊结块的血,那受了他的毒血影响而同样染毒的血;有时候他会想和米诺斯同居了那么多年,米诺斯的身体里是否也会随他而染上部分毒素。但米诺斯并不死于他的毒,而是他那残缺的心脏。米诺斯死于心脏病,加上他的熬夜,生命的流逝使他的身体不可遏止地衰弱,最后走向早亡。米诺斯两次死亡的时候分别是23岁和45岁,是相当年轻的年岁。他为他擦去了头发里的沙砾和尘土,终于看到了米诺斯23岁那年死去的真正的样子。这才是出乎他意料的,米诺斯死后的表情意外地平静;他原以为那双紫色的眼睛会发怒而睁着,但米诺斯甚至都没有一丝愤怒。
他原来是这样死去的,雅柏菲卡将他抱在怀中,手指触在冥衣上,瞬间,冥衣感应到了双鱼座小宇宙中另一份熟悉的气息,竟然自动从主人身上解体,组装成兽形默然立在一边。这下那块布成为了他给米诺斯尸体最后留下的蔽体布,他为他盖上,眼中多了一如既往的温柔。
如果史昂没有出声,这份平静或许可以让眼前的战场终局变得更加唯美一些:“你怎么能驱使天贵星的冥衣?你不是雅柏菲卡?你是什么人?但是这股小宇宙的气息……却确实是属于我的战友的。”
他不回答,而再次走到自己面前单膝蹲下:“那时的我对自己说,你的使命已经完成,对过往的一切与被米诺斯羞辱的部分都可以抛弃,我从不曾想过我还有后面那段历史。”
说罢,他强行抬起自己的头:“如今的我,只想让这时候的自己死。”
他看到的是一双生机还未丧尽的美丽的眼瞳,倏然的,他提起对面这个濒死的自己的脖子,就这样直接站起身。他冷眼看着那个自己终于有了些反应,微咬着牙想用最后的力气挣脱;他丝毫不顾忌小女孩的大声尖叫,收紧了虎口。
双鱼座圣衣却没有丝毫保护主人的动静,他眼神一凝,待确认手中的自己已经没了气息后,才缓缓松手,任由自己的尸体摔在地面。
现在——雅柏菲卡整理了衣襟。
“双鱼座圣衣,你还在犹豫什么?”
圣衣静默,然只似犹豫了一会,仍然是毫无保留相信了自己的主人,飞来自动穿戴在他身上。而伴侣的冥衣在注视雅柏菲卡抱起米诺斯后消失在大地之上,回归了冥土。米诺斯如同睡着了一样靠在雅柏菲卡怀里,安静且仿佛带着浅笑,身上盖着那块染血的披风。现在的雅柏菲卡还知道这幅躯体上还有无限种复生的可能,但他不想,米诺斯也不想死去活来,如此反复,很容易令人失去新鲜感。
雅柏菲卡想到这,无缘故收紧了抱着米诺斯的双臂,现在这里还是战场,他更不可能让被自己杀死的米诺斯复活过来,让他的努力功亏一篑。所以他只能微躬身将脸颊与米诺斯柔软下来的面部肌肉相贴,那死亡的气息那么不新鲜。“我很抱歉,米诺斯,圣战结束后再见吧。”他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他带回圣域安放。
至于另一个自己,他并不显得有多在乎。史昂愣了许久,才想起要带着他来找雅柏菲卡,他边追边喊,以至于显得他抱着那被雅柏菲卡亲手杀死的尸体有多手忙脚乱:
“你究竟是……”
“别太在意,史昂,你手中的是我,站在这里还活着的也是我。”
他终于勉强停下来等一等史昂,这下这里有两个活人手上都有两具尸体,而史昂脸上是动摇的惊慌,他回头,看到女主角也追上来了,她尚稚嫩的脸上的神情与史昂一致,但多了许多戒备与惧怕,她从没看过自己杀人,何况还杀的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她张大了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她只能张大嘴喘着气,发出啊声却发出不了她自己的言语。她无声呐喊,那般无助,让雅柏菲卡想到自己第一次倒在米诺斯面前,心里想的也是就这样结束了吗?没有人成为他站起来的勇气,他知道即使他就那样死去史昂也会代替他将米诺斯拦在圣域外;那时没人觉得他还活着,他也有一瞬间在思考自己重新站起来的意义。
“我不信你。”史昂还是史昂,只是稍有犹豫,还是说出了他的判断。他更相信他手上抱着的,经历过浴血奋战最终有尊严(原本应该是有尊严的)而死去的同伴,他快步走上前,一道水晶墙拦住了雅柏菲卡回圣域的路。“你杀了他!而且还……”
史昂看着雅柏菲卡怀中的冥斗士欲言又止,而雅柏菲卡只是笑了笑,站住等待史昂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果不其然史昂就这样做了,他带着另一个雅柏菲卡的尸体和阿加莎一同气势汹汹站在雅柏菲卡面前,大有不回答就不会放他走之势。
但他抖动的嘴皮暴露了聪慧的未来教皇心里真实的想法——
雅柏菲卡,真的会这样对自己毫不留情吗?从他全身骨头碎裂还能站起最终杀死米诺斯来看,他确实对自己毫不怜惜,可他更不会对米诺斯怜惜。
所以结症最终流落到史昂真实注视的地方,那是被雅柏菲卡杀死又被他温柔抱在怀里的冥斗士,他绝不会这么做,那太矛盾了,不足以诠释他所认识理解的雅柏菲卡。他听到对面说,“如果我不在你面前带走米诺斯的尸体,你就不会用这种表情来质问我。”雅柏菲卡说,“我认识他,他是我很重要的人,让我把他带走吧。”
史昂有些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这不像你。”
可史昂始终没有对他发难,白羊座对两人身上相同的小宇宙太熟悉了,唯一的区别也不过是活着的比死去的力量要强大、要深邃许多,但那温暖的力量绝对不会错。这也是他始终不敢坚信自己判断的原因,而雅柏菲卡为此给了最直接的回应,他伸出手,久违地变出一大把火红的玫瑰,在他那温和的目光中格外鲜艳,随后这些花化作一片片花瓣飞走,有一部分落在盖住米诺斯的白色披风上,有一片落在他白色的发丛。
然后他继续抱住米诺斯,不再解释什么:“回去吧,我把他带回圣域,这样冥王军才暂时不会复活。”
“可是……”
“史昂。”
雅柏菲卡打断了他。
“不要再怀念过去的我了。”
史昂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双鱼座,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雅柏菲卡知道他这次荒唐的举动会给他带来怎么样的疏离,而且事实是无可雄辩的,活着的抱着米诺斯的他站在雅典娜面前,倒下死去的尸体躺在史昂身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张脸,还一如既往的是惊愕,仿佛这个谜团永远也不会被解答。他还看到女神头一次用一种这么严肃的神情站在他们面前,她在凝思,一旁的教皇看不清表情。
直到女神也犹豫着下了定论:
“他……确实是雅柏菲卡,可是,怎么会有两个雅柏菲卡?”
对此,雅柏菲卡的解释是“我也不知道”。
这是最好也最没用的回答,这是对死去的雅柏菲卡的不公,或者在外人看来亦是如此。可雅柏菲卡本人却觉得这没什么不妥,他知道自己杀死自己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十六岁老师去世那年,他在药师岛觉醒的那年,他曾为人或者曾迷茫的过去就已经被自己相继杀死了,他会原谅自己的。
唯一解释不清的也就是只剩他为什么在两百年复生后,在拥有了自己的新家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但雅柏菲卡不太在意,当年的他们没有希翼自己怀念过去,和米诺斯关系的转变也是在他尝试接受现在之后才发生的。
每一次转变都是新生,每一次转变都比破茧更破茧。他不在意回到了哪里,成为他家人的米诺斯死后他变得更加在意珍惜。他对女神鞠了一躬,还是抱着米诺斯走了,而教皇和女神都没有阻拦,那多亏嘉米尔来的小孩及时做出解释。
现在他终于有时间来好好对这个世界里的米诺斯做出最后一次道别,他为他换上了合体的白袍,将他双手交叉放在前胸,最后他为他献上一束玫瑰,给予最后一个深情凝望,便永远离开了双鱼宫这安放米诺斯遗体的深处。
他想起一个时辰前米诺斯的心跳就这样一点点在自己胸口停止,而米诺斯只是微微闭着眼笑起来说,“等会回家记得收拾东西,记得吃早餐。”
他的声音很虚弱,说这些嘱咐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而那时他的身体也不及现在这具尸体三分之一强壮,十分瘦小,一只手就可以揽全。
他问他,“你的东西要怎么收拾?”
米诺斯想了想,“捐了吧,你想留着也可以,但有些占地方。”
“那好,我留着。”他笑起来。
米诺斯也笑起来,但很快就开始了止不住的咳嗽。咳了好一会,米诺斯再无力气笑了,于是只能微微喘着靠在他最后能获得温暖的胸怀里,手一点点滑落,眼神一点点失去光亮。
史昂还想走过来询问什么,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了米诺斯,白羊座抿唇,站在他身后凝望这个干扰他认知的背影。
而雅柏菲卡没有等他问自己,抢先说道:“你没什么事的话,天马座与女神那边更需要你帮助吧。”
“……确实不错,但放你在离女神最近的双鱼宫里,我不放心。”
雅柏菲卡欣然表示同意:“那么,我去山下住吧。”
他不必为自己辩解,他知道史昂只是需要时间来了解这件事,就像他用了很久去了解与接纳米诺斯一样,事到如今他仅不希望前者的用时要比后者长。
史昂目送他的背影,见双鱼座就这么不争不辩走下山去。有那么一瞬他为自己对同伴的态度感到懊恼,可他的警惕使他保有一定的理智。说到底,信任并不能继承,他只是在尽一个同伴最大的义务。
史昂用这种方式成功安慰了自己,接下来他就要和其他人去考虑如何安葬雅柏菲卡,他没注意到暂时放松下来的自己走起路来竟有些微微的抖,也更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思维其实是混乱的。
直到他远离双鱼宫许久,眸色才恢复一丝清明。史昂,你要冷静啊,他对自己说,还有更多变故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