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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引. 差千万个梦 ...

  •   他有一个梦是梦见那个下午夕阳倾斜,行人方归,空气略显薄冷,湿湿地黏在厚外套上,原本一切宁静,可偏偏家里少了很多鸡蛋——如果不在他将面粉舀入碗中后才发现的就好了。没有鸡蛋做不成蛋糕,他必须得出门买了,哪怕天色已晚,夜墨厚如醇乳,黑紫得略显旖旎。那么,希望还能买到吧,他已经穿过好几个街区了,他走远了些,他手中提着纸袋,在想家里是不是也没有其他食材了。奶油还有吗?糖还有吗?水果够用吧。他边走边想,忽略了拒绝,忽略了怎么样在人间注意安全。他趁思考的罅隙看见一朵递到跟前的凋敝的玫瑰,干枯黄卷的花瓣犹如从面前可怜的乞丐女孩的棕发上掉落,“请买一支花吧”,她苦苦哀求,他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缺少了许多助人情结,未来也不再有机会去思考他能否去对冷漠进行后悔,去赎罪,更没有机会去思考那个女孩为什么会为了卖出区区一枝玫瑰要交付自己的性命。他想不明白。他的生命只来得及从目光的浮沫中看见女孩举着花奔跃马路朝他跑来,天真的她不知道飞驰的车辆能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可他知道;他的生命甚至只来得及对撕裂身心肺腑的疼痛浅尝辄止,他看见红蓝的烟火在头颅残存的念想里绽开。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躲不过一辆区区人类的钢铁包装。他不知道雅柏菲卡未来怎么样了。
      他有一个梦是梦见回避那场不该发生的车祸后他生活的相安无事,他有了一个女儿,这很好,小姑娘饿得身形瘦弱,形容枯槁,体重轻得异常,像飞蒲,他给慢慢用丰富的食物与爱将她调养好了。后来还有两位小客人来过,两个都是男孩,两个都很活泼好动。唯惜命运不让,为了维护这个家的平常生活,他自作主张半夜离家,却判断失误,落入混沌黑海的掌控之中,被扭断脖颈而亡。那时他甚至不会呼吸,却仍然想着要告诫生者回避这来自时空的错乱,为此他在之前将前代雅典娜之血撒在当代射手座身上,他知道这将成为开启新时空的诱因,可别无选择。
      他有一个梦是梦见哪怕没有被圣战打扰的命运,他也终将在一个呼吸之间的夙夜被发觉身体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健康,顷刻之间就会分崩离析。他有些茫然地错愕着,终于是忍不住投入爱人的怀抱;一切都要结束了,他看着爱人熟睡的脸轻声说。这时他偶然想起不知出现在自己哪份记忆里铭刻至深的愿望:我希望一开始我的存在就不存在,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希望一切都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份愿望是多么至真美好。他第二天感受左胸腔中撕心裂肺的疼痛,缓步带上最后一份行李坐上爱人将他送往医院的车。那天下了雨,爱人的面容在温柔缱绻的白雨幕中模糊扭曲了,在视网膜前落下一片玫瑰状的投影。就连关于你的记忆也那般苍白,他问自己,活在什么样的时空叫做有意义?他不知道,他抿唇不笑,坦然接受了身体的逐渐削薄,在医院做着最后的无谓的憧憬,由星穹压垂他无光的眼睑,将生命洒落,又全部上升悬空。
      他有一个梦是梦见无关于1986的一切,他不再作为魔星诞生于1743年圣战的前夕。他成为彻底的弃子,度过没有意义的一生。
      他有一个梦是梦见按部就班的生存的自己在布拉格与雅柏菲卡分手,往后十几年不再见,也不过多年以后有偶然路过的借伞的一面之缘。而四十五岁生日后,他仍是毫无征兆走向了生命终点。这个梦里没有身为爱人的雅柏菲卡甚至没有太多亲人与朋友,比前几个梦更为安稳。
      他有一个梦是……而这回在生命的终点他窥见第二生的起始,那是一场雨,一场与余生关联了太多的雨。

      他梦见那场雨。
      但他已经分不清这是虚妄还是现实,他朦朦胧胧抬起自己的手,双眼已被雨幕模糊。不知道是1966还是1990降落在老挝的那场雨确实有些大了,一颗又一颗沉重的水珠挂在睫毛上,他眼睛胀得酸涩。这涩感是真实的,因为真的有两颗硕大的水珠再挤压不了眼眶,只好向下流出,与之前数不清的河重叠。无奈之下,他只好捂住淌河的面容,给了自己一息尚存之地。
      老实说,他觉得很头痛,记忆分裂的痛,记忆又在脑中增生的痛,这痛已经将他撕裂了,以至于让他不知该如何缓解。他略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这双新生的手,忽然想起来身下就是坚硬的巨石。于是他用力将手腕砸向岩石的锐角,一下又一下,不带任何感情与小宇宙,就这样徒劳发泄。他张嘴想要呐喊,却啊了半天什么声都发不出,他只能笑;看上去笑是他现在所力所能及做到最好的事情了。可是他一定笑得很难看,难看到看不出那是笑。手腕很疼,疼得却微不足道,无法破除他沉浸在自己思绪时的壁垒——他知道自己双腕肯定已经被钝器砸得血肉模糊,可那一会就被雨水冲刷的不疼了,而他依然在这无数次重叠再来的开头。
      这才是最要紧的:又一次重新开始了,哪怕千次万次从这里开始他都不会记得。他无比确信这是过往无数死去的自己的记忆,每一场都是美好如画的梦。而突然有一天他突然可以记得了,于是就变成现在这样,一个白色身影在雨中冷到发僵,像是千年前的尸体在这块巨岩上等了好久好久。
      他像一个梦里那样没了呼吸,又像另一个梦里伴随呼吸机的引导,胸口重新慢慢有了起伏。他那泛黑的眼瞳在期待一个无光的向往,断断续续、急促顿挫,这样的僵尸在笑,所幸天黑,黑得毛骨悚然。
      他大笑着,双手在巨岩上胡乱拍捶,将树林抖动得哗哗作响。

      ……

      快八点了,我仍有些对手腕上的手表的不习惯,关于时间的概念,还是城户纱织的女管家,海豚座的美衣提醒了我,她站在旅社大厅的窗边向远处眺望,沉默中带了许多坚毅。我知道这样的女子不会主动开口向我询问什么,尤其是当时米诺斯不打招呼便跑出去不是我们一行五人中任何一个人替他做出的建议,他是成年人,我们无需为他的举动负责。
      可我还是向店主老先生借了伞与其他雨具,我和睿智的女管家都知道八点太晚了,晚到不得不由我出面去寻人。其实,纵然面上不表示,我仍然认为米诺斯做出的决定实在是太过于幼稚。平心而论,少一间房并不是很值得起争执的事,哪怕我们确实对彼此心怀芥蒂,他也不必玩失踪,落得现在所有人都在为他担心。
      是的,我也担心,他是我们这趟短暂旅行中的指定旅伴,我们不可能弃他于半途不顾。
      美衣一直在等我表态,见我终于决定出去了,遂露出微微一笑,主动接过老先生递来的蓑衣替我披上。这硕大的草衣披挂在身上,却并无不适,甚至有一些保暖功能。来到这林中旅店时我们的翻译曾与老店主有过短暂的交谈,且店内的装修与琅勃拉邦市内充满佛教气息的城市装潢很不一样,我过了一会,听见翻译换了两种语言才能与他们交谈;从翻译口中得知这是两位华裔,店内的中国风挂画倒也说明了这点,那么我身上这件草衣——自然也是中国人的传统手艺。管家美衣早年在日本久居,受华影响较深,故而她会使用这古老技法织出的雨具。
      “快去快回吧,先生。”她这样嘱咐。
      我点点头,打开伞走出这间狭小而温馨的旅店。
      事实上我对当时刚进旅馆就对他冷暴力一事产生了些许愧疚,我不知道这该怪我刚重生、不知人间事还是我们两人实在是不对路。我想过许多“只有一间房”的解法:将房间让给他,我这一夜就在大厅将就。米诺斯和我好像不一样,从刚苏醒,我尚没有恢复全部的意识与力气,就被好几位黑衣人摁在送往医院的推床上开始,到我接受完各项检查,见到那个叫“城户纱织”的新雅典娜姗姗来迟后,米诺斯才比她更晚一步送入我的病房——或者“我们的”。我看他的状况不算好,他比我更为干枯瘦弱,四肢修长但苍白无力;他嘴唇还发着淡紫,身上还残留着许多管子。
      “他身体残留的毒素我们已经尽量排出了,等他身体恢复一点,再做一轮血液透析,身体里的毒素就能基本排清。”医生介绍了米诺斯的情况,将话题转向我,“另外,这位先生的身体很健康,只待身体细胞被彻底激活,他的血液成分不影响他的身体健康,我们就不处理了。”
      我恍然大悟,城户纱织也松了口气,站起来对医生点头致谢。
      等到她请医生礼貌地出去,她这才看向我,给出了来迟的解释:“抱歉,我应该更早过来对你解释一番。但是天马座的星矢情况比你们更加糟糕,所以……”
      我早在检查完的修养期间通过一旁的女管家,海豚座的美衣了解了当代情况:五位穿上神圣衣的圣斗士闯入极乐净土,与雅典娜并肩作战击败了冥王真身,冥界崩塌,而冥王也一剑贯穿其中天马座星矢的胸口,使他在今后四年再也没苏醒。而圣域的黄金圣斗士早在86年圣战发生前于内乱中死的死灭的灭,最终留下白羊座、狮子座与天蝎座三位黄金留守圣域,处女座不知所踪。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冥界崩塌,圣战不再起。我欣慰地靠在病床软绵的枕头上,表情松懈直到他们推着米诺斯进来结束。
      “但雅典娜与哈迪斯的意志使你们复苏了。”城户纱织说道,“还不是现在雅典娜的意志,而是百年前雅典娜与哈迪斯的意志通过时间被传输到现代,你们都被赐予重新活过来的权利而在陆续复活。你,前代双鱼座雅柏菲卡,是第二醒来的,在你之前的双子座阿斯普洛斯已经根据我的安排离开了,接下来是他。”
      她看向我身旁即将苏醒的米诺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抓紧这短暂的时空通道打开的机会去寻找柯罗诺斯,离开这个时空。等他醒来,希望你摈弃前嫌和他好好解释一番,就和他在漫游两百年后的人间的路上解释。”
      说完她就出去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而她只派遣了留守在病房内的贴身管家海豚座美衣来替代她在我们之间的事务:
      “小姐希望你们能同行一阵子,这一路上就由我来陪伴。”
      好吧,我知道了。
      我接受了要有一段时间与米诺斯同行的宿命。我其实也有想过该如何与米诺斯相处,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我对着他更不是。直到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我们各自默契将头扭到一边,谁也不说话,我才觉得这正是一个合适的相处方式。我们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挨过这段旅途,就各自作鸟兽散,再也不见。我有这样在路上想过一周,从日本出发,路过中国,直下东南亚,老挝算是我们旅途的起点段,在此期间我们的关系没有一点缓和——不打起来就算好。基于此,我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忽然就一声招呼不打擅自离队,看上去是一身反骨,实则十分不明智。
      我一不欠他什么,二没理由拦着他做出什么不危害人间的事。
      但我绝没想过我会时隔一个月后重新看见尸体一样的米诺斯,我绝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他浑身湿透了,与臃肿的布料和雨水共泥土裹挟,而他本人如那些打落的树枝,不知从哪里摔下,趴在地上失去动作。我走近一看,看见他那双血肉模糊的手腕,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抓起那泛白失色的血肉,情急之下撕开我衬衣的衣摆,将其包扎,可惜没多大用,布条很快又被淋湿了。这时候那件草衣就突出了它的用途,我慌忙将米诺斯抱起,草衣的下摆替他遮住大部分雨,雨伞就不要了,明天再捡吧,我摇着他,想确定他还有意识。
      他当然还有意识,他是冥斗士,要比我强的冥斗士,但他也很虚弱,虚弱到我不知该如何确定他的气息。
      我只感觉他没有挣扎,或许已经无力挣扎了——淋一场雨会变成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感应出来是我在抱着他,他动了动,我赶紧低头,我看见他似乎想抬起手触摸一些什么,他那被浸湿的长发遮住的眼一直在看我。
      “你别昏迷过去,快到了。”我这样对他说,因为我看到他唇瓣微启,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于是我赶快阻止了他。他怔了怔,合上唇,又想将头靠在我胸口。他当然这么做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的心猛然一揪,我努力使自己不在意他手腕处早已停止流血且被我包扎后的伤口,看到它和现在满身是泥水的米诺斯会让我愧疚,但我不能让愧疚使我慌不择路。
      “醒醒。”这是我今天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的体温很低,低到离一具尸体就差那么一点,而这个温度还在下降。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在我察觉到他身体有轻微颤抖时我就紧紧将他抱在怀中,想要以此作为暖源——我甚至释放了小宇宙。
      我看到他闭上眼,嘴角十分费力地抽搐,最终他扯出一个微笑。我看到他似乎想将手放在我心脏处,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应该——至少此时他没有恶意也没空有恶意。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似乎很想很想那么做,可他没有。
      我不知道他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意义是什么,我只为我内心忽然蹦出来的一个念头所绊住:我觉得我那发亮发热的小宇宙对他毫无帮助,他仍然在一点点冷却,我每走一步他都会冰冷半分,他对身体的控制也失去半分。他会死,我的脑海里不知怎么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可很快我因为它过于荒谬而否定掉。
      米诺斯怎么可能这样死去呢?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这样问。在我的认知里他不是这样弱小的人,他应该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为强大,他应该拥有与我一样的生命力;我至少是这样想的。
      可我觉得我在安慰自己。
      直到他的手彻底垂落下去,直到我们终于在树影与橙光中窥见旅店的大门。我发愣地杵在林中,面向暖灯,背对阴影,心里是一片泛着疼与苦的苍白乏力。
      他死了,死在我的怀中。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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