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1998年夏,我来到那个海岛。
      那时我是随科研队出海的记者,因为这差事苦且危险,即使钱多也少有人来。他们做的什么科研项目我不甚清楚,只是要求拍两张纪实的照片,我母亲患了很严重的病,虽是顽疾,却在冬末春初那时候骤然恶化起来,几乎已经是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我半生谨小慎微,不过拿一些死工资度日而已。不乏的是那些敢深入虎穴的同行们,他们有些得了极其丰厚的报酬,有的则是死无全尸。我时刻谨记着,从不行差踏错。
      可是看到我母亲操劳半生却在病床上——我总不愿意承认,其实她就是在等死——我不可避免的对我奉行了半生的价值观和社会产生了怀疑。又或者是人心里总是会有黑暗的一半的,不过是绝境将它逼了出来。
      于是我便踏上了那艘船。
      好像命中注定一样。

      我记得那时候很晴朗,海上的夏天总是热的几乎把人灼烧到透明。天上高高低低的排着雪白的云,折射着莫测的光影。海水在近处是碧蓝而澄澈的,渐渐远去就会变淡,和天空慢慢的接起来。在大陆架的范围内,不远不近的还可以看见礁石和细碎的岛,爬着湿润的深绿苔藓,灯塔的近海面处被海浪侵蚀的只剩下斑驳的油漆,露出铁锈色的底来。因为阳光过于炽烈,我对那氧化了的红白颜色总是记不真切。到了远海,景色就逐渐单一,只用一个成语就可以概括,“碧波万顷”。海是永远望不到边际的,也永远经得起长久的凝望。它会带给你崇敬,圣洁,神秘,恐惧,原始和衰退的文明等等复杂交织的感受。每次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时,鼻腔里充斥着海风的咸腥气,便不由自主的感到想要匍匐于海里的某个圣灵,以至于宁愿与这个现代社会脱离所有干系。
      我和科研组的人不熟。他们每天摆弄复杂精密的仪器,探测风向,给海水取样,说着些我不懂的术语,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几乎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是偶尔会喊我:“钟先生,麻烦您来给这里拍一组照片。” 我也乐得清闲,除开这些轻松的任务,便是写写日记,锻炼身体,再在偌大的船上四处转转。
      见到它的时候,是一个雨夜。海岛处热带,夏末多台风。台风来时其实有些预兆,可来势实在太过迅猛。天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黑沉下来,我正在船尾帮忙将晾晒的衣物收回船舱,一个大浪便打了过来。远观已经足够摄人心魄,亲身被卷到中间,才能切身体会是另一番光景。除开恐惧外,好像我曾偷偷膜拜的那种神秘感具象化起来,随着海水深深渗入我的肺腑和四肢百骸。严重的失重感和窒息感几乎瞬息而至,我紧紧抓住手里最后收下的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衣服,像个胎儿一样蜷缩起来,我能感觉到大船也在剧烈的摇晃——然后是头上挨了什么东西狠狠一撞——幸运极了,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脑子里只有一片钝感的嗡鸣,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下潜,下潜,去心脏无法承受之处,去光线完全吞噬之处。
      在巨大压力带来的沉重负担下,透过充血的视网膜,你是否窥见了那一缕猩红?
      这绝对不是幻觉。
      如果你那生锈的脑子还能思考,你就会知道你所遇见的是多么怪诞艳丽的生物。
      好好欣赏吧,这于生命尽头所绽放的极致色彩。”

      醒来的时候,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也许是深海的冰冷让我很快恢复了意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醒来之后便在这里了。我想我一生都会铭记这个恢弘浩大的场景。周身是透明的海水,往上看,看不到顶,海水却逐渐变成蓝色。最顶上隐隐的透出一些光亮,好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照在我身上。最近的是在飘摇着的水草,柔腻的绿色和蓝色和橘红色,说不上品种,随着海水慢慢律动着。向下看,我睡在一块岩石上,上面附着厚厚的苔藓,无时无刻不被海水冲刷,透露着莹润而干净的绿色。旁边的细沙在远处是一群淡蓝色的水母在缓缓的安静的移动着,不时有飞速闯来又飞速消失在黑暗里的鱼群。还有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有剧毒的,有尖刺的,巨大的,微小的,黑暗的,透明的。
      意识恢复之后我很快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恐惧: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随时会死。很短暂的时间,我环视四周,并且很快开始感到窒息。

      紧接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那种很大的声音,我不是说日常生活里某个人大嗓门的那种大,而是像在机场旁边,飞机起飞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有了这个声音,别的几乎都钻不进去耳朵的霸道。我听见水下响起了恢宏的声音,像是有旋律的乐声——虽然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很难分辨得出来它实在太大了。
      洪音响起后,那些游动点鱼群竟然开始改变方向,开辟出一个肉眼可见的通道来。
      通道尽头来的是什么我几乎看不清楚了,这里不知道离水面究竟多远,我的喉管和心肺都痛的要死,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充血了。
      一抹鲜红色出现在我面前,然后额头上有了一点冰凉的触感,很舒服。比深海还要冷的触感,紧接着是氧气的涌入,我觉得飘离身体的生命好像随氧气一起被我吸回来了。
      等到视线和意识恢复正常之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处境:毫无疑问是在深海里了,因为海水的颜色已经是深黑色,一望不知有多深远。周身环绕着一个巨大的气泡,很坚韧,戳不破。再然后是气泡外面略微有些扭曲的人像——不是,不是人像,那不是人,那赫然是一条人鱼!
      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我对人鱼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们会给人类带来厄运。我面前这条则是干脆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详的气息,隔着一个气泡,我能清楚的看见他肆意飘散的黑色长发,皮肤上附着的一些小小藤虎,看见他又粗又长的鱼尾上鳞片细腻的纹理,甚至还有一些鱼腥味。还有那双...透着邪气的漂亮红眼睛,光华流转,让人不敢直视。
      他绝对是比鲨鱼更可怕的存在,比起把我扒皮吃肉要我的命来,他给人一种绝对的威压和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他好像这片海域的神灵,无悲无喜,漠视众生。
      我能做什么呢,在这样的场景里,我是绝对的被支配者。我甚至根本没想抵抗,浑身僵直,安静的闭上眼睛等待被杀掉或者别的安排。我和科研队签了合同,如果我回不去,他们会安排人去照顾我妈的。可是,时间长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人,我妈会不会受委屈呢...
      越是这样的时间点,我越爱胡思乱想。
      ...
      ...
      ...
      等了半天,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我悄悄掀起一点眼皮,却不巧和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睛里带了一点疑惑和探寻,我几乎一瞬间就能感觉到了,也许他没有恶意!
      可是还是控制不住的腿软了,我不知道如何向他传达我的恭敬之意,手忙脚乱的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根本没空感到羞耻或被侮辱,我只求他能了解我的意思,赶紧把我放回去。
      这个他却不明白,但是好像被我逗乐了,颇愉快的甩了甩尾巴,然后用那双红色的眼珠子盯着我。
      我...我又给他磕了三个头,可是在这个泡泡里,这头根本磕不响。抬头再看他,他好像没有再和我玩闹的意思了,挥起那条长长的尾巴,我能明显感觉到有水流在我的气泡旁边流动,气泡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
      他要带我去某个地方吗?
      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却不敢轻举妄动,只顺从着他的意思,他向东,我绝不敢向西。
      这漂流实在太漫长了,不知道漂了多久,以至于我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警惕,被海底勾魂摄魄的美丽景色给吸引住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我看到了旁人一生都难以看到的景象,旁边有一条活生生的人鱼,如果条件允许,我说不定还可以和他培养出良好的关系。
      这想法让我稍稍有了一些安慰——好像让我找到了我和那个现实世界的一点相似之处,抛开过于谨小慎微这一点而言,我其实很爱交各种朋友。虽然我会小心的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隐藏起来(防止被人抓到威胁的把柄,我所供职的那个报社,倒还真称得上是池小王八多了),但本质上,我很乐意去结交新的人,也很乐意去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助些落难的朋友。
      前面慢慢出现了一大片礁石,仔细看是一个巨大的海沟,下面深不见底。那人鱼熟门熟路的把我推了下去,那气泡居然很有韧性,一路磕磕碰碰,好像橡皮糖。他也知道我要呼吸新鲜的空气,所以时不时会吐出一个巨大的泡泡,只要轻轻一推,两个泡泡就融合在一起了,好像随时补充的氧气瓶。他的上半身是近似人类的身体结构的,我觉得他应该有肺这个器官。在脖子那里又可以明显的看见他的腮,是银白接近肤色的一种,看起来并不突兀。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可以两栖的,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海沟看起来很平静,靠近之后却骤然感受到了强大的吸引力——里面居然有暗流! 我觉得我几乎随着气泡一起被挤变形了。强烈的失重感和礁石割裂皮肤的剧痛让我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宕机,然后是一阵眩晕的白光,当我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和那条人鱼已经置身在一个洞窟里了。我关于他两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山洞里没有水,虽然潮湿,但是是纯粹的氧气。那条黑头发的人鱼悠然的躺在洞窟深处的一大块岩石上,似乎在我逐渐认清处境的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在戏谑的观察着我。看到我回头,他些微的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翻动了他巨大的鱼尾,一股冲天的腥臭气味直直冲到我的天灵盖,我恶心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条优雅的鱼尾巴后面,居然有一条长约六十厘米的伤疤,根本没有愈合,皮肉外翻着,鳞片七倒八歪的,有些深深扎在细嫩的鱼尾肉里,白森森的骨头清晰可见。在海水里的时候,我没有怎么注意到他的后面,但是现在来看,显然是一个还在渗血的状态,还有一些不知道是血管还是什么组织的白色条状物没精打采的耷拉下来。没有在水里,他那双有力的尾鳍也收了起来,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
      我很快又看了一眼他健硕的上半身和大约两米的身长,暗地为这个愚蠢的想法抽了自己一耳光。
      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露出本来在岩石上放的一大堆不知做什么用的植物。他抓了一点塞到嘴里嚼了两下,又小心的吐到了那个大血口子上。
      怎么说呢,好像精卫在东非大裂谷指挥建设地球村。
      谁料到他吐了那一口之后就不嚼了,反而直勾勾的看着我。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要我给他嚼的意思。我迎着那股臭气走过去,眼泪都要被熏下来了,然后硬着头皮拿了一小撮那种草也顾不得脏不脏就放进了嘴里。
      他妈的,一到嘴里我就被熏的无名火腾的窜上来了,我真明白这狗日的玩意为什么不自己嚼了,真他妈恶心。为什么会有这么臭又这么苦的东西?
      我不禁嚼的悲从中来,壮士断腕。我心里直说,好乖乖,看起来人模狗样魅惑众生的,还不是窝里窝外一样臭!那一口草药我几乎是干呕着吐到他那个伤口上的,眼泪鼻涕连带着呕吐物一起下来,我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还是在一条鱼面前。
      那鱼倒好像没什么反应,我心说这样也不算个事情,等我把这一大堆草药嚼完也该交代到这鱼洞里去了。这一口后劲很大,晕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我尝试着和他交流一下:“你好?”
      他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接着问:“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他没理我,也许,听得懂但不能完全懂...?
      我捡起来两块石头,把草放在中间磨起来:“这个草可以不用嚼,可以用石头把它碾碎,是一样的效果,交给我,我可以做。”(拍胸脯
      他好像是懂了,竟然在点头!我紧追着又问了一遍:“如果你能听懂我的话,你就点头。”
      他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他尝试着张开嘴,努力的发出了一些奇怪而且喑哑的声音,然后很失落的垂下头去。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了,只好身体力行的给他做示范,慢慢磨那一大堆草药。
      海底的洞穴实在太过阴冷潮湿 ,我又漂了太久,体力实在难以为继。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咕噜了好几声,动静实在太大,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却好像听懂了的样子,拖着一条大尾巴慢慢游出了洞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捂着肚子慢慢的磨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